第9章

說不睡懶覺,從确定留學第二天,祖荷就沒睡過懶覺,嚴格按照時間表作息。

祖荷語數英三科成績是長板,尤其英語最為穩定拔尖,卷面滿分150從來沒有低于140分,口語更是長中之長,她還借此混過一段時間廣播站的英語頻道。但托福是一只全然不同的怪物,祖荷不敢掉以輕心。

而且決定留學時間實在尴尬,今年5月最後一場舊托福已經沒有名額,只能沖擊8月份新托福。新東西意味未知的恐懼與擔憂,新托福無疑新中之新,祖荷簡直腦袋爆炸。

以祖荷這樣中不溜秋的水平和家庭財力,說到出國,完全可以買個野雞大學鍍金。但有司裕旗這位領頭先鋒在,祖荷更不願意做差勁妹妹。

祖荷睡相不老實,短發睡成飛機頭,蒲妙海幫她把實在飛得厲害那撮編成小辮子,用紅繩綁一個小蝴蝶結。

蒲妙海樂滋滋欣賞她的作品,逗着那道小辮子,笑道:“我們荷姐變成小哪吒了。”

祖荷來不及欣賞,匆忙喝完牛奶,水灌一口,含上一片薄荷糖飛溜出門。

喻池邀請中午上他家吃飯,祖荷幹脆自個兒打車到醫院,放蒲妙海一天假。

喻池一個人坐床上,藍白條紋的被子和枕頭整齊疊放床尾。住院在冬天,喻池被子不離身,祖荷第一次見到這麽可愛的豆腐塊。

他已換上自己的衣服,運動藍短款沖鋒衣,下面是灰色棉質運動褲,“長出”的一截褲管往上疊起,可能塞進松緊帶裏。

鞋只有一只。

一只關上的行李箱挨他,旁邊還有一架打開的全新輪椅。

他坐在床邊,望向枯枝抽芽的窗外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嘿!”

垂簾已別到牆壁鈎子裏,祖荷仍舊像以往多次,從原來垂簾的地方輕輕蹦出,喚他一聲。

喻池回頭,笑容如綠芽初顯,溫柔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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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荷喜聲宣布:“今天你要出院了!”

喻池卻看向她發頂,說:“今天紮了一個小辮子。”

祖荷像撥浪鼓搖頭,又撫了撫飛起的頭發。

蔣良平在辦出院手續,喻莉華不一會趕到,提着一個挺沉的紅色大塑料袋:裏面全是一包一包紅色絲網小袋,每個裝着蘋果和一些糖果花生。

喻池困惑不已,問要幹什麽。

喻莉華百感交集道:“福袋——終于要出院了,發給病友們的,分享喜氣。”

祖荷自告奮勇說:“喻老師,我也幫你們發。”

這一層骨科不少病友像喻池一樣呆了好幾個月,不時在走廊混了一個面熟,或交流病況,或拉家常,隐隐成為彼此的樹洞和安慰。看到誰出院,萍水相逢都誠心道一聲恭喜,然後默默琢磨與期盼自己的出院日。

祖荷和喻莉華分頭行動,分別從走廊的兩端挨個病房開始發福袋。

祖荷臉蛋标致嘴巴甜,逢人打招呼,床號從沒叫錯,終日樂呵呵的,像從舊時年畫爬出來的福娃,簡直人見人愛,大媽見了直把剝好的橘子往她手裏塞。

大家已經把她默認為喻池家的一份子。

有個大爺接過紅色福袋,笑呵呵道:“我還以為你結婚發喜糖呢。”

祖荷:“……”

她記得這個鄉下來的大爺,滿嘴跑火車,沒個正形,偏偏還耳背,講話用吼着,跟嘴邊挂喇叭一樣。有一回還問她有沒有結婚,想讓她做他孫媳婦。

“像你這麽大個的姑娘,在我們村裏小孩都上小學了。”

祖荷不跟老頭一般見識,說:“對對對,這就是喜糖,17床大帥哥的大喜之日,今天要出院了!您也加油啊,早日出院,回家給您寶貝孫子娶媳婦。”

