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少女雙眸像星光粼粼的湖泊,輕而易舉叫人沉溺。喻池的企盼有了小小回音,她的樣子跟在醫院問他要不要分他一只耳機毫無二致,病房的溫情延續到了校園。

喻池毫不猶豫答:“好。”

“真的?”

他輕輕一笑,一個肯定的音節将他們鎖死。

“嗯。”

“耶!”祖荷悄悄蹦一下,十顆白牙撐出燦爛笑容,“一會我找雯姐說。——不許反悔哦。”

祖荷伸出手指警告。

喻池沒什麽表情波動,說:“誰反悔是小狗。”

祖荷:“喵。”

喻池:“……”

祖荷蹦跶往回跑,手還絞在背後,幾步後回頭,眼神似乎重複“不許反悔哦”。

喻池默默邁步,慢慢走向她。

祖荷忽地甩臂倒着走兩步,他進她退,毫不意外發現,他步态協調許多,但細看還是會有所不同。

她不再看了,轉身輕快進教室。

傅畢凱仍不死心,坐同排單人組的座位,隔着言洲問:“祖荷,你真不跟我——同桌?”

祖荷冷淡道:“不要,絕對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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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畢凱受傷道:“到底為什麽啊?”

“我新同桌比你,”她努嘴,嚴肅過頭地比出一個大拇指,“厲害!”

“……”

傅畢凱踢一腳言洲椅子腳,半是威吓:“言洲,你跟我坐。”

言洲把祖荷的語氣和神情學了七八分,說:“不要,絕對不要。”

傅畢凱恍然大悟,說:“你倆還舍不得分家呢,坐一個學期了都,膩不膩啊,換換口味。”

“我新同桌不是她啊,是不是啊學姐?”言洲靠上椅背,潇灑轉起一本薄書,“甄能君學姐,我倆同桌。”

三人高聲談論,甄能君無法過濾雜音,聞言扭頭,看看他倆,輕輕嗯一聲。

祖荷又用筆帽敲敲言洲桌面,不平道:“你怎麽回事,明明你不讓我叫‘學姐’,自己還叫上了?”

甄能君不知道他們的争執點,也不太感興趣,笑笑又回到自己的筆記本上,好像在寫日記。

言洲放下書說:“我那不是……為了表達尊重麽,雯姐也說了,學姐學習态度非常認真端正,讓我多接受熏陶。你和我就是班裏最吵的兩個人,坐一起鬧翻天,要安排一個安靜的同桌中和一下。”

祖荷下意識扭頭看了喻池一眼,對方可不就安安靜靜在看書,對周圍雜音充耳不聞。

她托腮點頭:“有道理!雯姐好智慧!”

傅畢凱深感背叛,說:“我幹,你們兩個不人道,背着我胳膊肘往外拐。”

原本以為祖荷綁定的是言洲,只要說服言洲,就能分解兩人;如果不是言洲,剩下唯一選項只有那人了。

他撫胸道:“班花,我真內傷了。”

言洲旁邊座位成為傅畢凱的療傷窩,他跟原主換位坐。第二節 大自習上到一半,傅畢凱還慫恿言洲跟他換位。

祖荷用喻池送的那支鋼筆當刀子抵着言洲手肘,威脅道:“你敢換我們就絕交。”

言洲腹背受敵,權衡再三,化身鴕鳥,腦袋一埋,“我要學習”。

10點下晚自習,祖荷終于得空跟甄能君說話。

甄能君合上暗紫色日記本,說:“上次你說好吃的紅豆米糕,我又做了一些帶來,在宿舍,你還要吃嗎?”

她成長環境資源匮乏,得到每一分善意都惦記着投桃報李,小時候隔壁家阿嬷分她一塊糖,回頭她也不忘幫阿嬷多割幾把麥子。

祖荷上次誇過米糕,她便記心上,這也是她囊中羞澀能回饋的最大善意。

十顆俏皮的牙齒又露出來,祖荷說:“阿能的愛心米糕,當然要吃!”

