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甄能君高考選專業時,只有一個指标:工作掙錢多;家人對她選專業的期待:讀書花錢少;于是當唐雯瑛向甄父介紹有免費定向師範生時,甄父拍桌叫好。那哪能不好,免學費,有補助,包工作,簡直就是理想大學生,教師對女孩子來說工作穩定又吃香——香在相親市場,鐵飯碗,一年還有三個月的假期顧家。甄父豈能不叫好。
但甄能君偏不。
她向之前讀大學同學打聽,跟家境優越、視野寬闊的三個好友祖荷、言洲和喻池讨教,他們會借用自身人脈幫她分析和提供建議。
甄能君最後鎖定在金融和計算機之間,考慮到自身不擅長與人打交道,最終選擇了計算機。
可是她家中沒電腦,沒進過網吧,沒玩過游戲,連Q也是考試後祖荷幫她申請的,除了高一二時的信息技術課,甄能君壓根沒摸過多久電腦。
學計算機對她好像天方夜譚。
而喻池與她同專業,當她在言洲電腦上用C語言通過命令行打印出“HelloWorld!”時,喻池已經開發出帶圖形界面的貪吃蛇小游戲;當她剛開始接觸游戲,喻池已經在思考關卡背後的設計思路。這時漫長的暑假才過去一半。
喻池和言洲把不想接的家教都推給甄能君,她白天基本在上課,有學生甚至想約她寒假繼續上。甄能君不久就還清兩人的債。晚上她蹭宿舍一個學姐的學生卡,到師大圖書館提前學習喻池幫列出的書目。
甄能君像所有不屈于貧窮的女孩子,身上帶着用不完的勁力,利用題海戰術的優勢屢屢突圍。
暑假進入八月,所有準大學生都在為開學做準備,買新衣、換發型,連手機也要跟上新潮流,學着大人的舉手投足,憧憬象牙塔的自由。
喻池和言洲提前半月北上,兩家大人随同旅游。甄能君還想多掙幾日錢,再者他們坐飛機,她想買半價卧鋪票,沒有同行。雖然三角形是最穩定的圖形,少了祖荷後,甄能君、言洲和喻池關系微妙疏離了。她還是跟祖荷在一起最舒服,和男生間總感覺有圍籬。
甄能君在理工大的貼吧和新生群找到一個同樣單獨出行的本地女生,約好一起買車票。
喻池和言洲兩家六口來到機場,其餘五人找到了安檢入口,喻池還在張望。
言洲留意到,問:“找什麽?”
喻池用拿登機牌的手指一下最邊上的通道,說:“我得從那邊走。”
那條通道挂着一個牌子:特殊旅客安檢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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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得把腿拆下來……”
喻池不自覺壓低聲音,在網上查閱過相關假肢過安檢資料,大多人表示要進小黑屋卸下來過機檢查,畢竟“含鐵量”那麽高,在家時已跟喻莉華和蔣良平打過招呼,眼神示意一下,便推行李箱過去。
喻池在衣着上沒什麽大變化,依舊是“運動打底褲+五分褲”,打底褲在左膝蓋剪開,露出沒有海綿遮裹的鋼鐵假肢“小腿”。若不是機場溫度較低,南方的八月根本不需要打底褲。
倒是言父一頭霧水,發現兩根小尾巴少了一條,大聲嚷嚷道:“言洲,喻池跑去哪裏了?”
