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每周喻池晨跑三天,運動強度遠超大部分同齡學生。自那天之後,祖荷跟着早起散步,或讀英語。
“最近竟然都起得來?”喻池問她,就連星期天早上也不例外。
“體驗和珍惜當下”,喻莉華那句話回響腦際,魔靈般長駐不去。
祖荷說:“天氣熱,睡不着。”
喻池不疑有他,稍作拉伸後開始跑步。
她果真騎單車讓他追着跑,路過消防站還跟狗狗打招呼,騙得狗狗跟他們跑出老遠,消防官兵得老大聲喊它回家。
距離高考四十多天,粗略一算,她能看喻池跑步的時間也就十來次。
喻池從不勸誘或勉強她一起跑,這也是她喜歡他的一點,他從不會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強加在別人頭上。
他們的共同愛好除了姬檸,寥寥幾部電影,一些飲食口味,其他好像沒有了,也沒有針鋒相對的性格缺點,平淡又親昵地相處一年半。
中學時代圈囿于兩點一線的家校生活,本沒有多少機會經歷驚心動魄,生活節奏急促而枯燥,分不清昨天和今天的差別,以後她會遇見故事更精彩的人,但喻池對她是特別和美好的一個,不僅是第一,還是目前之最。
他們有時會碰上趕早打早餐的甄能君。
祖荷高二上學期熟識喻池,高二下學期和言洲同桌超出酒肉朋友範疇,高三開學才和甄能君不再是點頭之交。三位好友品質各異,喻池自律,言洲淡定,甄能君勤奮,祖荷只遺憾沒從高一一開學就認識他們。
一紙通知書劃出一道肉眼可見的死線,祖荷好像晚期病人,在他們身邊過一天少一天。
甄能君有一個暗紫色的本子,時常會寫日記。這天祖荷接水難得走前門,路過她身邊,她又在那個本子上忙活。
祖荷随意掃一眼,笑道:“阿能又寫日記啊。”
甄能君笑着扭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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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能寫什麽呢?高一高二雯姐還叫我們交周記,幾百字可憋死我了。”
甄能君停筆說:“你的生活挺豐富,應該不愁內容啊。”
祖荷像發功一樣在肚子處轉出一個隐形能量波:“我缺乏動筆的激情,熱情都團在體內了。”
甄能君莞爾,“我就随便寫寫,流水賬……你想看嗎?”
祖荷驚喜道:“我可以嗎?”
“有些可以。”
“嘿嘿,你把不能看的擋住。”
本子得有一指節那麽厚,書脊蓬松,估計用了好幾年。甄能君往前翻,嘴角彎了彎,拉過草稿本擋住右頁:“這篇。”
祖荷正想拉過鄰桌的空椅子,傅畢凱在她後邊喊“班花讓讓”,她不得不挨到甄能君身上。
“你坐我這。”甄能君拍拍大腿。
祖荷喜道:“真坐哦?我可有百來斤。”
甄能君說:“不怕,我比你還重。”
祖荷背向窗戶坐上去,腳尖還點着地面,怕真壓疼她。
甄能君順勢抱住她的腰,下巴擱她肩頭:“我看你挺瘦,好像沒有很硌。”
祖荷皺皺鼻子正經道:“哪裏,我屁股可是挺有肉。”
甄能君說:“感覺出來了……”
相視一眼,兩個人哈哈大笑。
“話題好色情哦,”祖荷喃喃,目光回到甄能君的日記本上,“2005年11月11日,周五,晴,傳說中的光棍節——”
甄能君補充道:“我高三,你高二。”
“嗯。”
接下的內容祖荷默讀——
校運會第二天,竟然有個不認識的學妹來跟我說話!
