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

清晨的游泳池寥寥幾人,喻池很容易找到祖荷,她繼續游兩個來回,才發現他,朝他笑着招手,然後斜斜游過來,靈活如游魚。

她着紅底白波點分體泳衣,應當是一條錦鯉。

從第二性征發育開始,女孩的暴露被冠上性感标簽,代表成熟與誘惑。

泳池裏的祖荷無疑成為這樣一個符號。

在高考解脫和離別臨近一松一緊的壓力下,那種“她抛棄他,一個人長大”的背棄感又湧出來了。

他情怯起來,竟不再敢直視她,明明不久前還單純、快樂、無拘無束。

祖荷趴在池邊,仰頭欣然喂一聲,臉頰、下巴和肩頭的水珠不斷下滑:“你要不要下來,我教你呀。”

“不下。”回答和他的目光一樣拒絕。

“不下水那你進來幹嘛?”

“沖涼。”

她一手忽然攪了下水,往他右小腿彈水花。

“……”喻池不得不低頭,退開一步。

她咯咯笑起來,朝他伸手:“哎,拉我一把。”

喻莉華也晨跑,一輛車把她倆拉過來,他跑完就換上日常假肢,還背了一袋換洗衣褲,手中拎着一瓶礦泉水。

池邊濕滑,喻池分外小心,左邊假肢前跨一步,膝關節稍往外開,重心落在右邊,相當于坐在右腿上。

每日晨練後拉伸,他操控假肢下蹲已經十分娴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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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穩了。”祖荷把手再往前,迎接她的卻只有一個礦泉水瓶屁股,像剛同桌時,他卷書成筒與她握手。

她無奈一笑,象征性握了一把瓶底,自個兒往池邊借力爬上來。

旁邊一把塑料椅上挂着一條皮卡丘浴巾,喻池認出是她的,拎過來給她。

她披在肩上,皮卡丘這枚熟悉的符號重新回到她身上,往日那個祖荷似乎也回來了。

她小心慫恿:“你其實可以試試的,早上人不多;我又不會笑話你,或許我還可以幫你定一下平衡。”

“不要。”

喻池展現罕見的任性和固執,祖荷掄拳不滿般隔空搗他幾下。

他動也不動,也沒什麽表情:“學會了游到太平洋對岸去找你麽?”

沒有其他人交談,只有水花偶爾迸濺,他的聲音像游泳館一樣寂寥。

也許不該談及未來,她的隐瞞和離開,都會像路邊一灘雨水,随着夏天蒸發,沒人知道曾經存在。

她不搞小動作了,發冷似的,裹緊浴巾:“你怎麽沖涼,這裏地板挺滑的。”

淋浴間還小,他可能連擱假肢的幹燥的地方也沒有。

“……随便擦擦,回家再沖。”

祖荷身子輕輕一歪,肩頭隔着半濕的浴巾碰上他的胳膊——她不知幾時學會收斂和掌控力道,不會像剛認識那會一不小心就把他碰倒。

“說不定太平洋哪天蒸發,你就可以跑着過來了。”

從游泳館出來已出了太陽,但街市還不算熱鬧,喻莉華早回去了,祖荷和喻池回家吃過早餐,拖拉到中午才出來。

暑假開始後,若不是全天呆家裏,三餐都沒個準點。

日頭過曬,兩人大部分時間在商場裏轉悠;路過一家美容院,祖荷忽然叫住喻池。

“我想去打耳洞。”

喻池倒是記得她說過要給闌尾炎手術刀口紋身,只當她一時興起,陪着一起進去。

“幫我拿着,”祖荷把手機和包包都塞給他,乖乖在高腳凳上坐好,“我怕等下疼得什麽都扔了。”

喻池悶聲說:“疼你還打。”

女孩容易跟着大環境捯饬自己,留長發,穿裙子,踩高跟鞋,化妝美甲飾品便陸陸續續往身上搬,愛美之心必定廣博,不然怎麽會容許這些累贅拖緩靈活性。

祖荷的好奇多于愛美,就跟接頭發一樣:反正她怎麽樣都美,就想看看另一種模樣。

人生在世,重在嘗試。

她随口道:“辟邪。”