言洲說:“走重點旅客通道了。”
言父半懂半不懂地“哦”一聲。
言洲恨鐵不成鋼說:“就是熊貓旅客。熊貓嘛,國寶,需要特別關注。”
言父立刻明了,連“哦”兩聲。
喻莉華朝言洲欣慰一笑,說:“我們在登機口等他好了,一會就來。”
五個人在登機口的排椅處等了好一會,喻池才推着登機箱過來,臉色有點灰敗,當然了,任誰被要求當衆卸下假肢、露出殘端都開心不起來,就像一般人也不太願意脫褲子指檢。
言洲抱過背包,給他騰空位,說:“下回我們坐卧鋪回來,一路嗑瓜子打牌聊天看風景,從北往南,從枯枝白雪看到常青闊葉。”
喻池坐到他身旁,自嘲道:“下次再搭飛機,就是上我自己的直升機。”
言洲搭上他肩頭,一起憧憬道:“記得買四座的,捎上我,跟喻老師申請一下,說不定還可以降落到我們學校的足球場。——你家不正好在邊上嗎,真的就直飛到家門了。”
喻池雨過天晴,也笑道:“行吧,我先在代碼裏實現一下。”
兩家人結伴游玩十來天,等到月底學校開放新生宿舍,家長們才打道回府。
喻池從填志願開始就“享受”特殊對待,肢殘被打在檔案上,學校在住宿上也做了特殊微調:他的宿舍在一樓,而班上其他人在頂層七樓。
喻池把行李搬到宿舍,才發現更特殊在成員上。
宿舍七個床位已滿,東西亂糟糟,最整齊的那一鋪将東西打了包,到處都一副久居此地的樣子。
接新生的大二學長初時也以為走錯地方,查看貼在架床上的标簽,學號和名字都沒錯。
洗漱隔間門拉開,一個光膀子的男生走出來,看到陌生人面孔,立馬扯過T恤套身上,跟兩位家長打招呼。
喻莉華擅長跟學生打交道,不一會打聽到全宿舍除了喻池都是大四學生,打包的那鋪床的主人南下實習了,明年畢業答辯才回來。喻莉華托請他們多擔待點喻池,那個男生客氣應過,喻池便送他們去機場。
喻池從手術開始,每一天都在适應新生活,高三關鍵時刻還換到一個新環境,喻莉華倒不太擔心他的大學生活。再者從她個人經驗來看,大學上課分散,同學間不像中學每天長時間呆一起,班級凝聚力一般,重在個人發展。說不定大四學生的過來人經歷對喻池會有所啓發。
喻池情況特殊,本可以申請免軍訓,卻不願意錯失第一次與新同學相處的機會。暑假晨練加上踏步和踢正步訓練,足以應付軍訓項目。幾天軍訓下來,衆人對他刮目相看。
他在別人眼中“像個正常人”的每一刻,背後都積攢着幾天、幾周甚至幾個月的汗水。
喻池也漸漸悟出一條真理,走得慢不要緊,他可以比別人早出發,瘸鳥先飛。
跟大四學長同寝的優勢漸漸凸顯:大一新生上學期不允許自帶電腦,喻池便按天租用那位實習學長帶不走的臺式機,當同班同學只能等實驗課或者到圖書館排隊用電腦,他可以窩宿舍在學長電腦上調試小游戲;宿舍晚上11:00統一斷電,只留洗漱隔間電燈,“黑心”學長私改電路,把隔間電路切到書桌插座,徹夜不停,喻池得以忘我寫代碼,作息比高三還緊張;一周下來,年級長和輔導員從沒來過這個宿舍檢查內務,喻池幹脆自己配了一臺臺式機,大大方方擺在自己的桌面,要不是軍訓後的膚色出賣他,沒人會知道他是大一新生。
最重要的是只要能聯網,他就不會和祖荷失聯。
工作日祖荷出現時間不定,喻池沒課的時間都撲在代碼上,Q長期隐身挂機,對她設定“隐身對其可見”和上線彈窗提醒,碰上就互相打招呼,祖荷最喜歡用“呲牙”的系統表情,非常契合她的笑顏,他則是“大兵叼煙”。
最近一款名叫奇幻桃源的大型端游開始走紅,祖荷周末一般睡懶覺,起床上線恰好在北京時間晚上11~12點,喻池剛好結束學習,帶她玩一會。
兩人會在游戲裏互送道具,只不過祖荷的是買的,喻池的自己打的。
祖荷最近癡迷一個高級道具,這個道具沒法直接購買或者通過打副本獲得,它需要另外幾個高價的次級道具合成,而且合成有一定失敗幾率。每天不少人在桃源市場打出高價收購該道具的牌子,不少玩家蠢蠢欲動,或砸錢或花時間獲取次級道具。
祖荷屢戰屢敗,砸了不少錢,走火入魔前給喻池打視頻電話。
祖荷用的筆記本,有點卡頓的畫面出現在聊天窗右上角。
這還是祖荷去美國後,他第一次“看到”她。
近三個月不見,她的頭發又長了一些,一枚草莓發夾別住擋眼的劉海。
網絡穩定後,畫面順暢起來。
美國時間上午10點,應該是個大晴天,祖荷戴着耳麥,背景光線充足,衣櫃近乎泛白。
“看到了嗎,你那邊怎麽什麽也看不到?”