甄能君當即豁然開朗,覺得可能這一年的複讀生涯也不會全是凄苦。

言洲傍晚打球後匆匆洗澡,沒有吃晚飯,暑假人少,小賣部估計明天才開。祖荷最後那個字深深刺激他的神經。

“哪裏有好吃的?我也要吃,餓死哥哥了。”

甄能君自然不會拒絕這位準同桌,三人一起前往女生宿舍——當然,言洲只能等在院子門外。

祖荷拉起甄能君的手,親昵地蕩着,回頭笑嘻嘻看了言洲一眼,剎那間她覺得好像忘記什麽事,紅豆米糕誘惑更大,她索性不再去想。

可能因為母親早逝,童年缺乏親密呵護,甄能君不太習慣別人觸碰,跟女生手牽手的經歷也停留在了小學低年級;她下意識繃緊胳膊,但奇怪地沒有排斥,反而有一種變成她微妙的同盟感;初到新環境,這種踏實感多麽可貴,她奇妙地淡定下來。

學校為了平衡資源分配,高三學生用舊教學樓,宿舍自然就是較新的一棟北樓;教室按班級從低樓層排起,宿舍便從頂層往下。

一班宿舍在六樓。

祖荷費勁爬樓梯,一天運動量全貢獻在這。

甄能君說話都不帶喘的,道:“本來剛到學校就想給你,三個宿舍找完,還以為把你班級記錯了,後來她們說你走讀。”

祖荷扶腰喘氣,終于知道喻池為什麽轉班,每天上下六樓,她這個兩條腿的人都覺得快斷了。

“我就住在學校後門的荷頌嘉園,走路二十分鐘,開車也就十分鐘。等補課完你來我家吃飯呀,讓我阿姨也展現一下廚藝,看看有沒有你的好,嘿嘿。”

甄能君輕聲應過。

祖荷接過紅豆米糕,要不是有個餓鬼等在樓下,她還想和甄能君像上次一樣聊到熄燈。

甄能君還想送她下樓,祖荷說不用,下樓比上樓輕松。

言洲當真餓壞了,接過就啃起來,還不忘贊美味道和質地。

祖荷說:“你悠着點,這米糕很幹,要配點水吃才好,小心嗆了。”

“咳咳——”

言洲果然嗆了一口。

祖荷給他拍拍背,言洲緩過來,又繼續幹米糕,狼吞虎咽,祖荷要給他整無語了。

“這麽點能吃飽嗎?我可以出校門,給你遞個粉面粥什麽的?”

言洲吞了有七八塊雞蛋大的米糕,接過祖荷的紙巾,搖頭擦嘴,說:“差不多了,回去再整瓶奶,又可以期待明天的早餐了。”

傅畢凱路過,冷不丁喊一句:“你們兩個在這裏花前月下啊!”

祖荷和言洲異口同聲:“神經病!”

言洲提腳往他後膝彎踹,傅畢凱屁股一扭,笑着避向男生宿舍方向的岔路;言洲撲上去,勾上他肩頭,假拳出擊,說:“你又來女生宿舍幹什麽啊。——哈哈你又被你爸驅逐出境了。”

傅畢凱是從女生宿舍北面的教職工宿舍過來的,來向正好跟他們相反。

傅畢凱:“幹你屁事!”

言洲不忘回頭,舉手跟祖荷拜拜,傅畢凱不甘落後似的,大聲說:“班花晚安。”

然後,兩人勾肩搭背,半扭打着回男生宿舍。

直到和喻莉華從兩架電梯差不多同時出來,祖荷一拍腦袋,才想起在女生宿舍門口忘記的事。

“喻老師,你們搬過來啦!我今天忘記叫喻池一起回來了……”

祖荷放長假一般住別墅舊家,今晚也是直接從舊家踩點殺到學校,所以不知道喻池一家什麽時候搬過來。

“明天調座位,我跟雯姐申請和喻池同桌,到時不會忘記一起走啦。”

喻莉華笑道:“那以後要麻煩你繼續幫助一下喻池了。”

祖荷說:“喻池成績比我好,我們可以互相幫助。”

喻莉華心裏那根弦又被輕輕撥動,祖荷用的是“互相”,她并沒有無視喻池的特殊,把他當普通人,喻池确實是需要特殊幫助的人。國內融合教育的概念還沒推廣,喻莉華和蔣良平只在網上從發達國家或港澳地區的教育研究中了解邊角,融合是雙向的,不僅要求特殊個體提高自身能力,也需要正常個體敞開心懷接納。

這個小丫頭的能力越來越叫她刮目相看,喻莉華聽唐雯瑛說祖荷單親家庭,她有機會真想見一見祖逸風,看看什麽樣的母親能教出這麽通透的女兒。

喻莉華寬和道:“現在就住對門,以後你可以随時過來找他。”

不知不覺站到了喻池家門口,該告別了,祖荷問:“喻老師,明天喻池幾點出門?”

暑假不用晨練,管理較為松懈,只需要7點到達教室上早讀即可。

喻莉華說:“他六點半出門,走到教室差不多7點,權當每天鍛煉。”

喻池每天家校來回三趟,保守估計走路2小時!