“……”

店員姐姐消毒好器械,笑着過來:“沒有那麽恐怖,就一下下,不會多疼的。”

祖荷捏着兩邊耳垂:“可是我的耳垂不薄呢,神經不少吧。”

喻池化身立體衣架,握着手機,手腕纏包,稍稍支出左腿保持平衡,好整以暇望着她。

祖荷皺了皺鼻子:“再笑,再笑就你來打。”

喻池本來不笑的,這下明明白白浮現笑意。

店員姐姐扶着她右耳廓,對準校正槍的定位,提醒她一聲,忽然扣下——

“啊!!”

祖荷尖叫,喻池肩膀跟着一跳,下意識上前。

“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

她下意識要去摸耳垂,被店員姐姐阻止,鏡子遞到她面前,銀豆豆已經在她耳垂上安家。

喻池哭笑不得:“另外一邊還打不?”

她誇張癟嘴吸了吸鼻子,可憐巴巴望着他:“你替我打行不?”

“……我不用辟邪,”喻池半笑着,“我本來就挺邪門。”

祖荷也笑,感覺到他并不特別排斥,又扯上他T恤側骨搖了搖:“你也打一個好不好,我打了右邊,你打個左邊。我們可以買一對耳釘,一人一個。”

蠱惑意味太濃,喻池和她好像已然變成密不可分的“我們”。店員姐姐眼神也暧昧起來,可能觑着她們年紀小才沒打趣。

他自嘲一笑,坐過去:“打吧。”

她喜悅難掩:“真的?”

“腿都能打掉,打耳洞算什麽。”

她笑開了,又不自覺想摸發燙的耳垂,被他一眼瞪下去,癟嘴把自己的東西拿回來。

店員姐姐重新消毒,給喻池一下;他反應不大,像被小小吓一跳而已,左耳長出一顆一模一樣的銀豆豆。

“過來看看。”

祖荷舉着鏡子,裏面擠着兩張臉,兩顆銀豆豆像反光的小眼睛,晶晶盯着他們。

也不知誰先起的頭,她和他一塊笑了。

她說:“挺好看的吧?”

“嗯。”

新打的耳洞還要養幾天,才能換普通耳釘。喻池付了兩個耳洞的錢,應過祖荷等過幾天再來買耳釘。

“喻老師和蔣老師看到你打耳洞會有什麽反應?”祖荷說,“你看,外面打耳洞的男孩子一般都是阿飛。”

“你哄人幹完‘壞事’才馬後炮?”

祖荷盯着他要笑不笑的臉,嘻嘻出聲:“逗你玩。”

她的表情和聲音像一只無形的手,直戳他癢穴,喻池實在耐不住,笑了下,“罪魁禍首”反倒更歡欣了。

“反正身上再多一顆釘子也沒什麽,”喻池說,“我腿上還有一大把。”

每次他拿假肢開玩笑,祖荷總忍俊不禁,他的特殊在兩人之間成了特別,不再累贅,而是标志性的存在。

她走在他的左邊,兩顆銀豆豆剛好給落在他們之間,好像精心呵護的寶貝。

喻池回到家中,蔣良平如常在廚房忙碌晚餐,喻莉華在手機翻找什麽,從沙發擡頭随意瞅他一眼。

這一眼便沒法立刻收回去了,她放下手機,哎喲一聲。

“左邊耳朵是什麽?”

喻池走到冰箱拿冰水,耳朵像給熱紅的:“好看不?”

她往廚房吆喝:“老蔣,快出來,看個新鮮東西,快——”

蔣良平放下菜刀,在門把的幹布上擦手,笑着探頭:“什麽好東西?”

喻池仰頭喝水,特意将左邊臉示衆。

蔣良平呵呵笑起來:“右邊呢?我看看?”

喻池聽從指令。

“哎,右邊竟然沒有?”