喻池沒有攝像頭,窗口左下角的小屏幕一片漆黑。
“我改天出去買一個攝像頭。”
祖荷笑着皺皺鼻子,說:“就是,讓我看看你跟巧克力比誰更黑,一定要買一個像素高一點的啊。”
“嗯。”
祖荷輕輕嘆一聲,說:“再高的像素也比不過我的眼睛。”
喻池聽懂了拐彎抹角,問:“寒假回來嗎?”
現在開學才一個月。
祖荷出現沉思,托着下巴,手指點了點臉頰。
暑假那個吻好像并未給關系帶來實質突破,時差和太平洋橫在他們之間,僅僅保持不疏離已經費了不少力氣。
喻池明了幾分,順勢給臺階:“國外假期好像跟國內不同步。”
祖荷輕聲說:“到時再看吧。”
“你說那個道具怎麽回事?”
話題切回要點,祖荷一改試探的謹慎,開始流暢描述問題。
概率性合成高級道具看起來像一個逢賭必輸的賭局,誘使玩家源源不斷的投入,成功幾率很低。祖荷加過的付費玩家群裏從來沒人成功。
喻池讓祖荷把賬號發來,看一下交易歷史。
祖荷垂眼打字過來:「賬號hehe1717,密碼zhyc0507...」。
喻池嘴角浮現淡淡笑意,可惜她看不見。
“三個點也是?”
祖荷輕快地笑:“對呀,‘Tobecontinued...’那三個點。”
喻池說先研究一下,改天給她結果,這期間不要再充值了。
祖荷說:“好呀,我把零花錢留着給你寄護手霜,北方天氣很幹燥吧。”
喻池初來時不适應,還留了幾次鼻血。祖荷從來不差零花錢,只不過把話說漂亮了,但美國和中國山遙水遠,他還是說:“留着自己買糖吃——”
“你身份證後四位是什麽?海關清關要收件人身份證的呢,前面的應該跟我的一樣吧。”
“……好。”笑容清淡,有無奈和被偏愛的自得。
寝室這頭大燈已熄,只有走廊和隔間照明燈夾攻,總體光線昏暗。喻池的屏幕亮光便極為顯眼,尤其還有一個漂亮姑娘在視頻窗口,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多瞅一眼。
喻池也問她要了美國的聯系方式,時間不早,祖荷要和司裕旗出門,匆匆挂斷視頻。
“你小子女朋友啊?真夠漂亮的。”祁文曾經挂科,大四還在上課,在學校時間最多,第一個認識喻池,相對較熟絡,連喻池租賃電腦也是他牽線的。
喻池摘掉耳麥,轉身一手搭着椅背,遲疑片刻:“……不算吧。”
他也不能憑一個吻就把人家綁架了,如果做男朋友,他能為她做的很少很少。
祁文往上鋪爬,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那還有算不算的。我看你那語氣不太正常。跟你說,有機會就好好把握,別像我這種快畢業了,啥都沒撈住。你知道我們學校這種畸形的男女比例,難啊……異地啊?”
喻池把祖荷的賬密複制出來保存好,登陸奇幻桃源,等待加載時,回道:“異國。”
“噢——”祁文中彈一般,不無遺憾輕嘆,“那我懂了,加油啊,小學弟!”
不到一個月,祖荷在奇幻桃源一共花了上萬塊,單單只是合成道具部分,還不包括送他的。而喻池最大一筆開銷就組裝臺式機,也就大幾千。大學比中學擁有更多的經濟自主權,喻池第一次近距離感受祖荷的消費能力,心裏不可能沒波動。
他們的差距不單單在距離和時間。
喻池睡前把道具合成消耗、流程和結果理一遍,次日又拉言洲一起研究。言洲沒有電腦,是網吧常客加VIP,和喻池一樣混跡各大論壇和Q群,也看出合成道具的端倪,粗糙點說,就是一個出老千的賭局,整個奇幻桃源就是由一方獨控的地下賭場。
隔着網線交流終究費勁,言洲下午翹了一節不痛不癢的大課,跑來喻池學校。
兩個人窩在電腦前研究,像高三時為一道大題煩惱。
祁文從外面回來,從膚色判斷言洲也是大一新生,不禁搖頭:“小學弟,克制一點,大一就這麽沉迷可不好。——你知道我們宿舍為什麽會有一個空位嗎?就你現在坐的那裏。”
言洲接話道:“退學了?”