隔壁床的家屬大媽笑罵道:“這老流氓天天調戲漂亮姑娘,晚上不痛裝痛叫護士小妹過來陪他說話。——喂,我說老哥,你可趕緊出院回家吧,不然你這副模樣,拖累你寶貝孫子,哪個姑娘見了不跑遠遠的。”

祖荷給大媽抱以同盟之笑,挑了個蘋果相對較大的福袋給她。

出了病房,祖荷碰見喻池獨自坐輪椅等在外頭,耳朵通紅,像挨了北風調戲。

喻池說要去醫生辦公室拿出院小結。

祖荷第一次面對比她“矮”一截的喻池,愣了一下,扶膝蓋彎腰平視他。

“要不要幫忙?”

……這架勢,好像大人跟小孩說話。

喻池恍然記起,祖荷和他對話高度差從來沒有超過半個身。

他躺着的時候,祖荷坐椅子上,肘搭膝蓋,屈身向前;他坐床上,祖荷就正常坐椅子上;他站着,她自然也一樣。

祖荷從來沒有居高臨下俯視他。

“不用,你在房間裏等我。”

喻池避開她眼神,不等她挪步,直接推着輪椅繞過她。

之前腋拐都是借醫院的,喻池等出院才量身定做腋拐和假肢。

祖荷第一次見他坐輪椅,吃驚道:“你竟然還會轉彎。”

喻池:“……”

辦通一切手續,離開醫院正好中午十一點。倒春寒已過,春陽一掃多日陰霾,蒸暖大地。

人生軌跡拐了一道大彎,蟄伏126天,喻池終于出院。

離開醫生辦公室時,主任臨別贈言猶在耳邊。

比喻莉華年長一些的妙手仁醫語重心長,拍拍他肩膀,最後按了按說:“真正的路才剛開始,加油年輕人!”

在醫院小群落裏,周圍人都是差不多狀況,是“正常态”的大部分,互相間有種見怪不怪的寬容。

而踏出這道門,融入社會大環境,他們便成為“不正常态”的小部分,屬于邊緣的特殊群體。

主任只是沒把醜話說完。

真正——難走的——路還在後面。

祖荷在喻池家吃到傳說中的臘肉炒春筍,她停留一頓午飯便離開,約好等喻池第一次安裝假肢那天再見,還被喻莉華塞了一捆他姥姥帶過來的新鮮春筍。

喻莉華外出辦事正好順便送她,說:“我們新家也在荷頌嘉園,終于等到喻池出院,總算有時間去建材市場看看了。”

祖荷不可置信道:“我們學校後門那個荷頌嘉園?”

喻莉華笑道:“傻丫頭,你媽媽開發了幾個荷頌嘉園?”

祖荷追問他們家住幾單元幾號房,喻莉華說完,她差點掙脫安全帶從副駕蹦起。

“不就是我家隔壁嗎!喻老師,你們什麽時候搬新家,迫不及待想和你們做鄰居啦!”

喻莉華說:“本來上學期開學裝修好,家具也買齊了,就等散散味,年前搬進去。——後來喻池出了這個事,就想着改裝一下,讓他方便一點。原來帶衛生間的主卧是我和蔣老師用,現在準備改成他的卧室加書房,多點獨立的隐私空間。”

喻池現在家裏的衛生間就多安裝了無障礙扶手,從盥洗臺、馬桶到淋浴間,甚至連過道和他卧室床邊也有,保證即使單腿蹦着也能安全抵達洗手間。

祖荷還悄悄摸了一下,白色杆子上遍布防滑小凸點。

喻莉華繼續說:“幾年前考慮過步梯房頂樓躍層,各種原因沒買成,後來選了荷頌嘉園的電梯房。現在回想,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你媽媽開發的樓盤,無障礙設施跟國際接軌,我和蔣老師當初想着方便養老,沒想到喻池先用上了。”

本來挺天意弄人的內容,她沒有半點自怨自艾,反而像自我調侃。

祥林嫂的怨婦角色深入人心,祖荷覺得喻莉華是反面,回到古代她應當是穆桂英。

喻莉華沒哭,祖荷反倒帶上鼻音,不亞于目睹一部煽情勵志劇。

“喻老師,我覺得你們家好棒!你,蔣老師,喻池,都好棒!”

