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祖荷和喻池本來計劃上午逛街,下午打游戲,這下從派出所出來,已經夕陽西下,兩眼昏花。
喻莉華在學校忙開學工作,蔣良平抽空過來,和蒲妙海安撫兩個孩子。
喻池沒怎麽說話,祖荷全程激動描述案發詳情,叫板形貌猥瑣、身高不足根號三的男青年劫匪,正義凜然,別說蒲妙海,連警察姐姐也按不住她。
劫匪倒地那一刻,祖荷的手機飛甩到路上,出了車禍,粉身碎骨;劫匪推诿扯皮,不想擔責。
然而收妖怪的班房由不得他說不,這貪鬼當晚就被刑拘了。
回程四人同車。
祖荷接到祖逸風從外地來的電話,已經疲了,沒工夫再罵劫匪,只說多虧喻池幫忙,還撒嬌讓她買個新手機。
祖逸風統統同意。
家中沒人做飯,蒲妙海在前頭說:“要不我們叫上喻老師一起去小區門口的海鮮砂鍋粥?”
祖荷接電話時注意到喻池有意無意捏摩挲接受腔,一個下午不時有這個動作,怕是隔靴撓癢,裏面難受得緊。
他沒有抱怨,只是雙唇緊抿,偶爾蹙眉,祖荷關心過幾次他要不要先回去,有沒有事,他都搖頭。
這位同桌恐怕很倔強,否則也不會拒絕将赤.裸的殘端示人。
在蔣良平回答前,祖荷突兀插話道:“妙姨,今天沒得午睡,我好累,想躺在沙發上吃,不想在外面。喻池,你呢?”
喻池神色複雜看她一眼,半是感激救場,半是抱歉,說:“我也想在家裏。”
蔣良平接茬道:“本來以為孩子們下午回來,我煲了綠豆粥作午點。現在回去還溫着,要不再去樓下超市加個熟食和涼菜之類?”
折騰半天,天氣燠熱,祖荷和喻池都沒什麽胃口,異口同聲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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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荷開了一縫窗戶,夏風不斷割進來,喻池望着那線窗戶和看不見的風,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他無法平靜。
就在追擊劫匪時,喻池意外發現他還能跑起來,還能感受到風,雖然結果摔倒了,很狼狽。
“還能跑”這種認知激起隐隐的希望,像一記精神興奮劑,或多或少麻木了身體上不适。
祖荷說先回家換身衣服,細心與體貼給足他空間與尊重,比之“還能跑”更難能可貴;後者屬于自我較量,他有較大把握可以掌控自己,前者确是付出也不一定等于回饋。
他無疑還算幸運。
喻池剛一回到家,便坐到高度合适的定制換鞋凳上,右腳可以直接從鞋子拔出,左腳踝關節固定,得松開鞋帶、外掀鞋舌,把“假貨”剝出來。
他站起直接扶牆單腿蹦向卧室,牙關松開,不再忍耐呻.吟。
蔣良平跟在後頭,擔憂問:“要上醫院看看嗎?”
