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平安夜當天,祖荷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打開筆記本,上Q給喻池發生日快樂。他不在線,應該跑步去了,祖荷像知曉時差一樣十分确定對面的作息。
她洗漱出來,許知廉打來電話,直接顯示他的手機號碼,而不是Skype——他也同樣清楚她的作息。
“怎麽突然用這個號碼了?”她問。
“你猜。”
“你回來了?”祖荷漫不經心地說,“不可能,你媽媽和姥姥不會同意的。”
之前交換聖誕計劃,許知廉說要陪家人,祖荷跟幾個聖誕節不是傳統節日國家的同學約好一起吃飯,因為蒲妙海“借調”給了司裕旗。
兩人每天打一條視頻通話,聊天內容跟之前差不多,偶爾夾了一些生澀的“親親抱抱”之類。
許知廉說:“你出陽臺來。”
祖荷腦袋沒怎麽轉,随口咕哝:“真的假的?”
他表白之前,倒曾跟其他朋友一起來過她家,知道地址。
陽臺冷風刺刺,樓下幹枯草坪前,許知廉旁邊擱着一只行李箱,手裏抱着一束玫瑰,擡頭笑望着她。以前傅畢凱也抱着一束玫瑰給她驚喜,祖荷以為自己不喜歡驚喜,現在才知只是對象不對。她不知先贊美花還是人,總之先尖叫一聲。
“你不是說要陪你媽媽和姥姥嗎!”
許知廉大聲回答:“她們說第一次當人家男朋友,當然要陪人家過生日啊。”
——明天确實是祖荷生日。
她笑着跑回屋裏,許知廉那聲“多穿點衣服”被關在門外。
祖荷從玄關取了外套披上,就着寬松的草莓棉褲就出來了。她向許知廉飛奔過去,覺得“男朋友”可以是一個很可愛的詞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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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池平安夜夜跑的後遺症之一,便是次日發燒了,由學弟攙去校醫院挂水。臨走前他還背走筆記本電腦,打算一邊挂水一邊改代碼。
剛一進急診室,值班護士就一副“哎喲喂我的乖乖”的凝重,直接推輪椅過來接應。喻池沒氣力掙紮,直接栽進去,飛出跑道的一摔雖然沒把健肢摔斷,殘肢卻是破了皮,每走一步麻痹中帶着刺痛。
學弟等他挂上水,又給買了早餐,才趕去上課。
後半個早上,言洲日常來寝室找他,撲了空,通過學弟才殺到校醫院。
喻池冷冷掃一眼,警告道:“如果你想安慰我還是算了。”
“……我還需要人安慰呢,”言洲挨着他坐下,擡頭看了眼藥水瓶子,“本來想找你喝酒,現在看還是算了。”
喻池沒心情打聽“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疑點,繼續斷斷續續敲鍵盤。藥水伴着嗒嗒的擊鍵聲往下滴,拔針後,喻池押着針孔看調試結果,一大堆bug提示眼花缭亂。閉眼晃了下腦袋,一串串英文字符帶上了重影。
“昨天好像你生日,那今天就是二十歲的第一天,”言洲沒頭沒尾地說,“生日快樂,哥們!回頭等你好了一塊喝酒。”
“你怎麽老是、酒不酒的?大白天呢……”喻池皺鼻蹙眉,好像還聞到淡淡煙味。他這個人自律到飲食上,不吃零食,不吃垃圾食品,煙酒碰一下相當于五公裏白跑,只有熬夜管不住,總體可以說非常禁欲。
“未來的市場天才怎麽能不喝酒抽煙呢?”言洲說,話語有着超乎年齡的滄桑,“起碼在國內必須得這樣。”
回寝室又給殘端的破口消毒,喻池爬上床睡到天昏地暗。溫度好不容易降下來後,他決定給自己放假,保存後關閉工程文件,點開“一統江湖”,做幾天普通的大二學生。
可能狀态沒切換過來,直接登陸了祖荷的賬號,“雲朵我的沐浴球”的組隊邀請發送過來,喻池懶得再切,便默默玩起來。
一局打完,“雲朵我的沐浴球”發來私信:“你肯定不是菜鳥hehe!!!”
hehe1717:“?”
