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眨眼進入2006年最後一個月,學校後門路旁桂花斂了清香,行道樹只剩光禿枝桠。
祖荷最近的期盼還是周天,她終于又見到一個月未見的祖逸風。
周六晚放松過度,周天自然賴床起來,不然都對不住這冬天和假日。
蒲妙海今日休假,和她的老姐妹去KTV,祖荷只能等祖逸風回家投喂,過去敲喻池家的門,發現還有人同病相憐:主廚蔣良平也外出開會學習,他只能和喻莉華湊合一下;喻莉華回趟學校有事,他同樣一個人在家。
喻池每天回來除了必須查資料,否則不開電腦,周六晚上打游戲或看電影,周天看看新聞和下載新一周的歌單,每塊時間安排得明明白白。
祖荷把自己MP4和PSP帶過來,他會整理兩套不同的歌單和英語聽力,PSP裏面游戲也不一樣,未來一周兩個人可以交換來用。
她頭發長了,劉海擋眼,勻不出時間去剪,就在額前斜斜編了一條小辮子。她揪着小辮子對喻池說:“如果你需要,我的橡皮筋也可以和你分享。”
他那邊也相對茂盛了,瞥了她一眼淡淡說:“我下周就去剪。”
“你頭發在哪剪的?挺好看的,其實主要是模特标致。”
她又開始亮出看家本領,一通天花亂墜地吹捧。
喻池服氣地全招了:“以前舊家那邊樓下一個阿姨剪的,手藝不錯,我從上小學開始就在她那裏剪,5塊錢。”
她張開五指:“5塊錢?那麽便宜,下周喊上我啊。”
祖荷的消費觀挺動态,有時去超市掃零食完全不看價格,有時會在¥3.2、¥3.5還是¥3.8一包的抽紙間犯選擇困難症。
喻池狐疑打量她:“你确定?就街邊最簡陋那種上個世紀媽媽年代風格的理發店。”
“嗯,确定啊,”祖荷重重點頭,要是有尾巴早搖起來了,“我可以剪個像林青霞的短發,特別酷,是不?”
喻池想不起林青霞短發樣子,順手搜索一下,不禁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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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荷湊到他身旁,扶着電腦椅靠背,指着其中一張《刀馬旦》戎裝劇照:“就是這麽短,當然我不會上發膠,可能沒那麽整齊,很帥氣對不對?”
雖然習慣朝夕相處,祖荷偶然無意靠近,喻池總有些措手不及,像如今被她乍然“半包圍”,潤膚霜香味帶來令人心動的春日氣息。
喻池不着痕跡偏開一些腦袋,對比看着她和劇照,祖荷甚至配合模仿林青霞的凜然神色。
他笑了:“應該挺好看。”
“是吧是吧,我媽媽可喜歡她了,哎——你有沒有覺得喻老師氣質跟她挺像的,特別大氣潇灑那種?”
喻池說:“她聽到要高興壞了。”
祖荷把他腿上的菠蘿抱枕順走,倒退坐到飄窗邊,棉毯隔開瓷磚涼意,祖荷随意望向窗外。
“咦,喻老師和我媽媽?”
“嗯?”
“她倆在下面聊上了。”
祖荷一手攬着菠蘿抱枕,一手撐在棉毯上,額頭差不多貼上窗玻璃,像條擱淺的美人魚。喻池也放下鼠标走過來,右腿膝蓋跪上棉毯。
兩個人眺望着同一方向。
路邊桂樹樹冠沒有動,今天風不大,喻莉華和祖逸風就站在樹旁閑聊,從他們的視角只能看到喻莉華表情和祖逸風側臉。兩人顯然聊得暢快,不時點頭展顏,應該頗為同意對方觀點。她們越走越近,喻莉華忽然拉住祖逸風的手,用另外一邊手拍了拍。
祖荷忽然輕輕開口配音:“小風,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喻池低頭看了眼祖荷,不自覺跟着莞爾。
祖荷撒嬌道:“好羨慕我媽媽,我也想要喻老師暖手。”
喻池冷不丁接茬:“喻老師在這裏。”
祖荷扭頭,交替看着他和他的手,嗤笑道:“你的手那麽涼。”
“……”
她習慣一洗完手就擦護手霜,即使冬天,兩只手也嫩瑩瑩的,像初綻的夏荷。喻池每天只記得在家塗凡士林穿戴假肢,在學校想不起擦手,偶爾會有幹裂危險。她就經常“不小心”擠出一大坨護手霜,嚷嚷着幫忙分擔一點,然後把手背護手霜蹭到他手上。
有一次,兩只手意外貼上一瞬,祖荷觸電般彈開,大驚小怪喊着:“你的手好冰!”
