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喻池手機進了一串陌生固話,來自南方沿海一個被偉人畫了一個圈的漁城;他以為是向舒,國慶約好去做新假肢,被推到寒假。

但不是,成熟而專業的女聲自稱BingoFun的互動娛樂部總監助理,想要跟他商談《我的魚塘》版權購買一事。

如果對方身份屬實,那喻池中學時代申請SNS賬號曾打過他們公司的熱線。

喻池之前跟平臺方都是通過郵件或SNS溝通,還從未打過電話。

《我的魚塘》後續更新與運營都在喻池這邊,BingoFun顯然對它期待更多,想接手後續一切事宜。

喻池起先不信,直到對方約定時間飛過來校招順便面對面談判,才松口說先和創業夥伴們商量。

新抉擇奪去他想祖荷的精力,多少也麻痹心裏的感情分區。

喻池一直想擺脫平臺依賴性,獨立做游戲,加之人員和資金有限,《我的魚塘》和1717雙線程開銷巨大——他傾向于斷臂自保。

言洲看中BingoFun的平臺資源和能力,《我的魚塘》有可能變成“我的‘大’魚塘”——他不介意當甩手掌櫃。

喻池和言洲都有意脫手,甄能君所占表決權最小,同意與否已無法逆轉結局,再者,她性格中一直保留謙遜甚至自卑一面,對于掌控此等潛力無限的怪物,實在信心不多。

出售方案全票通過,剩下關鍵的便是價格。

校招專場即在幾天後,喻池、言洲和甄能君已經提前到達,然而BingoFun不愧為互聯網巨頭,伫立十年風雨而不倒,蓬勃之勢另同行難以望其項背——三人差點擠不進教室門。

BingoFun靠SNS軟件起家,在國內幾乎成寡頭,發展至今部門繁多,其中互動娛樂部無疑是最掙錢的一個,自主研發或代理發行過許多爆款游戲,比如祖荷現在玩的《一統江湖》。

喻池、言洲和甄能君罕見沒有中途交流,專心聽完宣講部分,深深被BingoFun員工的專業素養和企業文化折服;1717跟人家一比,只如小毛孩過家家一樣,難怪BingoFun想接手《我的魚塘》,讓它走上專業化道路,發揮最大潛能。

版權洽談會由藺以芹牽頭,在BingoFun下榻酒店開了包間;喻池、言洲和甄能君三人無疑是在場最青澀的面孔。

好在互聯網行業講究敏捷,互娛總監也是四十歲不到的校友,沒有官僚油膩之氣,在她主導下氣氛和諧,幾乎是一場跨年齡層的同好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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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ngoFun方提出三種方案:

1)一次性購買代理權,相當于一次性錢貨兩訖,《我的魚塘》徹底變成BingoFun系,以後是“大魚塘”還是“小魚塘”,都跟1717再無關系;

2)全部收入按比例分成,相當于1717領不到底薪,入賬全看“魚塘”變大變小,“魚塘”大則有福同享,“魚塘”小則無米下鍋;

3)承諾保底收入,一定基數之後實行封頂,相當于1717只能吃到“小魚塘”和“中魚塘”的保底紅利,如果變成“大魚塘”就只能眼饞了。

BingoFun還要去其他高校宣講,給喻池他們三天考慮時間。

出了酒店,喻池三人和藺以芹談到激昂處,便幹脆站在停車場上繼續。

言洲贊同第一種方案:“一次性拿錢,正好解決1717的燃眉之急,以後‘魚塘’就是潑出去的水,優化、推廣、收益全部拜拜,時間和精力省出來放在‘1717’。”

喻池舉手第二種方案,車禍截肢改變了他對風險的看法,性格中冒險部分更加突出;這樣的人最後要麽自信與運氣雙降,出人頭地,要麽時運不濟,受挫于現實一蹶不振。

“現在‘魚塘’勢頭良好,第二種方案跟目前創作者:平臺間分成稍低,但可以解放一部分人力,用來專注‘1717’。”

甄能君一直是保守派,理所當然站第三種,不敢奢望變成“大魚塘”:“既可以保證‘溫飽’,又可以展望一下‘魚塘’未來發展,就我看過的近年游戲行業年度報告,能變成‘大魚塘’的游戲鳳毛麟角,實屬天選之子……”

言洲向喻池發問:“如果‘魚塘’早期成了‘幹魚塘’,收不到一分錢,‘1717’這邊的資金缺口,用什麽來填呢?”