喻莉華說:“怎麽想起打耳洞了,小時候你姥姥想捉你去打,你還哭着說不要。”

“……辟邪。”

他說還要收拾明天去姥姥家的東西,先行回房。

喻莉華早已知曉他的決定,轉頭回次卧,說去給她妹妹打個電話,寒暄過後,她切入正題:“喻池明天帶一個女同學一起回去,住院期間來過的,不記得你有沒有碰到?嗯,對,就是那個标致的小姑娘,挺活潑可愛的是吧?小姑娘準備出國留學了,兩個孩子關系很要好,在一起時間就那麽幾天了,要是親密一點,你們也不用大驚小怪。”

那邊問:“怎麽個親密法,像你當年帶姐夫回來那會一樣?”

那會條件有限,夜間衛生巾經常會側漏,蔣良平第二日還給她洗床單。

喻莉華笑罵道:“二十年了,我都忘記這破事,你竟然還記得。”

“還不是因為二十年來就見過姐夫一個肯主動做家務的男人。”

喻莉華說:“他聽不懂我們說方言,只能多幹點活分散精神呗,不然一個人杵那裏多無聊啊,哪家女婿上門不都是這樣子的。”

那邊也呵呵笑,又說:“好了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多關注就是了。小情侶最需要自由空間。”

喻莉華回味那個詞眼,感覺還有點勉強,哪有高考過後還能忍着大半月不見面的小情侶。

蔣良平也想起什麽,跟着進房,等她挂了電話,從邊桌抽屜掏出一個嶄新的盒子,給她示意一眼。

“我拿去給他。”

喻莉華一愣,笑道:“應該的。”

喻池早就收拾好背包,這會多加一瓶花露水,才拉上拉鏈。

蔣良平敲門走進房間,明明白白将盒子給他看;可他依舊戴着圍裙,像在展示一盒一次性手套。

喻池:“……”

蔣良平順手把盒子塞進背包邊袋,說:“注意安全,別讓女孩子受苦。”

喻池正等電腦開機,耳朵邊仿佛也是機箱風扇那種嗡嗡聲:“還不是那種關系……”

蔣良平沒說什麽,轉身離開;喻池也沒把盒子拿出來。

喻池不禁連點幾下鼠标,藍天綠地的桌面頻頻刷新。

“對了——”蔣良平的聲音又回來,“你最好先自己試用一下,适應适應,免得關鍵時刻掉鏈子,破壞氣氛。”

喻池半轉過電腦椅,一雙耳朵已經無所謂紅不紅,襯得那顆銀豆豆分外耀眼:“經驗教訓?”

“……友好提醒,僅供參考。”

喻池轉回去面對電腦,一時想不起剛才打算聊天、打游戲還是搜索哪個關鍵詞。

蔣良平走出門外又折返:“對了——”

喻池不得不再度回頭。

“注意正反面啊,用錯了就直接換一個新的,就像戴手套吃小龍蝦一樣,摸一下就油了,沒有人會翻過來再用吧。”

喻池輕嘆一聲,接茬道:“還要從頭戴到尾,不然跟沒戴一樣。”

蔣良平放心一笑:“聰明。”