短發,笑起來超可愛(不笑也很漂亮,給人感覺五官特別立體),挂着校刊記者的牌子,應該專門拍照的吧。
我推完鉛球她就來了,說拍了我的照片,要把底圖發給我。可是我沒有Q,她說沒關系,到時候洗出來送我一份。我只能留了班級和名字。然後她就走了,很忙的樣子。
現在想想,可能她就是說說而已吧,估計也記不住。
PS:我都不知道Q怎麽申請,哎,高考後再說吧。
祖荷扭頭說:“我可沒有說說而已啊!我怎麽可能是那種人!”
“嗯!”甄能君要往後翻頁,祖荷移開眼神,失焦望着前方,臉上挂着淡笑。
甄能君翻到目的頁,依舊用草稿本擋住右頁:“這裏。”
本子攤開,左頁空白,右頁貼了四個小三角形,別着一張過塑的照片——甄能君目光專注,手腕有勁,正準備推鉛球。
那是祖荷的作品。
甄能君輕聲說:“在這呢。”
“你還留着!”
“嗯,必須的。”
甄能君面相有股堅韌的質樸,照片中沒有笑,嚴肅強化了她的氣質。
她說:“後面還有一張。”
祖荷當初的确洗了兩張相片給她,甄能君都完好保存下來。
祖荷說:“等高考結束,我再把這一年的洗給你,也給你申請一個Q號,到時候就能給你發原圖了。”
“好。”
祖荷靈機一動:“我可不可以寫個讀後感?”
甄能君覺得主意不錯,翻回記錄初遇那一頁,下半頁剛好留空。
甄能君的日期用紅筆,正文黑筆,祖荷效仿:“2007年4月19日,周三,還沒有被曬糊——”
她換一支筆寫道:這裏是祖荷!一言既出驷馬難追,我可沒有忘記和阿能的約定。
“‘驷馬難追’是這個‘驷’嗎?”
甄能君:“嗯。”
甄能君給她翻“艱難複學記”,整整一頁,當初的辛酸歷歷在目,祖荷批注道:幸好阿能聰明,沒有被騙進傳銷,不然真像言洲說的,連夜拉去廣東當廠花了。
甄能君咯咯笑,祖荷給她笑意颠動,也輕輕笑了。
草稿本無意給擦開,下面遮擋的內容不小心露出來:欠賬,祖荷1000,言洲1000,喻池1000,謝謝好朋友!加油假能君!
祖荷不着痕跡蓋回去:“今天我記一篇,好不好?”
本子裏還貼着不少零散紙條,淩亂也真實,甄能君翻到最新空白頁:“你好寫嗎?要不椅子給你坐?”
“不用——把你坐累了?”
甄能君笑道:“繼續坐吧。”
祖荷寫道:“荷:坐阿能腿上好舒服啊,看,我寫字都沒變形。”
“我去——!你們兩個在幹什麽?——不是,你在對我同桌幹什麽?”
言洲聲音從後頭炸開。
他和喻池從外面一起回來了。
祖荷放開筆,摟住甄能君肩頭,微揚下巴道:“想幹什麽,阿能是我的!”
“哎喲哎喲——”言洲受冷般抖抖肩膀,“那我也要抱你同桌——”
他轉身作勢攬喻池脖子,一邊盯着祖荷反應。
喻池比他高出一個額頭,忽地矮身,一手抄膝彎,一手攬腰,把他打橫抱起。
“???我去——!”
言洲的頭茬剛冒出來,一臉懵然,像還俗後在紅塵裏迷惘的小和尚。
“哈哈哈哈——!”祖荷跳到地上拍手大笑。
教室裏一溜眼神齊刷刷掃過來,講題的同學忘記講到哪裏,擦黑的張嘴笑着,不小心嗆了粉筆灰,走廊放風的也忍不住湊回窗邊看。
賓斌打了聲呼哨,怪聲笑道:“早就知道你們兩個搞‘斷背山’!”
喻池雙足穩紮地板,胳膊肌肉流暢鼓起,面上還挂着笑,看上去毫不費力。
言洲像條猴子橫在他身上,笑罵道:“艹了,你還真抱得起來啊!”
喻池也罵:“我手又沒斷!”
言洲朝祖荷挑眉:“要不要跟你換一下?”