“咋還哭上了呢,傻丫頭。”

等紅綠燈間隙,喻莉華伸手輕撫她紮小辮子的腦袋,從扶手箱抽一張紙巾給她。

祖荷倒也沒哭出來,就是鼻頭發酸,重感冒般長長吸氣。

喻莉華被這一串有點滑稽有點可愛的吸鼻聲逗笑了,輕嘆一聲:“這是做家長的基本責任,我們把他帶到這個世上,當然有責任護着他平安成年。如果兩條腿的家長都倒下了,只剩一條腿的孩子要怎麽走?——丫頭開心點,暑假補課就可以和喻池每天一塊上下學了,到時候讓蔣老師給你們做好吃的。”

稚嫩的眼眶攔不住感動,祖荷破涕而笑,鄭重應聲:“好!”

喻池沒有着急安裝假肢,先在網上搜索一波,将五花八門的信息分門別類,混跡各個論壇和交流群,小心踩坑。

喻池和家長生于不同年代,接觸信息渠道、廣度和深度有雲泥之別,喻莉華和蔣良平在很多事上放手讓喻池自主決定,包括選擇文理分科,鎖定目标大學,甚至在新家選擇上,喻池也起了主要決定性作用:他不想爬樓梯。

現在要佩戴假肢的是他,喻莉華和蔣良平同樣尊重他的意見。

期間喻池去指定醫院評殘,到殘聯領取殘疾證;出院時他體重偏輕(當然已經按照截肢後标準來算),過胖或過瘦都會影響殘端和假肢接受腔适配程度,喻池提高的不僅是體重,而是貨真價實的肌肉含量,車禍前的馬甲線已經差不多成型。

十七歲便顯現出如此可怕的自控能力,喻莉華理應欣慰,卻也怕以後若是沒能達到目标,性格也會反噬他。

第一次試戴假肢已然五一,喻池沒忘記祖荷的約定。

康複中心的訓練室猶如練功房,一樣寬大,安裝牆面鏡,只多了好幾排訓練用的無障礙扶手、斜坡和臺階。

祖荷到達時,喻池正好走到窗邊轉彎,穿的還是一條灰色棉質運動褲,左邊褲管挽至假肢接受腔上緣,大約髋關節往下10厘米處。

祖荷見過喻池坐輪椅、拄腋拐甚至扶牆單腿蹦,除了赤.裸的殘端,可以說喻池的特別對她失去特殊感,成為“存在即合理”的所在。

來之前,祖荷甚至想象一下喻池戴假肢的樣子,驚喜發現比想象中還要英俊。

沒錯,是英俊而不是帥氣。

在祖荷定義裏,帥氣是一種表象,英俊是一種氣質,英俊比帥氣成熟。

她當然不是認為喻池非要截肢戴假肢才好看,實際上,喻池現在步态不協調,跟失靈的機器人一樣僵硬,一點也不好看。但是他對這根輔助工具的接受速度和态度,他淡笑回應裝配師傅的自如,他扶着欄杆艱難轉身,乍然擡頭,撞上祖荷目光,笑容跟背後陽光一樣明朗——

這積極的一切也撞進祖荷心裏,如同往池塘撒上一抓魚糧,水面萬魚沸騰。

這一刻,她心裏有了一種新奇的悸動,比以往更雀躍,更強烈,也更難以忘懷。

祖荷起先忍着沒打攪他,只悄悄跟喻莉華打招呼,這下情緒噴湧,擡起相機咔擦一聲。

鏡頭定格在陽光打底的這一瞬,喻池從容微笑,向她走來。

也許他的笑容跟對其他人沒什麽分別,但她願意賦予特別的意義,讓之長久留駐心間。

祖荷把相機屏幕轉給他看,說:“一激動就拍了一張,如果你不喜歡,我馬上删掉。”

喻池低頭瞅一眼,像看自己的鏡中像,沒有過多關注。

五月的薔薇化成他的耳朵,喻池半笑半不笑道:“删什麽,拍得不帥嗎?”