雲朵我的沐浴球:“我加她號了,她全招了。你們是兩個人。”
對方用挺自得的口吻,還将一串Q號複制過來。這串8位字符喻池倒背如流,都不用特意去列表比對。
hehe1717:“對,我是1717。”
雲朵我的沐浴球:“17哥哥請受我一拜!!!你們都好久沒有上線,你把hehe藏哪裏去了?”
旁人的無心成了傷口撒鹽,喻池愣着看了許久,溫度好像又上來了。他沒有回複,直接退出游戲,然後卸載。
昨天Q上有生日提醒,不少人留言祝福,好友列表的Special分組也在閃動,祖荷發來寥寥祝福語。喻池回複差不多字眼,取消“隐身對其在線”,然後把祖荷移到高中大分組,删除Special這一分組。
平安夜跟祖荷有約的朋友許知廉也認識,便一塊過去,順便公開關系。
留學生活孤寂難捱,特別初到異國的第一年,語言和文化差異滲透日常,有時一點小事就能牽一發而動全身。人都是社交動物,尋求夥伴便成了自然而然的心理需求,圈子裏分分合合太過正常。
倒是祖荷單了一年讓人不可思議,起初總有人向她介紹對象或自己,“不想戀愛”并不能成為有效拒絕借口,對方通常會滔滔不絕展示“雄性魅力”——總之到了年紀身邊沒男人太不正常,尤其像祖荷這種富有又人緣極好的女生。
後來祖荷精明點了,說男朋友在國內,下一年就出來團聚了;蒼蠅終于少了一點,但依然有奮勇想挖牆腳或者不介意當小三的。
這圈人也有來自其他院系,跟許知廉不熟,曾經替熟人向祖荷介紹對象被拒者,酒精上頭,一拍桌子用普通話跟祖荷豪邁:“Alexis,哥知道了!這個就是比你遲一年出來的男朋友吧!”
許知廉也被灌紅臉,眼神一滞,笑着慢慢擱下酒杯。
祖荷鎮定往許知廉身上靠了靠,隔空點點那人鼻子半威吓道:“Vick是我第一任,高中就出來了。以前那些話還不是為了堵你這個媒公的嘴瞎編出來的,沒想到還真被我撿到一個學弟。”
半醉半醒的一段話,既苛責了嘴風不厭的友人,又安撫了受傷的男友。
她勾過許知廉脖子,嘻嘻一笑,把他的幽怨都笑沒了。
昔日媒公當然趕緊賠不是,像個太監似的佯裝抽自己嘴巴,就差喊許知廉“妹夫”賠罪了,衆人叽叽咯咯笑成一片。
祖荷要開車沒喝酒,果斷讓許知廉今晚住她家,不想兩頭跑。許知廉腦袋好像清醒那麽一瞬,呆呆望着她。祖荷笑嘻嘻搓着他雙頰,說:“你想什麽呢,我家難道只有一間卧室嗎。”
“哦。”許知廉酒醒大半,準備繞至副駕駛座。
祖荷隔着車頭說:“我怕你吐我身上。”
許知廉想着什麽,坐進去後問:“你會覺得太快嗎?”