熱天沖涼,喻池往往只穿一條短褲出來,讓空調激涼一會,再穿衣服。

他扶着無障礙欄杆,蹦到衣帽間,全身鏡鑲在衣櫃旁,立刻将不對稱的他完整地映進去。

蔣良平那句提醒乍然紮進腦袋,喻池很少在鏡子前端詳自己,過去一年也只有在買衣服時,會往鏡中多看幾眼——軀體經衣服掩飾,那份不對稱感淡化了。

和殘肢抗衡一年,喻池對肢體平衡有了較好程度的把控,已經可以單腿站立或蹦跳,略一彎腰,短褲便褪到腳踝。

除掉人工掩飾,原始的軀體真實展現在鏡子中。面容是姣好的,肌肉是青春的,比例是趨于黃金的,甚至連第一性征也很傲人,可惜左腿殘肢拉垮了完整的美感。

殘端表面爬滿繭子,還有幾處血泡破了後的淡痕,疤痕像一道拉鏈,封鎖住16歲以前的美好,除去象征意義,那就是一截醜陋的殘肢。

喻池可以将之美化成“不自然、不對稱”,但在大衆眼裏,他仍然是殘缺的。

想到要将這副殘缺的軀體展示給喜歡的女孩,他幾乎被一股強烈的自我否定撼倒,滿心酸澀。

更為可怕的是,每當他悼念“亡肢”,幻肢痛便如火舔舐,灼燒着他。

喻池禁不住倒抽氣,扶牆按揉着,試圖撇開胡想。

幸而一年來保持運動,幻肢痛沒能長久奴役他,只是偶爾鞭打,頻次降低,他已習慣與痛苦共存,像習慣一顆沒能根治的蛀牙。

假肢重新回到身上,彌補了一些不對稱感,他看起來“完整”了。

完整與親密變成了矛盾,他似乎只能二中取一。

次日,趁着氣溫沒上去,祖荷和喻池在蒙蒙天光中出發。

家人還沒醒,兩個人背着背包輕手輕腳出門,總有種私奔的叛逆刺激。

喻池目光顯然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祖荷大方轉了半圈,裙擺開出一朵含苞欲放的花。

“是不是很好看?”

“嗯。”

“人還是裙子?”

喻池沒适應她的攻勢,就像沒适應她裙裝時另一副動人模樣,撇開眼:“好像第一次看你穿裙子。”

祖荷橫到他跟前,倒退着走:“批準你多看幾眼。”

說是給他看,祖荷和他四目相對,更像PK誰先繃不住發笑。

一秒,五秒,十秒——

叮的電梯聲響,仿佛戳在兩人笑穴,他們都笑了,莫名其妙又不約而同,這又是默契。

清晨路上車輛不多,車窗開了一縫透氣,涼風拂動發絲,祖荷肘搭窗框,托着腦袋打量他。

雖是新手,喻池開車有條不紊,起步和剎車平緩,沒有頓挫感。路燈光時明時暗,專注的側臉在動态光影裏更顯立體。

喻池觀察右道來車時,終于察覺到她的注視。

“為什麽不說話?”

祖荷說:“怕打攪你開車。”

“我還沒那麽菜。”

“喻池喻池,你開車的樣子真帥。”

“……你還是別說了。”

祖荷咯咯笑開,轉頭看向依舊亮着的路燈,無聊地一盞一盞數着“拿下他”“放開他”,數到“放開他”時,路燈盡數熄滅。

天光大亮了。

祖荷不禁有點可惜,要是她早一點開始,或者他快一點,說不定就能“拿下他”了。

城市逐漸抛在後頭,村落在朝陽中蘇醒,祖荷端起相機,把一切美好盡可能納入鏡頭。

水泥道撥開竹林,汽車在綠色中穿行而過,停在一棟小洋樓前。

祖荷正準備推門下車,喻池讓她等下,解開安全帶,從後座撈過背包,取出那瓶一個學期還沒用完的花露水。

“新鮮血液招蚊子,先噴一下。”

喻池本意遞給她,祖荷卻把胳膊一伸,像在學校做了無數次那樣:“謝謝。”

他輕輕一笑,沒說什麽給她胳膊噴上,雙腿隔着換擋杆,實在不方便了。

“剩下你自己噴。”

祖荷像剛才那樣肘搭窗沿支腦袋,挺女王地瞪着他。

“你手短嗎?”