而祖荷六點半起床,十分鐘洗漱,十分鐘吃早餐,十分鐘坐車到校,若是車能開進校園,她還想讓蒲妙海送到教學樓下面。

祖荷倒抽氣,表情半垮道:“我明天也争取六點半出門。”

蒲妙海不合時宜哈哈笑了兩聲,把祖荷臺都拆完了。

喻莉華了然笑道:“門口見不了就教室見。”

祖荷看着散漫,一旦确定目标,就會全方位調整,全力以赴,像今年考托福一樣。

可惜暑假過的美國時間,第一天生物鐘沒扭轉過來,穿好鞋還是慢了3分鐘。

蒲妙海在後面問:“真不用我送你?”

鞋帶拖後腿地松開,祖荷蹲下邊系邊說:“不用啦,需要我再打電話給你。”

蔣良平恰好開門出來,提着一只深藍色無紡布袋準備趕菜場早市。

祖荷跟他打招呼,問喻池走了多久。

蔣良平說:“不着急,他走得慢,一會你準能碰見他。”

道理都懂,電梯門在一樓一開,祖荷還是跟飛機似的撲出去。

荷頌嘉園小區建成不久,入住率還不高,清晨一路清淨,祖荷果然在小區門口追上人。

“喻池!”

飛機滑動好一段路才停穩,祖荷掐腰喘氣在他前面站定。

喻池摘下耳機,挂在脖子上,說:“剛吃飽跑那麽快小心肚子疼。”

他的确走得不快,步态也有點僵硬,看着擔心他摔倒,特別去時有一段上坡路,祖荷覺得他跟昨晚走路有點不同,但又想不出具體在哪裏。

一直到教學樓底下,祖荷終于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從路面到教學樓一樓地板有三級階梯,喻池扶着牆壁,用右腿上,再把左腿的假肢拖上去:整根假肢繃直,膝關節鎖上的。

祖荷心裏嘀咕:不應該啊,他在座位上也并沒有把左腳支到前桌椅子下面。

喻池似看出她困惑,沉聲道:“膝關節以下運動沒法自主控制,腳底也感知不了路面狀況,目前膝關節鎖上走遠路比較穩一點。——我去裏面開一下。”

他示意一樓樓梯旁的男廁所,穿的長褲,得先把褲管卷起。

祖荷還像昨晚在樓梯腳等他,喻池出來走那幾步,終于跟昨晚姿态對上了:他在教學樓裏才打開膝關節鎖。

“你可以和我一樣穿五分褲呀,随時随地開開關關。”

假肢膝關節可以活動,喻池上樓梯總算不那麽僵硬,可是比起普通人還是費勁。他只能用健肢一側發力受力,而且與普通人相反,他下樓梯更困難:重心下移過程相對容易摔倒。

喻池自嘲道:“我這樣子怎麽穿五分褲……”

祖荷說:“五分褲不分性別啊,男女老少胖瘦美醜都有穿,你擁有的可是獨一無二價值五位數的金剛腿。”

“……”

早晨的教學樓跟傍晚的不同,也許學生困意未消,整棟樓很安靜,偶爾傳來挪動椅子的聲音。

風夾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燥熱,掀動他們的發絲。

可是終究不一樣,喻池想着,若是他胖一點、醜一點,或許依然有勇氣穿五分褲,展露出來的是自然、對稱而普通的軀體,而不是現在的矯正、失衡和特殊。

喻池當普通人時追求傲然于衆的特殊,當淪為特殊人士,他只想變回泯然于衆的普通人。

祖荷在樓梯轉角回頭望他一眼,輕輕加重道:“真的。”

輕盈的兩個字如同玉珠落盤,幾乎蠱惑了他。他不自覺低頭看了眼,仿佛能透過長褲,看清假肢,看清為了兩腿視覺勻稱、特意裹上去的海綿肌肉。

下午最後一節班會或勞動課變成自習,最後十分鐘,唐雯瑛公布新座位表,祖荷和言洲這對一個學期的同桌搭檔宣告解散。

傅畢凱被他倆抛棄,找不到夥伴,不得不和賓斌搭夥。

唐雯瑛教的“沆瀣一氣”,形容他倆最靠譜。

祖荷偷偷給兩人起名“色情二人組”。

教室開始充斥刺耳的摩擦聲,伴随陣陣閑談,早高峰菜市場也不過如此。

不久,其他班也傳來動靜,尖銳聲此起彼伏,學校“龍脈”旁仿佛有一只年久失修的二胡在頑強地嘎叽嘎叽。

祖荷調到緊挨北面窗戶那一組,倒數第二排,北邊桌子緊挨牆壁,進出只能從同桌那上過,喻池下課不常走動,主動坐裏面。

言洲和甄能君在同排鄰組,從座位表乍一看,祖荷和言洲還沒分家。

“色情二人組”坐在祖荷後桌。

終于挪好新窩,祖荷大松一口氣,朝喻池伸出右手。

“合作愉快啦,新同桌。”