“我先看看。”
喻池關上主卧的門,扶着家長精心設計的無障礙扶手跳到床邊,直接扒下長褲,接是假肢、矽膠套,最後慢慢卷下貼肉的繃帶襪。
頂端磨破皮了,毫無疑問,穿戴時間過久,夏天出汗,劇烈摩擦——活像重新削去一片肉。
床邊桌就放置藥品收納盒,喻池熟練地打開蓋子,開始倒抽着氣消毒。
假肢暫時不能再穿,繃帶襪也勉強,喻池打算暫時晾一下,但也不能“裸奔”太久,平時即使不戴假肢,也要套上繃帶襪防止變形。
顧不上穿褲子,喻池挪到電腦桌旁,打開網頁同時輸入兩個關鍵詞:截肢,長跑。
按下回車鍵,小手指緊張得似乎痙攣。
返回相關結果寥寥。
喻池不太意外,國內無障礙設施還沒和國際接軌,一線城市還差強人意,更別提偏遠省區的非首府城市。
如果存在戴假肢跑步、成績還出衆的例子,住院時護士早就用來激勵他,她們知道出車禍的前一天他剛刷新學校的長跑記錄。可惜她們資料庫裏記錄的恢複最好的例子也僅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幸好互聯網沒有地域差別,喻池沒有喪氣,用Google檢索amputee和jog,前排結果有一篇截肢士兵和布什總統在白宮慢跑的報道,這位士兵在伊朗爆炸中受傷,左腳踝以下截肢,右腳膝蓋以下截肢,只說用了一套特別的假肢——喻池從唯一的配圖研究,第一次見到這種J型假肢(從腳後跟往腳尖方向勾),沒有匹配假腳,更沒穿鞋子,假肢直接落地。
喻池和假肢還是新朋友,從起初磨破皮到生繭再到破皮,他還在适應期。之前不敢好高骛遠,對假肢的期待僅是像護士說的“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他沒了解過假肢運動方面。
又搜了好一會,看了幾篇文獻,運動型假肢的J型深深埋進腦海。喻池很早之前就把大學目标定在一線國際化城市,這會願望更如滾滾熔漿,即将噴發,好似他已經穿戴上這種裝置,重新在塑膠跑道上起飛。
折騰這麽一會,門外似乎多了幾道人聲,祖荷大概過來了。
喻池用保鮮膜裹了殘端,以免傷口泡水,以前健全時仗着身體素質好,根本不把這種小傷口當一回事,現在可不行了,走路全靠這短短半截腿,得好好護着,哪怕它多麽的醜陋和羸弱。
喻莉華和蔣良平的貼心設計派上用場,喻池可以在自己的空間裏完成一系列私密操作,不用腋拐也能自由進出浴室。
喻池匆匆沖了澡,在戴假肢和拄腋拐間,猶豫片刻,喻池選擇後者。
只有明天一天在家休息時間,他不敢再拿自己冒險;再者,他隐隐還有另一層考慮,祖荷見過他不戴假肢用腋拐,他那道羞于示殘的心理防線退後一截,只剩下“羞于赤.裸示殘”。
當然僅對祖荷有效,面對傅畢凱,他就算疼得像火腿削片,也會把自己裝配齊整。
依舊一條休閑棉長褲,空褲管別進褲腰帶裏。
“好點了嗎?”
聽聞主卧開門,祖荷從沙發扶手歪出上半身。
喻池拄腋拐穩健走來,廚房的抽油煙機聲剛剛停歇,蔣良平端菜從廚房出來,恰好喻莉華提着超市的熟食和涼菜出現在玄關。
祖荷并未多關注他的換裝,嫣然道:“你時間掐得正好呢。”
她站起來,腳上踩着自己的黑底紅拖鞋;兩家人獨占電梯拐過來的這一段走廊,大人每天會把走廊拖幹淨,祖荷和他可以直接穿着居家鞋串門。細想之下,最得好處的人還是他,因為穿脫鞋子實在太麻煩了。
這天晚上,喻池做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夢:他又重新回到賽道上,穿着網上看來的J型假肢,取得不錯的成績,祖荷屁颠颠跑過來,問他要手機號碼,他挺拽地說不給,祖荷差點哭了,他補一句:但是我可以把銀行卡密給你。
什麽邏輯……
喻池早上坐起來,仍覺得好笑,下意識拿起手機想跟祖荷分享,才記起她手機沒了。
夢境殘留時間很短,一般洗漱後差不多忘記;偏偏這個夢喻池記了很久,很深,夢裏有他關注的三樣元素:J型假肢,長跑,祖荷。
但他沒機會跟她分享,身邊很快被“其他”故事占滿。
開學後校園一下多了兩個年級的學生,一改只有一條“龍脈”的清淨:起床和大課間不再只有單調鈴聲,多了一首起床歌,但也許為了不讓學生沉醉于音樂,往往選的都是過期好幾年甚至十來年的曲子,膩味到叫人賴不了床;中午的廣播頻道才是流行音樂的舞臺,而食堂也成了學妹學弟的主舞臺。
總而言之,到哪都是人。
考完上學期欠下的期末試沒幾天,原來十一班和他相熟的男生下來找他聊天,那男生就坐祖荷位子,習慣性要拿一本書來轉,偶然翻到課本扉頁祖荷名字。
“我去,不是吧,你還跟你女朋友同桌啊,那麽好,你爸媽知道嗎?”