“……”手一松,喻池扔他下來。
祖荷咂舌道:“他又不肯換。”
言洲笑着扯好T恤衣擺,敲敲喻池胸膛:“哥們,換不換?”
喻池仿佛剛跑完五千米,臉頰耳廓都是紅的,輕輕推開言洲,笑道:“滾開。”
祖荷也笑:“看吧,他可不願意了。”
賓斌向來看熱鬧不嫌事大,一手扯衣服扇風,一手搖着男科醫院宣傳小扇子,慫恿道:“做男人不能太小氣。”
“來——”喻池豁出去一般,微微張開雙臂。
“喲——”同學們不約而同起哄,賓斌首當其沖,叫得最響亮,“抱一個,抱一個——”
距離高考還有49天,高壓之下,還有什麽比身邊人的桃色緋聞更提神嗎?
沒有了。
圍觀群衆可不會介意誰騎虎難下。
“抱就抱——”
祖荷笑着走過去,調座位後她坐到第三組,風扇底下好乘涼,別人穿短袖,她晚上得穿長袖。她抓住兩邊袖口,手腕外翻,像隔熱端鍋一般,用衣袖裹住的手腕捧一下喻池下颌。
喻池臂彎才虛虛圈上,她便松開了,笑嘻嘻道:“抱了。”
力度若有似無,還沒感受,便已消逝。他們仿佛擁抱了幻象,然而他的臉紅是真的,她的心跳是真的,他人眼裏擁抱也是真的。
這個打折的擁抱,像一粒魚糧丢落魚塘,掀起一片沸騰的熱鬧。
“怎麽了?怎麽了?我錯過什麽了?”
傅畢凱上廁所姍姍來遲,忙跑進來問。
男科醫院小扇子成了白羽扇,賓斌遙指返回座位的一對主角。
“他倆抱了。”
“?”傅畢凱仿佛聽不懂那個簡單的動詞。
男科醫院小扇子忽地又變成美人的團扇,賓斌還翹起蘭花指,嬌嗔一哼,輕摟傅畢凱脖子。
“抱了。”
“……”
傅畢凱猛然推開賓斌,“艹死開。”
戲演到底,賓斌癟嘴嘤嘤:“好兇哦。”
“……”
他摸着下巴,無意識揪着冒出的胡茬,望着十一點鐘方向的祖荷一桌,深深皺眉。
喻池搖着一瓶花露水,綠色瓶身稱得耳廓分外嫣紅。他先往自己右腿揿了兩噴,祖荷毫不見外地說:“給我也來一點。”
喻池照做。
祖荷把左腿疊上去,搖了搖小腿:“還有這邊。”
他們平靜而默契,親昵卻不過火,的确像可以旁若無人擁抱的人。
傅畢凱哎呦一聲,手裏多了一根帶毛囊的胡子。
賓斌大驚失色,執扇抱拳:“……主任,我敬你是條漢子。”
夏天除去臃腫的衣衫,思維跟着變得輕靈活躍,祖荷摒棄懶覺習慣,幾乎每天都能跟喻池同步上學。
一紙通知書除了劃出死線,也帶來了更從容的心态,祖荷做卷子得心應手。
這天周日傍晚,到校時間就比冬天早。
言洲隔着一組連續打了兩個響指,祖荷做着卷子,反射性望過來。
“過來。”言洲還站着,剛放下書包,用口型跟她說。
祖荷握着筆過去,言洲胡亂把書包吊到地板上,走向後門。
“……”祖荷把自動筆摁回去,跟他到經常說話的樓梯口平臺。
言洲開門見山:“你要出國了?”
祖荷的驚訝一點也不比他臉上的少:“誰告訴你的?”
言洲說:“你姐姐博客日志,網名就一個紅旗的‘旗’,是她吧?”
司裕旗的确發了一篇不算日志的日志,标題《開心》,內容:妹妹下半年過來陪我了[呲牙][耶]。
她人緣好,博客常年荒蕪,一更新便炸出不少回複。
有人問:你妹妹,祖?