喻池辯解道:“那次我剛洗了手,現在不會了。”
喻池的手就垂在身側,肌膚白皙,根根勻稱修長,像垂落的石鐘乳,美感渾然天成。祖荷中蠱一般,握住他的指尖,短暫一瞬,匆匆收手。
“還真沒騙人呢。”
她也沒看他,轉回頭繼續看兩位女主角。
喻池低頭看自己的手,被觸碰過的部分好像不再屬于自己,全然陌生的感覺讓整只手更暖了。他默默兜起手,好像生怕溫度流失了。
有好一會,他們沒有說話,也聽不見下面兩人說話。氣氛前所未有的尴尬,又不像剛認識那會兒,兩個不相熟的人無話可說無可厚非,現在是不知如何避開話題。
祖荷生性活潑,是最先耐不住冷清的人。
“你說,如果我們到了她們這個年齡,會在做什麽呢?”
喻池陷入新的浮想。
祖荷說:“到時候你一定會成為行業頭部人物,我會變成國際知名攝影師,到時候給你拍一組宣傳寫真;或者你就在家給孩子輔導功課。”
喻池反駁道:“為什麽不是你輔導?”
她坐正,虛虛靠着窗玻璃,仰頭說:“因為你功課比我好啊。”
他也盤着右腿坐下,左邊假肢搭在地板上,和她視線齊平了。
“到時候高中知識早忘記了,誰還不是半斤八兩。”
片刻後,祖荷後知後覺這話題怪怪的,經常好像他們共有一個孩子,互相推诿輔導功課的責任。
她糾正道:“我不會有孩子的,我打算丁克。”
喻池愣怔一瞬。
“丁克,DualIe,NoKids。”
“我知道丁克是什麽意思,只是有點驚訝你那麽早就有這方面想法。”
“不早了,我明年就成年了。你看,我四年前就來了月經,知道自己有生小寶寶的超能力,來月經多痛啊,生小孩更是不敢想象。我媽媽說順産就像拉一坨很硬很大的秤砣屎,拉到肛裂的那種。——噗,你不要這個表情啦,我媽媽就是這麽跟我說的。”
喻池輕咳一聲:“沒有,很形象,我看到的科普差不多也是這樣。”
“如果是剖腹産,還要在肚子這裏開一長條口子,”她挺起肚子比劃一下,“取出小寶寶後還要再縫上,跟上了一根拉鏈一樣,多疼啊。從那時起我堅定封印我的超能力,以後完全沒有了生寶寶的恐懼,多哈皮。”
她在身旁攤開兩手,像雛鳥出殼,小巧翅膀撲棱兩下:“難道你很喜歡小孩嗎?”
喻池随手扯了下菠蘿抱枕的菠蘿葉,菠蘿像橋一樣搭在兩人的腿間,兩人仿佛共蓋一條被子般親昵。
“生養小孩多辛苦啊,我媽媽爸爸眼看着把我拉扯成年,結果突然來了這麽一下——”他随意撫摸左邊的腿,搖搖頭,“我自己一個人都夠嗆,沒法想象以後有小孩的生活,怎麽跟Ta解釋爸爸為什麽跟別人不一樣?”
祖荷不假思索道:“你就告訴Ta,爸爸是擁有超能力的機器人!”
稚嫩的語氣,倒像小孩替爸爸解釋。
喻池釋然笑了笑。
祖荷說:“那我們追求算是一樣喽?”
“嗯。”
她拊掌:“太好了!我終于跟學霸有共同點了。”
房間響起一陣低沉的震動聲,祖荷提醒:“你電話。”
喻池過電腦桌取來,“我媽媽打來的”,然後又回到剛才祖荷旁邊。
“喂,媽媽?嗯,她就在我旁邊呢。”
喻池把電話拿開一點說:“她們說要出去吃飯。——我看到你們在樓下了。”
祖荷聽明白了,拉開一點窗戶,手作喇叭沖外面叫:“喻老師,媽媽!”
喻池繼續說:“我們就在房間窗邊。”
喻莉華和祖逸風同時擡頭找人,窗戶繁多,眼花缭亂,十樓可能不太好找。
人迷茫之時,真是不分年齡一樣糊塗可愛。
祖荷嘿嘿笑。
“哦……”喻池把手機遞給她,“你媽媽要跟你說話。”
喻莉華同時把手機給祖逸風,祖荷不管她們找不找得到,揮手朝她們打招呼。
“媽媽!”