喻池以前也有轉書的習慣,經常無意識帶動“後排樂園”的男生們一起轉,不分上下課,場面壯觀,猶如耍花碟,讓任課老師頭疼不已。後來這毛病在喻莉華暗示下戒掉一半,上課不轉了,畢竟政教處副主任的小孩總要起點帶頭作用,就像他也決不能帶手機進校園。
但手總不能閑着,就改行轉起筆來。
他頓住用筆尖敲敲習題本,狐疑望着對方:“女朋友?”
對方戳戳扉頁上疏狂的名字,暧昧道:“裝什麽傻呢,才轉班幾天就把級花搞定了。”
密集敲紙聲洩露他的煩躁,喻池面無表情就是最合适的态度。
“……不是,你別亂說。”
那哥們熟絡地拍拍他肩膀,挑挑眉了然道:“我會幫你‘保密’的,在老師和你媽面前,放心吧。——不過你們都住一個小區,家長是不是早默認了啊?我這是鹹吃蘿蔔淡操心吧?”
喻池不客氣罵道:“你是操蛋。”
那哥們不怒反笑,既已将八卦認定為事實,當事人怎樣抗辯都成了“羞于示人”而已。
他親昵地勾着喻池脖頸,挑眉道:“好樣的!”
“……”
祖荷回來顯然心不在焉,以前還偶爾探個腦袋過來抄他筆記,現在整堂課沒跟他說話,課間連眼神接觸也沒有,老師一走,她馬上跑出教室。
好像被風言風語趕走似的。
喻池的确低估緋聞的傳播速度,主要他現在生活習慣改變,能接觸到的信息源沒有以前廣。
出車禍前,喻池每天傍晚跑步,跟田徑隊那些體育特長生相熟;他像傅畢凱一樣寄宿,晚上熄燈前跟不同班不同年紀的人串門聊天;就連走去食堂短短百來米的路上,也不時有人跟他打招呼。
他也曾經像祖荷一樣不平凡。
現在蟄伏了,每天單調的兩點一線,身邊陪伴的也只剩下固定的幾個人。本來高三生涯艱苦枯燥,這樣的轉變也不足為奇,但喻池連行走的快樂也被剝奪了……
他就像被挂出“旺鋪招租”的空店,路對面的祖荷依舊火熱營業。
喻池有一次快下課叫住她,問她忙什麽。
祖荷猶豫片刻,收回踏出過道的腳,轉向他神秘兮兮說:“你最近有沒聽到一些微妙的傳聞,關于我們的?”