“好問題,”喻池有點恨恨地說,當然是對事不對人,“我也最頭疼這個問題。”

喻池動起車禍賠償那張卡的念頭,喻莉華雖然曾說過全權交由他處理,但卡和存折都在家裏;而且涉及數額巨大,喻池不可能完全不跟他們商量。

言洲語氣有點咄咄逼人:“想到怎麽補鍋了嗎?”

藺以芹也頭疼道:“BingoFun給出三種方案你們仨剛好一人站一種,但凡多一個人投票,也不會出現這種僵局。”

一語點醒焦頭爛額的喻池;轉機來得太過輕巧,他甚至控制不住笑了下,徹底惹怒言洲;言洲拳頭握了又握,重重跺腳嘆息。

藺以芹一頭霧水:“怎麽回事?”

言洲和甄能君雖然不是藺以芹的學生,但經由喻池間接接受過不少她的幫助,欽佩她不是因為職位,而是學術。兩人都拿不準是否要跟她坦白工作室創辦時的一個“漏洞”。

最終還是甄能君開頭:“按出資比例,喻池的話語權最大,就是——”

“大股東一人專政。”言洲甚至想摸出一根煙。

“這次關系到工作室生死存亡,”喻池還不至于剛愎自用,罔顧同伴異議,“你們是我最好的夥伴,我們努力協調,争取利益最大化。”

潛臺詞不如說,努力說服同伴。

藺以芹接上道:“事情也可以很簡單,如果你們對‘魚塘’有信心,完全可以放手一搏,選第二種方案;剛開始不放手一搏,以後更加沒有勇氣;喬布斯的作品也不是每一件都是神作;創業艱難,起起落落很正常,放平心态。——不過你們最大的短板還不在作品上。”

“財務,”喻池說,“沒有良好的財務保障體系。”

言洲也感慨,不知不覺保守起來:“一開始抱着玩的心态,沒想到一下子能玩那麽‘大’。”

藺以芹說:“看吧,現在不是挺好的,你們兩個又想到一塊去了。”

喻池和言洲這對半路兄弟相視一眼,微笑沖散了龃龉。

藺以芹做了一個邊走邊說聚攏手勢:“還有三天時間,好好理一理,不沖動也不膽怯,再做決定。——我這邊也替你們想想辦法。”

這一次如果騰飛,裏面必有藺以芹一份功勞;象牙塔人才濟濟,能遇到藺以芹這樣的明師,喻池實屬走運。

和言洲、甄能君分別前,喻池讓給他一晚時間,也許能籌到一筆可觀的資金——如若成功,他更有底氣推進第二種方案。

當晚,喻池便給喻莉華打電話,說明來龍去脈,請求那張特殊的銀行卡。

喻莉華和蔣良平一年工資不足二十萬,七位數的銀行卡相當于好幾年的積蓄,喻莉華沒有立刻表态,也說需要一點時間。

“那邊只給了三天時間考慮,”挂斷電話前,喻池強勢地強調,“媽媽,我對自己的作品有信心,也真的需要這筆錢。我無法給你承諾百分之百有回報,但是結局再凄涼,也比不過斷腿之痛了。”

喻莉華再次感受到喻池性格中尖銳的一部分,就跟他剛出院就立刻要重回軌道,康複訓練和學習雙管齊下;事态又來到關鍵邊緣,成則榮耀加身,敗則粉身碎骨。

她也重複需要時間考慮,先行挂斷電話。

事情在第二日将近中午迎來戲劇性轉機:喻池上完半個早上的課,接到藺以芹電話,通知他來辦公室一趟——他媽媽來了。

喻莉華?來學校了?家裏和這可橫跨半個中國!

喻池沒機會打聽更多,刷卡上了校園公車性質的電瓶車,風風火火趕到藺以芹辦公室。

他的媽媽,喻莉華,本應該在南國校園主持中學日常,此刻卻出現在首都大學的辦公室,疲倦中猶存精神。

喻池詫然:“媽媽,怎麽來了也沒提前通知我一聲?”而是通過藺以芹之口,這層先後關系太過微妙,簡直密謀。

“我剛跟你老師聊完具體情況,”喻莉華的紙杯空了,藺以芹又給她接上暖水,“才叫你來。”

上次“奇幻桃源”門之後,喻莉華和藺以芹雖然專業不同,但女人間存在天然的聯盟情節,她們很快建立起偶爾問候的聯系。

此次涉及的金額巨大,喻莉華不可能從電話聽憑喻池的一面之詞便做決定,于是連夜飛過來,找藺以芹當面了解情況。

還好老師和學生所說差別不大,只不過強調方向不同,藺以芹綜合給她分析利弊,讓她從一個潛在投資者的角度全面了解;喻池則有了堅定選擇,站在創業者的角度不斷游說她“注資”。