祖逸風說:“我跟喻老師出去吃飯,繼續聊聊,你們肚子餓就叫個外賣什麽的,晚上我再帶好吃的回去。”
祖荷佯裝傷心:“為什麽不能帶上我們呀?就多兩副碗筷的事。”
祖逸風口吻松快,像找到了半路閨蜜般:“中年靓姐閑聊人生,怕你們旁聽無聊,沒忍心捎上。”
她哈哈大笑:“知道啦,那我們各自找同齡人玩,晚上再見喽!”
她掐斷電話,手機還給喻池,說:“中午我們吃什麽?”
喻池說:“當然是吃平常想吃吃不到的東西。”
她神秘兮兮掏出自己手機:“不如這樣,我們把最想吃的一樣東西打出來,然後看一下有沒有同桌默契。”
喻池不介意玩小游戲,當下調出短信編輯界面,打出三個字。
祖荷站到他跟前:“好了嗎?”
“嗯。”
“我數一二三,同時掏出手機?好,一、二、三——”
兩臺手機像螞蟻碰觸角,湊到一起,兩塊屏幕顯示同一個詞:螺蛳粉。
祖荷和喻池眼神相撞,不約而同笑起來。
“我又跟學霸有一個共同點了。”
“我一年多沒吃過,言洲老跟我提市中心新開那家店,平時在家沒機會。”
一年多,算一下也就是從車禍開始。
祖荷說:“出去吃還是叫外賣?”
喻池說:“你決定我都可以。”
“會不會把家裏熏臭了?”
喻池笑:“多大點事,一會開窗通風就好了。我去問言洲要外賣號碼。”
祖荷關上飄窗,跟他坐回電腦桌邊:“言洲還是從‘老地方’讓老板吊進來嗎?”
學校不給外賣進園,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老地方”是操場一個牆角,外面緊挨着一排兩層店鋪,外賣就從某戶人家的窗口掩人耳目吊進來,學校打擊過一段時間,後面春風吹又生。
喻池“嗯”一聲:“他上回聽見樹叢裏面有聲音,懷疑是蛇。”
“天天從那吊外賣進來,老鼠還差不多吧。”
喻池要到螺蛳粉的外賣電話,跟她确定好要加什麽料,然後電話打出去。
他打開冰箱:“可樂還有兩瓶,還有一些草莓,還想吃什麽嗎?趁外賣沒來我去超市買。”
祖荷反問:“一會吃完粉幹什麽?”
喻池想起她剛才不願意出門,便說:“天太冷,在家看電影?”
“好呀,那再買點薯片,瓜子,還有那種脆脆的單個包裝的青梅。”
喻池對賬:“薯片、瓜子、脆青梅。”
“Yes!你上哪個超市買?”
“學校前門那個。”
祖荷說:“那多遠啊,還是我去吧。我順便要買一包衛生巾。”
喻池已經在玄關換鞋,瞅一眼祖荷,她今天就不打算外出,穿的還是松松垮垮的灰色棉褲,上面印滿草莓。
“你要買什麽樣的衛生巾?”
祖荷跟到玄關邊,略顯驚訝:“你可以幫我買?”
“嗯,順手的事。”
她說了一個四字牌子:“粉色包裝,柔棉,日用,買兩包。”
喻池像剛才一樣重複一遍,她說:“學霸就是條理分明,快去快回。——你騎單車啊?”
他把雙肩包也背上,呆會用來裝東西:“我很快回來,你在家裏別随便給人開門。”
喻池騎單車越來越順暢,重新買了一輛山地車,不過沒有後座,平常出門要碰上祖荷,還是會共騎她那一輛;可惜自從天越來越冷,祖荷經常睡懶覺,他早上通常得一個人先走。
她送他出門:“你怎麽也把我當三歲小孩一樣叨叨。”
喻池笑着看她一眼,掏出自己手機遞過去:“差點忘記剛才留的是我的電話,我手機你拿着,一會粉來了可能會聯系你。”
她也把自己的遞給他:“我的你也拿着,萬一我突然想起要買什麽,也好找得到你。”
祖荷的手機吊着一串手機鏈,草莓、菠蘿還有姬檸挂牌,喻池接過下意識晃了晃,叮叮當當的,跟逗小孩的搖鈴似的。
祖荷說:“要是我接錯了什麽神奇電話,你可別怪我誤聽啊。”
“我這個電話根本沒幾個人知道。”
祖荷嘿嘿笑,“我不是怕誤聽了你的告白電話麽。”
“老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那你這邊來電話要不要接?”