喻池了然,這是跟他保持距離呢。
他目光回到自己本子上,鋼筆随意畫出了幾道淩亂線條,無意識拎着T恤衣領扇風。
“都是空穴來風,別往心上去。”
“那不行,我咽不下這口氣。”祖荷說,就連兩人期末考試年級排名突飛猛進的喜悅也被沖淡了。
這次她爬進前100,而他更厲害,重回年級前50。
緋聞綁死兩人,喻池心思很怪異,不排斥,甚至有被偏愛的錯覺。
新來一個班級,祖荷最親近他,是他和外界的橋梁。一旦橋梁坍塌,他又将面臨流落孤島的命運。
他對祖荷有着不言而喻的依賴,她無形給他注入活力,讓他重新感知周圍。
他怕緋聞讓祖荷避嫌遠離,也怕天天跟祖荷在一起,連緋聞沒有:那說明在大衆眼光裏,他配不上祖荷。
喻池矛盾而糾結,又無能為力。
祖荷依然課間是課間,上課是上課,鈴聲一響整棟樓教學樓甚至全校都是她的地盤。
曾經有人叫她“祖猴”,跟猴子一樣,四處瘋跑,沒一會停的;而且還是美猴王,重點在“美”和“王”,風貌無雙,一堆人願意為她鞍前馬後。
美猴王得到的消息當然比別人多。
祖荷已經在本年級和高二年級聽到好幾個版本:
一、祖荷和喻池上街約會,開房被掃黃打非辦請去派出所喝茶;
二、祖荷和喻池上街約會,想開房被家長發現,一起被扭送回家;
三、祖荷和喻池上街約會,有人偷東西,祖荷把小偷逮住,喻池護花無功被甩了。
話題核心離不開一句:祖荷和喻池正在談戀愛。
祖荷正為此事上火,順藤摸瓜打聽誰先大嘴巴,這不歷時三天,終于找到了。
“道歉!”祖荷把人堵在樓梯轉角平臺,叉腰氣鼓鼓說。
傅畢凱笑得輕浮,靠着欄杆攤開兩臂,說:“我爸告訴我的,我哪裏說錯了?”
祖荷說:“傅主任也說的是‘祖荷和喻池上街約會’?一字不差?”
傅畢凱負隅頑抗,說:“不是差不多意思嗎?你倆不就是那個?”
“哪個?你跟別人亂說,到我面前不敢說了?”
傅畢凱說:“有必要否認嗎,大家看破不說而已,看你們那麽不好意思,我幫你們挑明,你不得謝謝我?”
祖荷強行壓制拍飛他的沖動,說:“否認你個大頭鬼,我跟喻池清清白白,就是最普通的同桌關系好麽!”
傅畢凱斟酌片刻,怪聲怪氣道:“你這樣想,他可不一定這樣想。”
“那很不湊巧,我倆都是一個意思。”
雖然“我倆”不是什麽好詞,傅畢凱奇怪地神情松懈幾分,低頭左右四顧,怕別人聽了去,說:“你和他,真沒在談?”
“沒有!沒有!沒有!你滿意了吧?”
傅畢凱欣然一笑,說:“我确實滿意了。”
祖荷冷起臉,道:“你滿意了,我可不滿意,你去給喻池道歉。”
傅畢凱換了種笑意,嘴角一抽一抽的,好像聽見聞所未聞的事。
“我給他道歉?道什麽歉啊?”
祖荷說:“我草稿都給你打好了——‘喻池同學,我散布你和祖荷戀愛的謠言,給你帶來困擾,實在對不起,我誤會你們了。’”
“哈哈哈哈——班花你搞笑的嗎?我跟他認識的時候你還沒成形呢,論交情我比你年份長,我去跟他道歉?從他上幼兒園開始,你知道他有過多少個‘女朋友’了嗎?人家都沒在意,就你在這替他幹着急,憨妞!”
傅畢凱擡起熊爪,又想撸她發頂,祖荷矮身避過,傅畢凱再襲擊,她手刀剁開他手腕。
“我不管他以前有多少個緋聞女朋友,現在當事人是我,我說不行就不行,除非——”
腦子太快,祖荷嘴巴差點沒剎住車。
半截話勾起傅畢凱興趣,他說:“除非什麽?”
祖荷嘿嘿笑,說:“除非他親口承認啊。”
傅畢凱又擺出一副“班花你在搞笑吧”的神情,叉開的兩指像兩道激光掃射她。
“省省吧你,我家就我爸一個當老師,我都覺得四處都是眼神;他家可有兩個!兩個!360°24小時7天全方位監控,他還敢早戀,不怕剝了層皮?”
祖荷斂笑冷眼,說:“你既然知道,還造個屁的謠。”
傅畢凱說:“班花不要說屎尿屁,女孩子多不文雅——”
傅畢凱剛教育到半途,突然遭到“更不文雅”的襲擊——
祖荷揪住他耳朵,拉他往男廁所方向走:“你過來——哎,喻池喻池,這邊——這人要跟你道歉!”
傅畢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