祁文點頭:“高考一解放,上大學太自由,挂科太多補不回來,大二走了。”
喻池和言洲相視一笑,默契十足。
喻池說:“謝謝學長。”
“……”祁文搖頭,客氣的回答大概沒把他的忠告放心上,大學的确自由,自由到不會想多管閑事,只想享受。
言洲悄悄跟喻池耳語:“說不定人家回去重新考你們對家去了。”
自由過多便成了迷惘,尤其象牙塔彙聚各地人才,哪個不是曾經的尖子和驕傲。尖子多了,便注定有人要充當普通人的角色,軍隊裏大部分是叫不出姓名的士兵,将軍寥寥無幾。
如若找不到內心動力,便如船失航向,迷失自我。
跟喻池探讨游戲設計背後遵循的心理法則時,喻池和言洲便感受到這股力量,那是真正的喜愛。
在每一次被輕視與否定的時候,內心那股力量總會“叛逆”地變得更強大。
哪怕沉迷游戲在大多數眼裏實屬不務正業,可放眼行業,仍有不少人以之為業。說來也巧,奇幻桃源在BingoFun旗下的游戲門戶網上架,喻池的“電腦債主”恰好就在BingoFun實習。
喻池和言洲花了一周課餘時間,潛入各大玩家群套取和收集反饋,反推出合成道具的賭局套路:最可疑點在桃源廣場舉牌收合成道具的人,仿佛只能機械識別“合成道具”相關話題,只要換一種不帶“合成道具”關鍵詞的描述,對方就無法回複,疑似機器人;也就是說,這些收購“合成道具”的人極可能是暗托,“合成道具”就是一個攬錢的幌子,像桃源一樣只聽過沒見過的存在。
祖荷憤怒不已,在四人小群刷屏:“曝光它!!!”
喻池和言洲正有此意。喻池整理截圖和措詞,三人聯合署名,投稿給高中時合作過的《極客時間》雜志編輯。
少年人心高氣傲,把每一份産出視若珍寶,經常幻想一舉成名。從GuestY這個ID就可以窺斑見豹,喻池雖然把自己叫Guest,他的能力和權限卻是Administrator,其中微妙的分裂感極具反轉意味。
當喻池和言洲反推出游戲賭局套路時,甄能君還在為緩沖區溢出打印出滿屏幕的“燙”字發愁。
若說到心理落差,恐怕喻池和言洲遠比不上她。其實從小鎮升上市裏高中,甄能君已經感受過一次落差,那會還可以用學習彌補,現在隐隐感覺到紙上談兵不管用,得實操。
幸好喻池與她專業同屬于計算機,大一大二打基礎的大課程基本一樣,大三才分流,甄能君向他求解。喻池對她能力與性格有底,給她指路:參加競賽,之後跟老師做項目——這些以後就是校招的敲門磚;這也是“電腦債主”學長成功走出來的路。當然大部分人會選擇考研深造,只要基礎打好,哪條路都可以走。
甄能君便穩紮穩打一點點摸索,頭像在四人小群裏灰置許久。
國慶假期後,《極客時間》的編輯回音比祖荷的越洋快遞來得早。
極客編輯:「文章指向性太強,而且都不屬于确切證據,這邊暫時不給通過呢。謝謝來稿,繼續加油。」
言洲:“!!!”
祖荷:“???”
喻池:“……”
祖荷說:“發貼吧論壇,搞它!氣死了!”