祖荷說:“熟人你就接一下,不熟就不理。——手機密碼多少?”
喻池頓了一下,低聲說:“5221。”
“咦?反過來不就是我生日了嗎?”
喻池:“……按起來方便而已。”
祖荷盯着他的臉輕輕嗤笑,“我的是1717,記住啊。”
喻池豁然擡眼,愣了一瞬,竟然一時分不清她是像平時一樣叫“喻池喻池”,還是說數字。
她又狡黠一笑,哆嗦着“好冷啊”,在他面前關緊門。
他不自覺笑了下,又晃了晃手機挂件,轉身離開。
祖荷一個人呆在空空的別人的家,确實有種不能随便開門的責任感落在肩上。她回到喻池卧室,撫了下顯示器電源鍵旁那枚草莓貼紙,自矜一笑,挪了挪鼠标喚醒屏幕,竟然還要登陸密碼。
祖荷鍵入“1225”,回車,密碼錯誤!
……自戀了。
喻池大概剛到樓下,祖荷趕緊打電話:“喂?我沒事幹,能不能玩一下你電腦?”
他的聲音伴着隐隐風聲:“我忘記告訴你密碼了,草莓的單詞,Strawberry1225,Strawberry第一個字母大寫。”
祖荷:“還說不是我生日。”
喻池:“……聖誕節。”
“草莓?”
“……背單詞。”
她對着電源鍵旁那顆草莓呲了呲牙,肩頭夾着手機,飛快輸入單詞:“好了,我進去了。”
喻池看着手中的滑蓋手機,祖荷不僅吊了一串挂件,還在機身貼了一層花哨的草莓膜。他把手機兜後,深深吸一口氣,才平息莫名的緊張。
喻池提着一只購物籃,很快搜刮完清單中的零食,又挑了些祖荷吃過的,什麽泡椒鳳爪、脆脆鯊、辣條、果凍,在衛生巾貨架找貨時,祖荷手機忽然響起來。
喻池以為她又有什麽緊急需求,掏出一看,屏幕上顯示“傅畢凱”。
猶豫一瞬,他還是接起。
“喂。”
那邊頓了下:“不是祖荷?”
“我喻池,她在我家,你打我手機找她。”
傅畢凱說:“等下,你是不是在超市?我好像聽見你聲音了?——哎,看到了。”
傅畢凱從隔壁貨架過來,瞧瞧滿架琳琅衛生巾,又看看喻池。
喻池接電話時也沒停止找東西,收起手機,順手把目标商品一抓兩包放購物籃。
傅畢凱愣愣注視他的動作,好像警察盯梢小偷似的。
粉色衛生巾在一堆零食裏格外顯眼。
傅畢凱說:“幫她買的?”
“不然我用得上?”
傅畢凱:“……她可真夠粗糙的,這都讓你買。”
“我不也幫你買過廁紙?”
傅畢凱眼睛瞪得熊大,“……能一樣嗎?”
喻池:“不都在廁所用?”
“……”
“她沒叫你買過?”
傅畢凱嫌棄一哼,“她從來不叫我買這種尴尬的東西。”
喻池:“不熟的話是挺尴尬的。”
“……”
也不記得從何時開始,傅畢凱一旦談及祖荷,喻池總一改平日謙遜,忍不住夾槍帶棒。當場很過瘾,過後只有空虛:再怎麽逞能,祖荷也不會屬于他們任何一個人。
購物完畢,喻池提籃準備往收銀臺走,傅畢凱抓着一桶方便面跟上。
傅畢凱另一手煩躁敲着方便面桶底,說:“怎麽你們兩個像同居一樣?”
喻池橫了他一眼:“四舍五入确實算同一屋檐下。”
“……”傅畢凱快要将桶底的塑料膜敲破了。
喻池排着隊,把衛生巾拿起來再确認一次——牌子,柔棉,日用,兩包——沒錯。
這家超市九月才開張,周末來購物的基本都是附近的高中生,好幾個男生女生暗暗打量喻池:從他手中的衛生巾到底下的假肢,每一個都足以成為話題。
傅畢凱往收銀臺旁邊架子拿了一瓶木糖醇口香糖,喻池開口道:“幫我拿瓶草莓味的。”
他照做,然後手腕拐彎,拈起一盒避孕套:“這個不來一盒?”
周圍傳來騷動,同齡人間那點談性無門的促狹,全裹在竊竊笑意裏。
喻池臉色明顯冷下去。
傅畢凱笑着放回去:“開個玩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