“……”

喻池只能探過身給她噴,剛才左手拿噴瓶,一時沒換過來,姿勢恍如扶着靠背上準備親她。

祖荷坐直身,離他更近了。

“脖子後面。”

祖荷扭腰把後腦勺給他,一點沒有撩起辮子的自覺,他只能擡起小辮子,往後頸衣領上輕輕噴一下。松手前,他不禁撚了撚發梢,假發發質柔軟墨黑,也不知道她本身的會是怎樣。

祖荷旅游時曾到過鄉下,喻池姥姥家跟她想象中的差不多,家裝明快簡潔,日常用品收拾得井井有條。

喻池小姨和姥姥一直生活在村上,供喻莉華讀完大學,喻莉華工作後還給她們一棟遮風擋雨的三層小樓。

姥姥以前雖然是小學老師,那會普通話沒普及,只會聽不會說,仍是一嘴飛快的方言,加上年邁耳背,說話特別大聲,像吵架。

喻池反過來,是個方言半吊子,只會聽不會說,有時聽還聽岔了,得小姨居中翻譯。

于是祖孫倆一人方言一人普通話,叽裏呱啦說了一陣,祖荷僅能從喻池這邊聽出個大概,某些關鍵處他故意含糊,她就一臉懵然了。

“姥姥說什麽?”

她看他耳朵又紅了,肯定是打趣他的好話,迫不及待想知道。

“……說你标致。”

祖荷嘿嘿兩聲:“姥姥誇的是我,你臉紅什麽?”

“……”

小姨端出西瓜,祖荷捧了一塊站在天井旁,盯着一米見方的假山池,裏面住了一只閉目養神的大烏龜。

“我小學五年級那會暑假,從鎮上買來的,小小的,跟飯卡差不多大,一直養到現在。”

喻池說,假山池也是他自己搬磚撿石砌的,鄉下的暑假就這麽些粗犷的樂趣。

祖荷做心算:“7年就它一個人——不是,一只龜在裏面嗎?”

“後來買過小的,都沒活下來。”

“……那多寂寞啊。”

喻池看了她一眼,心想:以後他也跟這只王八差不多了。

祖荷還想接話,忽然胳膊挨了一拍,她吓一跳,差點叫出來:這種突然襲擊太像傅畢凱,她有點招架不住。

姥姥不知道什麽時候飄到她身旁,咕哝一句,示意她的掌心,一抹殷紅綴在上面:一只蚊子死了。

別說祖荷,喻池也愣了一下,沒想到他姥姥出手驚人。

“姥姥,你吓到她了。”

祖荷松一口氣,這裏就喻池一個成年男性,她其實沒什麽擔心的。

“姥姥,你眼力好厲害!”

“……”

要不怎麽說祖荷嘴甜,喻池始終差了一截。

姥姥當然笑起來,叽裏咕嚕說了一句。

祖荷轉頭向喻池要翻譯,喻池硬着頭皮說:“她說你的……肉嫩,蚊子喜歡。”

“那當然嫩啊,要不怎麽說姥姥眼力好,”她咔咔笑着,“咦,姥姥的耳墜好特別。”

耳釘是紅繩編就的小小中國結,七八厘米長的線穿過耳洞後直墜下來,應該叫耳線比較合适。

“是什麽少數民族特色嗎?”

“她自己編的。”

姥姥自然聽見談論內容,負手骺背,進房間一會,拎着一個香囊出來。

“小的時候拉你打耳洞你怕疼,現在終于打啦,這對耳釘終于可以給你了,收了十年了……”

姥姥倒出來,一副純銀小魚耳釘落在樹皮般的手掌,仿佛也沉澱了歲月的重量,分外珍貴。

喻池望向祖荷,目光掠動她的心弦,意思再明顯不過,她欣然走近一步,輕聲說:“好呀。”

喻池說:“姥姥,幫我們戴上吧。”

小姨回房幫他們取出酒精消毒,祖荷在姥姥身邊半蹲低面,仿佛接受女王授冠。

姥姥臉如核桃,指如枯枝,但掐耳釘卻極為精準。

那條普通卻又不平凡的小魚釘上她的耳垂,被她囚在心間。

喻池也戴上了,學祖荷誇了姥姥。

姥姥拿起她的酒精瓶要回房,又叽裏咕嚕說了一串;祖荷看喻池神色艱澀,估計也沒聽懂,該問小姨。

小姨翻譯道:“姥姥她說每天夾豆子一個鐘,手眼估計比你們還靈活。”

喻池懵然未散:“夾什麽豆子?”