祖荷也不裝純情,開誠布公道:“我們認識半年了。”
許知廉斟酌着說:“我只喝了幾杯,應該不至于吐出來……”
視線乍然準确無誤對上,祖荷心跳沒來由加速,确認自己真的喜歡上眼前這個男孩了。
“過來。”她做了一個要擁抱的手勢,許知廉便湊過來吻她。跟第一次接吻一樣,咚咚心跳令她歡喜,想親手觸感,她笑着說:“一會快到家要去一趟超市。”
若不是剛進門暖氣還沒起來,衣服恐怕在進房間前就沒了。
好生洗了澡,家裏沒有男人的衣服,祖荷把自己一件浴袍給他,反正差15cm的身高頂多差2個碼,将就修身一下。
許知廉傾身過來抱住她時,祖荷依舊走了會神,想起鄉下樓頂的夏夜;但也只剩一瞬的遺憾,當她一躍在上,主宰了進度,她心裏只剩下自我與快樂。
她曾用玩具循序漸進,現下沒有“初夜痛”,更沒有神乎其神的“第一滴血”,她顯得游刃有餘,甚至還有閑心觀察對手的反應。
這個男孩子青澀也真誠,細膩也熱切,消弭了她一個人時的空虛感,帶來博弈般的互動樂趣。
美中不足的是電量不足,不一會就歇菜了,滿臉通紅,非常不好意思。
她有點想笑,口口相傳的“初夜痛”不是真的,但鮮為人知的“初夜秒”千真萬确。
遺憾多了一點,耐心也多了一點點。
她把他手拉過來,放在剛才的“門楣”,說“像這樣”,讓他繼續,她還沒盡興。
新手發揮不好,歉然難當,沒再顧得上自己,乖乖接受指引。
……
祖荷背對他枕着微汗的胳膊,把他手拉到眼前看了會掌紋,随意描摹一下,許知廉癢得直發笑。
她扭回頭聲音有種餍足的虛脫:“明天去我姐那過生日,你也來吧。”
許知廉說好。
祖荷管不住眼皮,夢中抽搐般胡亂伸腳,半睡半醒着咕哝“你腿毛怎麽那麽長了”。許知廉聽着感覺怪怪的,但腦袋沒有思考空間,第一反應還是笑了笑,輕吻她鬓發:「Goodnight,honey.」
元旦言洲果然又過來找人喝酒,喻池舍命陪君子。
燒灼食道的感覺并不好受,頭腦暈乎也讓他喪失安全感,就像經歷車禍時昏昏沉沉,只記得有人叫他名字,他死死握住人家的手,等再醒來時左腿已經不在了,病床和房間只有他一個人。
酒精燒出通體熱氣,喻池和言洲暖和地漫步街頭——确切地說,喻池有點“龜步”。
上次生病之後,他暴瘦五斤,殘肢同步縮水,接受腔明顯松了。他套了幾層繃帶襪,勉強塞緊,異于往常的微妙仍剝奪了安全感,他不敢走太快,怕又破皮摔了。
他當然知道要增肌,可增不回來,敏感的除了他的心,還有他的嗅覺,他聞到油脂便發嘔。
也知道要睡眠,床和黑夜是多麽敏感的組合,他躺在單人床上,想起和她分享過同一方席子和星空,很遺憾故事沒有因此而不同。再想到她身邊可能有他人相伴,晨曦之前的時間格外枯寂而漫長。
他的遺憾與否定又多與截肢相關,若沒那場意外,他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決然不會退縮與猶豫。久違的幻肢痛又噩夢般魇住他,激出一身虛脫與涼汗。
惡性循環,每況愈下,喻池變成令自己生厭的敏感矯情怪,連住院時也不曾這樣。
截肢後起先也會這般心慌失眠,最終拜倒在身體的虛弱之下,不得不合眼。後來再抗拒、再否認,左腿也回不來,便麻木地接受事實。再之後摸到一點和截肢共存的門道,心受鼓舞,便慢慢敞開心去學習和适應。
那時他需要面對和操控的僅是自己,是自暴自棄還是振作重生,主動權在自己手上。
而從心動那一刻起,他的控制權便呈交給祖荷,她操控着他的情緒,他一個人無能為力。
北風呼嘯,天晴無雪,街頭只剩匆匆歸客,喻池和言洲像上天忘記收走的兩顆棋子,随意游蕩,無處可歸。
言洲接到一個電話,看着他說“我和喻池在一起”。喻池愣了一下,不知道誰先停步,兩個人不約而同坐到路邊的三級樓梯上。
言洲也不避着他,哇哇講了一陣,将手機遞過來:“你要不要跟她說話?”
為什麽不是“她想跟你說話”?喻池腦袋劃過荒唐的問題,下意識就接過手機——他遠沒具備當面拒絕她的勇氣。
“喻池?”