言洲:“你變兇了。”
祖荷發來一個“呲牙”表情。
兩人閑聊間隙,喻池已登陸上BingoFun論壇賬號GuestY。GuestY曾經是游戲版版主,高二打算搞競賽無力顧及,便退位讓賢——誰知道後來車禍,連競賽也搞不成——高三偶爾上去答疑,他的答疑貼至今仍時不時有人跟帖。
喻池再度修改措詞,給書面化的表達“注水”,以更符合網貼風格。
然後,點擊發送。
桌面右下角彈出空間有人評論提示,喻池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誰,會心一笑,順手點進去,留言板依舊被祖荷承包,沒什麽主題,“今天太陽好大,要被曬枯了”“來看看同桌”“嘿”,或者只是簡簡單單一個“呲牙”的表情,言洲也留了一句“樓下的,你怎麽不去我那”。
喻池也經常去祖荷那邊逛,她不寫日志,簽名也很少改,相冊倒是很多,按學年按活動分類,權限開放。他們一班在其他門戶網有一個電子相冊,但因為需要複制地址,無法從班級Q群內直達,大家還是喜歡來祖荷這裏看,空間人流量很大。
諸多相冊中夾雜一個加密相冊,名字“...”,喻池自負地試了自己生日,失敗;試祖荷的,不行;兩人的加一起,按時間順序他前她後,呵呵;最後調換位置,她前他後,終于開了。
……到底還是祖荷更勝一籌。
加密相冊是紀念相冊的擴充版,喻池沒把相冊帶來學校,宿舍到底不是一個隐私性太強的地方,怕弄丢了。
以後工作後有自己的房子,肯定要帶過去,他連這個也想過了。
喻池第一次打開相冊,特意留言“進來了[大兵]”,祖荷回複“[呲牙]我還以為你猜不到”。
大一上學期基本還算高三與大學過渡期,身上的勤奮性沒完全磨滅,功課多少認真對待,人人都用得上手機,會忍不住和老同學分享各自大學生活,好像能夠天涯若比鄰。
喻池勉強有同感,心裏也隐隐知道:只不過因為他們身邊還沒出現別人。
喻池經學長引導,帶着他的“貪吃蛇”報名參加院裏科技協會招新。
與其他的學生社團不同,科協由院裏老師直接領導,屬于各種比賽和項目的近水樓臺,相當于中學的尖子班。成員無一不是能力、思維和熱情突出者,自然也有人頂不住壓力退出。
喻池有備而來,三項俱全,脫穎而出,幾乎一秒通關;再加上他那條标志性的鋼鐵假肢,連其他院系的人也知道計算機系有這麽號人物。
科協有固定機房,大家會把自己機器搬過來,方便交流,學習氛圍濃,無論何時進來都有人在,不少人通宵調代碼,這裏成了一個燈火通明的微型IT公司。
喻池私自配電腦還是一個人盡皆知又不能端上臺面的秘密,他只能暫時窩在宿舍,等下學期開放這道閘口。
既然是公司,便意味着不能幹私事,喻池又琢磨下學期多配一臺筆記本,不然沒法跟祖荷視頻。
當同級男生脫離早戀禁令,蠢蠢欲動想追女生時,喻池仿佛腦袋鏽蝕,運轉遲鈍,只裝了代碼、游戲和祖荷。
有性別欄為女的人來加他Q號,喻池處理機制像代碼一樣機械:不自報家門的,一律忽略;加了不說話的,無事不會主動搭理;問無聊問題的,把相關人員——學習委、體育委、科協相關負責人——拉過來借箭。
但學校性別比例失調,女少男多,女生總共就那麽些,喻池這部分代碼倒也沒有頻頻調用。
喻池成為一個鋼鐵般冷酷的存在,操場的刀鋒戰士,計算機系的代碼狂魔,不近女色的天使面孔,都是他。
他無所謂這些風評,截肢曾是命運對他最大的羞辱,他跨過這道坎,勇敢地暴露假肢,他人的眼光已經無關痛癢。最能戳他痛處的人已經離他很遠,遠成啓明星般的存在,每個人的時間、精力和資源都是有限的,他得目不斜視全力奔跑,才能夠得到那顆閃耀的星星。
他也沒有很明晰的“摘星”計劃,比如出國讀研離她更近一點,全然沒有。幻想過,不切實際,他可以過去找她,但她不一定會等。四年時間白雲蒼狗,四年前他還是可以自由追風的少年,四年後他卻需要假肢輔助餘生。
他只有一個寬泛的目标:有生之年,如果有幸重逢,他和她的差距不能太大;他要像她希望的那樣,登上山頂。
清脆的敲門聲和登陸彈窗一起出現,右下角閃動熟悉的灰原哀,很快又被其他頭像覆蓋。
喻池從編譯器出來,未處理消息積了一堆,群聊天,好友申請,各種有事無事找他的人。
他先點灰原哀——
Ai。:“喻池喻池,快去看帖子,加‘HOT’了!”