姥姥果然回房拎出一個簸箕,架在天井旁的水桶上,又從牆根兩個八寶粥罐子分別倒出紅豆和綠豆,用筷子攪渾幾下。她坐好小凳,摟着一只罐子,開始一顆顆将紅豆夾回裏頭。

小姨解釋說:“一天要練兩回呢,鍛煉眼力和手腦協調。隔壁跟她一個歲數的大爺都癱了,她還能去社頭幫人收功德錢記賬。”

“難怪了,”祖荷說,“姥姥別說給我們戴耳釘,就是串一條珍珠鏈子恐怕也不會漏掉一顆。”

姥姥第一輪夾完後,又将紅豆倒回簸箕,說晾曬一下。

小姨給他們收拾出兩間房,到得傍晚,喻池問祖荷想不想在樓頂打地鋪。

他們在海邊時曾有同樣想法,可惜當晚下雨地板潮濕。喻池查過天氣預報,未來幾天天晴無雨。

祖荷二話不說同意了。

樓頂白天曬了稻谷,地上不少稻殼,需要打掃幹淨,以免風吹過迷了眼。

打掃幹淨後,喻池從養花的角落拉出盤成圈的軟水管,開水沖洗發暖的地板。

水流彙聚在欄杆的踢腳線,沖掉沒掃幹淨的稻谷屑,喻池将水管交她手中,用掃把刷洗踢腳線的灰屑。

小姨上來收衣服,笑吟吟道:“樓頂好久沒掃,你就應該多回來幾趟。”

喻池說:“知道了,回去傳達給我爸爸。”

祖荷說:“喻池喻池,我們家樓頂也好久沒掃了。”

小姨笑得一懷抱的幹衣服都在簌簌發顫。

喻池像掃地僧發現陌生香客,擡頭掠她一眼,說:“檔期滿了。”

“什麽時候有空?”

“明年暑假。”

祖荷笑笑沒再接話,忽然捏扁水管口,水流勁力增強,一分為二射向他右腳踝。

他本來也半濕不幹,起先以為她不小心,沒特意避開,随意掃一眼,水柱竟然爬到了右邊小腿肚,肇事者正笑嘻嘻盯着他。

他放下掃把朝她走去,水花直接飙到身上,他一手無濟于事地擋着,快手去捉水管。

祖荷當然不給,互相拉扯,不斷将水柱拍向對方,水仗打得不可開交,水管像發瘋的蛇,不斷扭曲搖擺,噴吐水花,笑聲和衣衫一起潮濕。

樓下天井傳來姥姥的方言嚎吼,祖荷一抹臉上水珠,問他什麽意思。

喻池探身往樓下瞧,只見姥姥在抖她曬豆子的簸箕。

“……把她的豆子澆濕了。”

“……”祖荷吐吐舌頭,跟他像惡作劇沒被訓斥的小孩,偷偷笑了。

喻池往下喊:“姥姥,要不要再澆點水,明天就可以發芽種地裏了?”

祖荷以為自己玩心大,沒想到喻池也當仁不讓,咯咯笑得更歡。

姥姥又嘟哝一句。喻池那兩顆虎牙久違展露,扶着欄杆肩膀一顫一顫,笑聲跟樓下小姨的遙相呼應。

語言差異,祖荷聽笑話都趕不上熱乎的,差點又扯他衣服,緊忙問:“姥姥又說什麽好話了?”

喻池緩了好一會,手背蹭了下鼻尖:“姥姥說,豆子不能種地裏,會被姥爺偷掉。我姥爺、已經在地裏住了十年了。”

本來挺忌諱的一件事,幽默中祖荷再一次感受到這家人的樂觀豁達。喻池能那般坦然開假肢玩笑,也許也是受了姥姥的幾分影響。

祖荷望着他,此時此刻,也不知少年笑靥和夏日夕晖哪個更加奪目。

鄉下沒有光污染,夜空呈現原始的幹淨。

喻池先抱了一鋪一米五的涼席鋪地上,夾了一層薄被,再鋪一層涼席,扔上兩只枕頭,說再進去抱一鋪。

“這比我們的書桌還要大,還不夠嗎?”