不單藺以芹這位老師,喻莉華連她曾經的學生、喻池的好夥伴言洲和甄能君也聯系過,心裏也沉澱出選擇。

喻莉華風塵仆仆連夜趕來,藺以芹忙叫喻池帶她去酒店休息,一會叫上言洲和甄能君,她做東請吃午飯。

這頓午飯持續到下午點,不僅聊了喻池三人“創游”過程,竟然還能含括兩位老師的中年困惑,但是聽喻莉華聊和祖逸風的自駕游,藺以芹就能羨慕追問半天。

“人到中年,還能找到志同道合一起游玩的同性.夥伴,真是難得,”藺以芹直言女友結婚後她就單成“一枝孤單又自由的花”,想約她們基本得等到小孩成年。

祖逸風的名字牽出另一個人,或者說,一對人;可能煩事占據心坎,喻池的鈍痛只出現一瞬;喻莉華開口準備結束這次匆忙的旅程。

她從挎包掏出一個牛皮信封,張開袋口檢查一下;鈍痛停歇,喻池的心髒為另一件事猛烈跳動。

“喻池,”喻莉華平穩的聲音有部分是疲勞所致,“我和你爸爸拿了二十年的死工資,沒見過大錢,也存不下大錢;這筆錢屬于意外之財,如果可能,我們當然不希望它出現;但它既然出現了,理應讓承受‘意外’的當事人處理;我們之前說過會交給你全權處理,現在你成年兩年,也該到我們兌現承諾的時候了,來——”

她将牛皮信封遞出去,連同父母對孩子天生的信任與希望。

喻池不知鼻尖先發酸,還是手開始抖;饒是閱人不少的藺以芹也兩手掩住鼻子,濕潤着吸一口氣;言洲和甄能君像沒有消化徹底,仍處在震驚狀态。

喻池接過牛皮信封,從裏面倒出一張銀行卡、一個存折以及一張小卡片:

喻池:

你出生在西方節日的平安夜,小時候你看《哈利波特》,羨慕哈利在平安夜收到鄧布利多的包裹,裏面是詹姆斯留下來的隐形衣;

抱歉我們太平凡了,沒有魔法,無法像莉莉和詹姆斯一樣護你周全,只能為你争取到這小小的安慰,希望有朝一日它能成為你隐形的翅膀。

“好好使用!”

喻莉華·蔣良平

2006.12.24

喻池低垂腦袋,肩膀跟手一起輕顫;喻莉華的聲音近在耳邊:“我不了解游戲行業,玩過的電腦游戲就系統自帶的掃雷、蜘蛛卡牌,早上在藺老師辦公室玩了一會你們的游戲,還挺有意思的。既然熱愛這一行,就堅持做下去吧。”

言洲終于找回自己聲音,指着喻池手中的存折,震驚到結巴:“這是、難道是……不可能吧……我沒理解錯吧,簡直不敢相信……”

喻池淚蒙雙眼,笑出來,朝他們揚了揚存折:“沒錯,我們有錢了。”

他用的是複數主語,即使獨自承受斷腕之痛,也沒忘記夥伴。

存折上一串加了兩個逗號的數字,兩位夥伴甚至沒在“在線總人數”上見過。

“謝謝媽媽——”喻池轉過身,久違地主動抱住喻莉華,“又救了我一命。”

藺以芹輕聲擊掌兩下——确切說只有指尖相觸——又重新感概萬千蓋住鼻子,說:“太好了,圓滿解決。”

喻莉華釋懷而笑,輕拍他脊背:“一年沒見,身體又結實了一點。”

言洲茫然望向甄能君:“要不我倆也抱一下?”

甄能君用類似面部抽筋的表情奇怪地望着他,舉起茶杯以茶代酒:“幹杯。”

言洲:“……”

喻池想除去當初安裝假肢的費用,喻莉華讓他無需啰嗦,全部拿着。

喻池對游戲懷着割股啖君的勇氣,言洲和甄能君再無反對理由;一齊送喻莉華登機後,言洲許諾會想辦法追加投資。

到了不得不分別的公車站,言洲終于把憋了一路的話傾吐而出。

“我知道有個人同樣喜歡游戲,有實力成為潛在股東;就看願不願意開口請她幫忙?”