祖荷滿意地合上屏幕,說:“喻老師的基因當然出衆。”

喻莉華問他感覺如何,喻池說再走幾步試試。

喻池操控假肢還不熟練,有時像拖着假肢在走,轉彎時更加明顯。他走到窗邊,想靠在窗臺休息一會,但膝關節上了鎖,假肢沒法彎曲,筆直支在地板上,踝關節同樣固定,鞋尖僵直擡起。

趁着喻池練習,祖荷悄悄試坐他那架輪椅,踩腳踏,轉手推圈,把喻莉華注意力也吸引過來,抱臂看着她笑。

祖荷學着喻池的把式,嘗試拐彎,別說還真不簡單。

差不多轉回來,輪子好像撞到障礙,停了。

祖荷一扭頭,喻池不知幾時挪到後面,扶着扶手彎腰,幾乎湊到她耳邊。

“我推你走幾圈。”

祖荷心裏池塘的小魚又開始歡蹦。

訓練室寬大,他們在最外圍轉悠,但大家不約而同停下,笑望着全場年紀最小的兩個人。

少年像春日新芽,幼嫩的表象下潛藏力量,象征希望與不屈,多看幾眼便能從中汲取力量。

他們是一切美好的代名詞。

喻莉華朝祖荷伸手,說:“我幫你們拍照,相機給我。”

于是,祖荷和喻池的第一張合照誕生了。

這對于剛确認小心思的祖荷,是何其珍貴的獎賞。它成為友誼的佐證,朦胧浮想的依托,讓祖荷可以大膽幻想:他在合照時會不會有同樣心思?

假肢還需要調整,喻池改日再來試。喻莉華要先去建材市場買幾樣急用的零件送到荷頌嘉園,康複中心離當初的醫院挺近,緊挨公園另一個門,祖荷提議和喻池先到公園逛逛。

太陽不算曬,祖荷徑直把喻池引向魚塘,買了兩包魚糧,一人一包,蹲下來和他閑聊,不時丢一撮下去。

假日公園游人多,不少人目光停留在喻池身上——确切說他的腿上,天氣開始炎熱,他還穿着長褲,癟了的一截褲管從後方別進松緊帶裏,說實話不太舒服。

都是無關痛癢的陌生人,又沒人上前搭讪或挑釁,喻池第一次以新面貌出現在公共場所,全然沒有難度地适應了。

祖荷那袋魚糧還剩小半包,忽然抛下一句“喻池你看我”,站起來扶着圍欄,沖着池塘進行古老祝禱般喊聲:“慶祝喻池同學走起來啦——!”

她揪着塑封袋一角潇灑揚手,上百顆魚糧如雨落池塘,沙沙激出千魚争食,萬魚奔騰。

祖荷扭頭嫣然望着他,陽光如同沿着她高舉的手流下,把她的面容映照得分外生動。

喻池微揚起頭,那道陽光好似流進他心間,牽引出難言的悸動,一如沸騰的魚池。

喻池沒有戀愛經歷,不敢輕易定義對祖荷的感覺,是朋友,像家人,還是初戀的萌動,只知道從病床醒來看到祖荷在床邊打游戲會欣喜,睡前收到祖荷的晚安會心靜,看見她十顆牙齒,會情不自禁跟着笑。

他從她身上汲取到向上的力量。

他原本以為只是醫院枯寂期的依賴,直到這一刻更加确定,他還想複刻以上美好,他想跟她每天呆一起,上課,聊天,吃飯,上下學,緊挨着這顆耀眼的能量源。

她笑起來很美,十顆牙齒很俏皮可愛。喻池想贊美她,又怕顯得輕佻。

他把自己的魚糧遞過去,說:“來,我的也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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