祖荷脫鞋踩進去,躺到一邊枕頭上,薄被緩解硬度,涼席隔開熱度,雖沒有家中床鋪舒服,感覺也還不賴。

她擺成大字,四肢劃水:“難道你要這樣子睡?”

“……”

也許在她觀念裏,兩人同睡一鋪席子不過是當一對躺倒的“同桌”,他亵渎了她的單純。

喻池改口說:“我去拿蚊香。”

夜風清涼,無需風扇,喻池只帶一把姥姥做的蒲葵扇,偶爾給她搖兩下。月光朦胧,映出兩人輪廓,适應暗度後,勉強能辯清對方表情。

祖荷剛回了一條短信給言洲,手機和相機一起随意放在兩人中間,好像變成了祝英臺與梁山伯那碗水,劃出楚河漢界。

她換掉了濕裙子,穿着平常的背心和休閑褲,支起一邊膝蓋,另一邊腳踝搭在其上,不時交換一下。喻池當然沒法這麽舒服,只能偶爾動一下右腿。

變成躺倒的“同桌”,祖荷更方便把腳踝疊他假肢上,而且剛才示範大字時,明明就近躺在右側,等他拿蚊香上來,她卻滾向左側,他的左腿落進可偷襲範圍。

祖荷問:“穿着睡覺舒服嗎?”

喻池:“……睡覺再脫。”

祖荷側躺墊着手肘,看着他說:“脫吧,我又不會笑話你,一會你不小心睡着了。”

喻池頓了一下,說:“不是怕你笑話。”

“嗯?”

喻池扭過頭,平淡而認真道:“怕吓到你。”

祖荷抿嘴笑,目光蘊涵鼓勵:“我做好心理準備了。”

“我還沒有……”

祖荷笑容垮下:“我都要走了,你也不讓我瞑目一下。”

“你可以不走。”

喻池分不清是先按邏輯反駁,還是忍不住道出心聲,聽在她耳朵恐怕只有癡人說夢,不然她也不會神色一凝。

“……還是不想吓到你。”

祖荷又往他眉心輕輕一點,像上次在奶茶店安慰他那樣。

“好吧,強扭的瓜不甜。——我只是怕你難受。”

喻池也側躺看着她,說:“現在不難受。”

或者說最難受的地方不在腿上。

祖荷想象自己左腿麻痹,還得側躺壓着,渾身不适,于是平躺了指着夜空:“你教我認星座吧。”

喻池得以躺平,從織女星開始指給她,牛郎星,天津四,夏季大三角,天琴座、天鷹座、天鵝座……

祖荷辨認不清,就拍下照片,喻池直接給她在屏幕上點出來。

祖荷把相機擱在肚子上:“以後我要買一棟帶閣樓的房子,拉開窗戶就可以看到滿天繁星,多美。”

喻池枕着右手腕:“市區看不到。”

她扭頭一笑:“你可真煞風景。”

喻池仍明明白白盯着天幕:“你真的喜歡嗎?”

“是啊,我還想看冬季大三角,冬季大三角有什麽……”

喻池又給她說了。

早上醒得早,中午一起去田裏搬西瓜沒午休,祖荷一會便沒了聲音,雙腿放平,呼吸平穩,像睡着了。

喻池支起身,悄悄移開相機,她也毫無動靜。

他将相機擱在枕頭旁,望着漫天繁星,久久沒有睡意。

考前偶爾失眠,還可以古文和英語範文,或者憧憬一下大學。祖荷曾說要讀金融,他還研究了北京幾所高校的地理位置,交通路線以及歷年錄取分數線。距離再怎麽遠,也不過一張火車票的長度。