喻池剛用公交卡無聊敲虎口,這時停下,滿腹心事望着言洲;那邊輕輕點頭,無言說:對。

“祖荷。”甄能君說,同樣望向喻池。

卡片又煩躁敲了敲,喻池撇開眼,似要裝沒聽見。

言洲說:“她跟你關系最好。”

喻池凜然道:“不去。”

“太難為他了吧,”甄能君看似站喻池這邊,實則描述自己感受,“很難抹開面子向人開口借錢,尤其對方還是……”

喻池一碰到祖荷就丢失口才,茫然眺望下一趟公車。

她輕輕一嘆,希望的目光落在言洲身上。

言洲不可思議指着自己鼻尖:“我?——你們女生說話方便。”

甄能君向祖荷借過一回生活費折去不少驕傲,再來一回她不如折進塵埃中,生硬道:“你最合适。”

喻池和甄能君齊齊顯出“找我沒可能”的姿态,言洲不得不挑起重任:“好,我晚上就問問她。”

言洲努力的結果,便是次日一條越洋電話打到喻池手機上,差點給當垃圾電話挂掉。

網絡視頻或音頻電話日漸穩定,祖荷很少直接打手機。

“言洲早上說你們現在資金緊缺,怎麽你沒有告訴我?”

喻池還以為她來解釋上次莫名其妙的聊天,預期懸殊,心情複雜:“他告訴你也一樣。”

好像又惹她不開心了,那邊靜了一瞬才有回複:“我給你們寄兩萬美刀,但願能幫得上忙。”

喻池詫然:“你什麽都不問一下?”

祖荷說:“沒有哦,我已經跟家人商量一圈了,我媽媽還問過喻老師,我姐姐讓我當一次練習,AngelInvestment嘛。”

她的答案剔除感情因素,權當一次理智的課業練習,喻池明知不能感情用事,兩萬美元也救不起他的低落。

只聽她又補充:“而且我同桌眼光獨具,我相信投的是潛力股,嘻嘻,我對你們有信心。”

熟悉的狡黠笑聲抹開嘴角弧度,喻池輕輕嗤一聲,試圖掩飾這點興奮——哪怕後面也不全在誇他。

喻池留意到往年祖荷已經開始放聖誕假,他們的生日也近了。

“你還是原來那個地址嗎?”

那邊又是片刻像編借口的沉默:“今年不用給我送禮物啦,創業剛起步,哪裏都用錢,辛苦還在後頭。”

喻池朦胧讀懂暗示,本想就那晚聊天的惡劣态度道歉,現在好像不提為妙,轉為極其僵硬的一句:“謝謝。”

“不客氣,你是我最好的同桌。”

“……”

當暧昧消失,禮儀便出來主持日常。喻池的賭注龐大,不允許他為枝節駐足;生日前忙着和BingoFun簽訂“全部收入按比例分成”合同,經藺以芹介紹聘請一個兼職會計處理亂七八糟的賬目。

祖荷的兩萬美元并非直接彙入工作室賬戶,而是通過維京群島一個叫LotusFire(荷焰)的離岸公司;喻池不禁猜測,也許她并不僅是他的“天使”。

一直到平安夜,他才有時間跑步放松。

北方冬天天寒地凍,假肢接受腔幾乎冷得發脆,喻池在室外總是盡量保持運動,讓殘端暖起來。

這座象牙塔從來不缺狂人,數九寒天裏,喻池并不是操場的孤魂,況且也不愛密閉的健身房。

五公裏是基本裏程,他盡量每半個月抽出一天做LSD,不然高強度的工作遲早壓垮身軀。

跑完放松時掏出黑莓手機,在文字和語音祝福間猶豫,喻池幹脆先打開浏覽器;它自動加載出上一次打開的校友網,喻池也自動點開最近訪客列表,一個陌生又出挑的頭像撞進眼簾——

點開,許知廉主頁加載出來,頭像并未變大,但內容已經緊緊攥住他的腳步、呼吸與心跳,喻池走不動了。

頭像相冊的大圖費勁加載出來:許知廉一手舉手機自拍,一手攬着祖荷肩頭,親昵而和諧,祖荷脖子上熟悉的暗紅色流蘇圍巾卻格外刺眼。

那是他去年送她的。

就連右耳垂的那顆小銀魚也還在。

喻池從未料到以這樣的方式,幾近親眼目睹下一刻親吻;他早接收到祖荷的預警,仍天真抱着幻想;那時只是選項,現在卻是答案。

頁面也不關,喻池放下手機,奇怪的寒冷感又攫住他,戰栗出現在他的牙關,再到全身。

他本能地奔跑起來,試圖撕裂黑夜與寒冷,幻象與真實,然而一切都是虛無;他擁吻了她,他卻擁吻寒風。

喻池越跑越快,快到假肢幾乎脫腔,右腿幾乎痙攣,寥寥的夜跑者也發現他的異常;他不可控制地飛出跑道,摔進光禿的草地,渾身抽搐般戰栗,眼角落下冬天裏罕見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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