喻池低頭看了眼那只圓潤又靈性的手,撿起一本較薄的書,卷成一筒,遞到她掌心,代替手掌握了握。

“多多指教。”

簡直像傳遞接力棒。

祖荷愣了愣,哈哈大笑,并無失望,反而感受到莫名的體貼。

偏偏後桌一個沒眼力見的旁白破壞氛圍,傅畢凱陰陽怪氣:“想摸帥哥的手,被拒絕了吧。”

祖荷:“……”

她明顯皺了皺鼻子,冷笑道:“我想找雯姐把這個人從座位表上叉掉。”

喻池恍若未聞,把書別回兩個藍色方形書立間,說:“收拾好了嗎?一起回家吧。”

郁氣煙消雲散,祖荷重重應聲:“好!”

跟在喻池後頭走出門口,祖荷扶着門框回頭,果然撞上傅畢凱眼神。

拇指抵鼻尖,四指扇動,祖荷朝他吐舌頭做了一個兇巴巴的鬼臉。

“……”

傅畢凱腦海剎那間飄過四字成語:恃寵而驕。

學校為了安全起見,暑假補課中間沒有休息日,持續不斷20天,新學期注冊的兩天順理成章變成高三學生的假期。

放假當晚,祖荷請甄能君和以前寝室留校的同學到家裏包餃子,次日和喻池去市中心買姬檸新專輯CD。

一年過去,祖荷和喻池親眼目睹摩爾定律的宏觀表現,感覺到CD機就要淘汰出市,初中時代的軟盤就是這樣漸漸消失的。

MP3和MP4越來越街機,體積越來越小,容量越來越大,流暢度和清晰度也有相應提升;路邊随處可見的電腦店都在提供大容量歌曲下載服務。

用不了多久,電子市場鐵定會迎來新一輪疊代。

祖荷和喻池還是高中生,考大學為首要任務,科技浪潮襲來,他們享受到便利,感受到速度,卻沒有能力“興風作浪”,只能作為觀潮者,用眼睛記述明日歷史。

祖荷和喻池還買CD,一來是買正版支持姬檸,二來會把音頻文件拷出來,轉換成MP3支持的格式——這一步當然喻池來做,他會選擇flac格式,單個文件30MB以上,但無損格式音質好。

這一過程買椟還珠,大概也算版權意識的萌芽。

祖荷和喻池由蒲妙海開車送出來,一塊吃了鮮蝦小馄饨,才去約定的地方等回程車。

祖荷打飽嗝,揉着肚子,舉着手機慢悠悠回別人短信。喻池沒帶包出來,胸前挂着祖荷的雙肩小包,裝滿她的零零碎碎。

兩個少年容貌出衆,第一眼像學生情侶,再細瞧男生走路不太利索,又身負“重擔”,活脫脫被壓迫的哥哥形象。

祖荷下一個飽嗝還沒打出來,感覺身後有人逼近,忙往喻池那邊靠——她一直走在喻池的左邊,怕路人把他撞了——正要扭頭看看誰那麽不長眼睛,路那麽寬還要往她身上擠,她是裝了空調那麽涼爽嗎?

手中忽地一空,手機沒了。

一條黑影往前蹿。

祖荷和喻池俱是一愣,祖荷叫着“有人搶手機”,拔腿追擊,喻池也下意識跑起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跑,一年沒有跑過,最快走路速度只夠追上平時的祖荷。

喻池完全由條件反射驅動。

下車前祖荷讓他把膝關節鎖上,逛街要走很久,即使坐下休息,伸直就伸直呗,也不是不能秀大長腿;喻池那會猶豫一下,從了。

現在多虧祖荷的堅持,他不但跑起來,還沒摔倒;步态美不美觀已經不再重要,喻池要平衡,要速度,要追上劫匪。

祖荷一邊跑一邊罵。喻池胸前小包颠落臂彎,他幹脆拎在手中,甩成一把流星錘。

綠燈跳動,進入倒計時,劫匪眼看穿過斑馬線,喻池送出流星錘,包中CD塑料盒角擊中小偷腦袋;暈乎的瞬間,劫匪不自覺緩了一步;小包的肩帶意外套中劫匪脖頸,劫匪一帶二摔了狗啃屎,成了喻池的人肉墊子,祖荷剎車無能,也撲到喻池身上……

三人層層疊成巨無霸漢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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