現在未來少了一個人,他們即将分隔地球兩端,他一下子無法重構曾經的憧憬。

喻池閉上眼,試着醞釀睡意,以覆蓋煩擾的思緒。

等了很久,久到分不清夢境和清醒,祖荷一鼓作氣睜開眼。

她悄悄扭頭看喻池一眼,沒反應,一米五的席子也沒多大,她稍一挪就差不多挨上他肩頭。

清輝給他的睡顏鍍上一層冷色,祖荷恍然想起他在病床上那副恹恹的模樣,手指不自覺探他鼻息——當然還有,她無語地笑了。

祖荷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俊秀不俗,深入接觸後才發現,長相在他的品性面前只能充當點綴。就比如現在,她看着喻池,想着的不是他五官多麽富有立體美感,而是相伴每一天的點點滴滴,是早晨來校時桌面上的菠蘿包,老師進教室時提醒她的敲桌聲,講解難題時紅筆的勾勾圈圈,桌板下貼着的“光榮榜”,運動會後的巧克力獎牌,一起上下學的自行車,偶爾露出的小虎牙,還有塑膠跑道上的刀鋒戰士。

她性格粗中有細,此時更是細到敏感,鼻頭發酸。

她肘撐席子,支起上半身,小心翼翼壓下頭,想尋找他的唇——只要胳膊稍一痙攣,都會撞上他。

她總感覺有哪裏怪怪的。

得有好幾秒鐘,祖荷凝固在他上方,一動不動,再多幾秒,恐怕真要抽筋。

她終于發現異常。

沒有鼻息。

喻池屏住呼吸了。

她說不上慶幸還是遺憾,玩心先占了上風。她狡黠一笑,往他腰窩戳去——

喻池不但呼吸回來了,笑容也回來了。

祖荷更使勁戳幾下:“我就知道你裝睡!”

假肢都沒脫。

當然她也是剛注意到,不然才不會輕舉妄動。

喻池實在受不了癢,差點扭出地板,一把擒住還想偷襲的手。

但很快又放開了。

“我真的差點睡着,你的頭發——”

“嗯?”

“掃到我了。”

“……”

接發就是接發,祖荷還沒和它融為一體,自然經常忘記頭發長了,就算自然長發她估計也沒法及時撩開。

她終于還是給“愛美之心”拖緩了靈活性,絆了一跤。

她坐起來把散開的頭發往後胡亂一掃,雙手交疊,蓋在支起的右膝蓋上:“我明天就去把它拆了!礙事的鬼東西!”

喻池枕着一邊手腕,讓視線高一點,雖然還是只能看到一個模糊輪廓。

“挺好看的。——短發也好看。”

祖荷将下巴墊上手背,笑道:“你那麽會說話,以後誰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開心。”

喻池映着月光,面容較為明晰,何況他明明白白斂起笑,郁郁怎麽也藏不住。

祖荷也不笑了,說:“你要是交女朋友了,一定要第一個告訴我,好不好,讓我知道你欣賞的女孩子是什麽樣子的。”

喻池沒說話,像在等待她還有什麽把戲。

祖荷的把戲也就等他回答,但一個活絡的人一旦沉默,等待便成了無形的逼迫。

喻池果然服軟道:“你真殘忍。”

他的指責沒偏差,連帶之前隐瞞出國一起怨上了。

祖荷皺皺鼻子,酸澀似乎淡去幾分,說:“如果以後我有追求者,我也會找你參考嘛。”

“關我屁事。”

喻池一瞬不瞬盯着她罵,殺傷力十足——應該說後坐力,他們兩敗俱傷。

祖荷攢了一股勁似的,一下子要發洩完,繼續說:“你們男生生來就被強調不一樣,有時候我看不透你們的想法,或許你可以幫我發現盲點。”

喻池不回答,也不知道想什麽。

他仿佛一面靶子,靜靜等待放箭,什麽也做不了。

他們互相看着對方,又好像看不見對方,任思緒淹沒自己。

鄉下的夜純淨耳深邃,蟲鳴蛙叫,偶爾摻雜幾聲貓頭鷹的嘀咕,遼闊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彼此。

“喻池——”突然的呼喚果然叫他回魂,祖荷輕輕一笑,“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

近距離的呼喚總像要事開場白,祖荷卻問了屁話,喻池禁不住失望,可又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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