揭露“奇幻桃源”的帖子一經發出,引起軒然大波,24小時就沒掉出BingoFun論壇第一頁,跟帖多達十頁。有人質疑,有人叫樓主保護好個人信息,有更多人加入聲讨隊伍。
祖荷興奮地跑進喻池空間留言“同桌好棒![呲牙]”,下面又補一條:兩個“三”字夾着四個黑色方塊,“很喜歡!”。
豎看橫看片刻,喻池反應過來。祖荷給他寄出潤膚霜後,他在美國一個購物網站下單一條圍巾,直送她留的地址。
上一次視頻,祖荷眉目成熟了些,他挑一條暗紅帶流蘇的圍巾,應該能配她。
祖荷直接發來一張照片,像素太大,常規聊天窗口只夠顯示一角,喻池最大化聊天窗。
祖荷喜歡抓拍人物,當她進入別人的鏡頭,也不喜歡擺拍。照片中她轉身面對鏡頭的動态也很好呈現出來。
她換了一身他沒見過的衣服和雙肩包,背景建築是國外風格,她大學标志性的鐘樓高聳攀天,陌生感便出來了。
之前視頻時要不睡前要不剛起床,她還是像高中一樣素顏,現在照片上化了妝,錦上添花了。唯一不算太陌生的只有他挑的圍巾和她的笑。
喻池回複她:“喜歡就好。”
祖荷曾說校園偏僻像鄉村,但綠植覆蓋率廣,空氣清新,長跑和騎行算是一種享受——如果不怕挑戰上下坡的話。她沒把他假設進去,他自己想象了一遭。
然後,喻池好生存下照片,順便改了一下簽名:「TobeContinued...」。
喻池好生存下照片,又看了一遍,那顆定情信物般的小銀魚還釘在她的右耳上。他摸了摸自己左邊的,只感到一股久違的心安。
祖荷的快遞他也收到了,還有一張配着簡筆畫的便箋,她畫了快遞裏不同形狀的瓶子,分別告訴他哪瓶是擦身體、擦臉、擦手和唇膏。
唇膏成了一個隐晦的符號,喻池不知道她買的時候會不會想起他的,但他能回憶起她的唇:緊抿時秀氣、笑開時露出十顆白牙、會蹦出許多歡樂的漂亮嘴巴。
帖子再熱,也比不過他的左胸膛,哪怕他無法重溫和她接吻的滋味。
喻池不太擔心帖子的走向,虛拟世界,沒有實名,最多不過删帖。而且少年人志當淩雲,他甚至有一種鋤強扶弱的俠之快感。他趁熱打鐵又發一貼,條理清晰列舉“奇幻桃源”各種bug,大批特批玩家體驗差。
言洲多少也有同感,直言帖子還會繼續發酵。
果不其然,帖子熱度不斷攀爬,甚至從線上發酵到線下。
原來祖荷在奇幻桃源的花費還算毛毛雨,有人前後投了幾十萬人民幣,窟窿卻越開越大,最後血本無歸,甚至還有人把婚房賠上了。
GuestY的帖子正好給這部分血虧玩家釋疑,也成為反擊奇幻桃源的證據和武器。
血虧玩家将自己的慘痛經歷和GuestY的帖子打印成大字報,一起從外地聚集到奇幻桃源的開發商、位于漁城的公司一達互動鬧訪,要求一達互動退還所有充值費用。
賠上婚房那位甚至跑到天臺,蹲在欄杆邊,拉條幅揚言跳樓,110、119、120讓上班高峰期的園區更加擁堵,一達游戲的“醜行”差點揚名《漁城晚報》,估計今年公關費支出暴漲。
奇幻桃源開始爆紅時,月流水輕松達千萬,GuestY的帖子發出兩個月後,奇幻桃源的日活人數下降,付費玩家流失,召回玩家無力,損失不堪估量。
事情鬧到線下,已經不是删帖可以止損。神秘的GuestY變成精神領袖般的存在,導演這場從線上到線下的騷動。
2008年開年,律師函跟着南方雪災一起降落到喻池頭上:奇幻桃源的開發商一達游戲将GuestY為首的一票人告上法庭,索賠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