司裕旗回:不然呢?
那人又問:“哪個大學?”
司裕旗也回了。
白天在家,祖荷回複了這篇日志:姐姐罩我。司裕旗回她一個飛吻表情。
“你竟然有我姐姐的號?”
言洲說:“我這不無聊到處亂點,一不小心就點進去了嗎。”
“好吧。”
“所以,真的?你要抛棄我們去米國了?”
祖荷點點頭,艱澀地說:“不要用‘抛棄’那麽殘忍啦。”
言洲一只手忍不住要搭上欄杆,祖荷嗤聲:“髒!”
他後知後覺縮回手,拍了拍指腹:“你豈不是不用高考,現在就解放了?”
祖荷再度點頭:“我還是要考一下。”
言洲幾乎跳起來:“換做是我,現在就不來了,回家吹空調打游戲吃吃喝喝多逍遙,在這受什麽苦呢。”
祖荷說:“在這也挺好的,也沒多少天啦……”
言洲咂摸一會,稍傾身傾吐秘密般:“喻池也知道了?”
“……”
“我去!你還沒告訴他?”
他的反應近乎狂亂,像串點燃的鞭炮四處亂跳。
欄杆花池綠葉繁茂,三角梅四處支棱,祖荷輕輕揪下一片枯葉,一撕為二:“我還答應他一起考去北京。”
言洲伸出一根食指,警告般隔空點她:“你完了,你這回真的完了。”
“我高二下學期就開始準備了,那會跟他不算太熟,就沒說;後來申請挺沒底,怕出什麽變故,他也忙着準備校運會,就一直拖到現在……”祖荷像趕蒼蠅般,苦惱地揮了下手,把撕掉的葉子送回花池當花泥,“幹脆等考完再說吧。——你能不能幫先幫我保密?”
言洲攤開一只手:“‘封口費’?”
祖荷笑着往上面倒戳自動筆,嗒的一聲,筆芯重新出來。
“小炒部任你刷,我家歡迎你,妙姨開發新菜單少不了你一份。”
言洲也笑:“成交!——哎,差點忘記恭喜你!不愧是班花,真夠牛叉的,不動聲色就拿到通知書了!藤校哎我的媽呀!”
“謝謝,等你們過來找我玩!”
言洲不禁雙手握拳:“一定!——媽呀,你都被錄取了,我更要好好努力了!幹!動力十足!”
祖荷舉起拳頭,跟他默契一碰:“加油!”
言洲問:“你讀什麽專業?”
祖荷說數學,其實為以後申請金融研究生做跳板,本科太難申請了。
言洲一點也不意外,說:“我家人也想讓我讀商科,說不定以後我們還是同行,又可以見面了。”
他父母在銀行,家裏還有親戚在稅務局,以後畢業要是回來,工作都能給安排好。
“我又沒有移民,想見還是能見得上的啦,一張機票的事。”
“難說……”他保守道,分別話題太沉重,誰也沒繼續往下拓展。
默默看了一會一成不變的校園,他咕哝道:“真神奇,我竟然知道了喻池也不知道的秘密!竟然有‘淩駕’他頭上的這一天,不容易啊!怎麽說呢,大概就是,豔壓群芳,宮鬥上位的感覺吧!哈哈——”
“……皇後只有一個,寵妃可以有很多。”
言洲抱拳:“敗了。”
如果言洲是女生,祖荷早勾過他的肩膀:“你是我最好的哥們。”
言洲并肩和她走回教室:“喻池是什麽?”
祖荷狡黠一笑:“我當然只能告訴他。”
言洲呵呵笑:“懂了。”
喻池啊,當然是她最喜歡的男孩子。
這晚,祖荷再“借”一次甄能君的紫色本子,“幫”她寫日志。
甄能君并不是每天都寫,上一篇還是祖荷周六寫的:其實今天也沒有什麽事啦。
她隔開幾行,寫道:
飯可以多吃,話不能多說。
——屁多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