“……新年快樂。”手機抵在左耳,似乎壓出了小銀魚耳釘的形狀。
“新年快樂。”
那張合照又蹦出來,捂住即将出口的幽怨與不舍。兩邊就這麽安靜好一陣,像在等待第一粒冬雪,或者一顆流星,肯定不再是那一年回家路上的一縷桂花香;沒人心疼國際長途的計費。
長長吐出的嘆息化成白汽,化勇敢為有形,喻池不再掩飾,艱澀道:“你有男朋友了。”
言洲詫然轉頭望向他,又覺得不要過多關注為妙,只好擡頭望着路燈。
路燈除了樣式,好像跟家鄉的也沒什麽不同,一盞一盞分散在遼闊的空間,只能遙遙相望,高聳而孤獨。
那邊好像應了一聲,好像又沒有。喻池已經認定答案,她的回答重要也不必要,只是這句話一出口,他們沒法再假裝對方不知情,繼續矯飾着聯系——這持續将近一個月的拉鋸,喻池終于受不住,一刀砍幹淨。
“你還記得,你媽媽跟我媽媽第一次碰上那天,你在我家說的話嗎?”
她告訴他,她想做丁克。
那會他還詫異她的成熟,17歲就開始琢磨“成人世界”的議題。而現在,她要奔向更成熟的世界,真真正正抛開他,一個人長大了。
依舊是很輕又很篤定的一個音節,像她所有一往無前的決定,不帶猶豫:“嗯。”
喻池說:“保護好自己。”
那邊顯然吸了吸鼻子,不加掩飾的聲音太過熟悉,喻池幾乎以為回到了住院惹她生氣那會,她接受他變相的歉意。
“喻池,”她應該不會再兩遍連着叫了,“以後再碰上喜歡的人,主動一點,好不好?總等着對方主動,別人也會失望……”
哪還可能再有喜歡的人,他又掉回自我厭惡的泥淖,只是這一回,祖荷不可能再來拉他了。
“……就這樣吧。”喻池今晚就坐實了“小氣鬼”的名頭,祝福實在說不出口。他生硬把手機塞回給言洲,然後趴在膝蓋間。
男孩從小到大背負着眼淚恥辱,言洲已經在成長中忘記同性的哭聲,以致這一刻聽見,覺察到一股可怕的力量。他低低罵了一聲,想笑,想阻擋這股力量的感染,但失敗了,表情變得難看、變成大衆定義裏的悲傷。
言洲擡起頭,雙手往後撐在冰冷地板上,朝着路燈啊啊大叫,眼淚跟着聲音飙出來。
喻池顫抖着緩一口氣,望他一眼,相似的悲傷激出惺惺相惜感,哭笑不得罵道:“你有病啊!”
言洲哭得扭曲,吼道:“我也被拒絕了啊。”
兩個人看着對方,哭哭又笑笑,瘋子一般,心頭萬般滋味,無法無視,無法消解。
北風很急,卻吹不幹他們的眼眶。
言洲胡亂抹鼻子擦淚,掏出煙盒,正好還剩兩根,和喻池分了。
“要不?”他好像忘記喻池從沒抽過煙,高考那年被傅畢凱強塞那根最後也僅是在他口腔轉了一圈,分毫不剩吐掉了。
喻池看了眼接過,銜着往他那湊火,言洲說“你行不行的,第一口不要吸太猛”,剛說完那邊狼狽嗆咳,把好不容易憋停的眼淚又嗆出來,他哈哈大笑。
喻池拿開煙,仔細盯着煙屁股的商标,表情像咽下中藥:“這味道……”
言洲說:“以後你會愛上的。”
“……”
穿軍大衣和熒光背心的環衛工阿姨刷刷掃着地,半是提醒半是自言自語:“夜涼天凍,沒事趕緊回家吧。”
言洲扶着膝蓋先站起,頓頓腳穩了一會神,才像那年夏天在練車場一樣朝他伸手:“走吧。”
喻池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習慣性揉了揉左腿。他将左耳的小銀魚拔下,随手塞進褲兜裏。
兩人一起跟阿姨道新年快樂。
掃帚劃過水泥地面,依舊發出幹燥的聲音,阿姨随口問:“你們哪個大學的啊?”
言洲正要作答,喻池搶先一步:“北體的。”
“……”言洲破涕為笑。
阿姨瞥一眼喻池的假肢,見鬼般咕哝一聲:“我還清華的呢。”
言洲說:“那是校友啊。”
“……”
兩個大男生就着淚眼笑了笑,又說一遍“新年快樂”,一齊把北體抛在後頭。
2009年1月1日這一天最低溫度-7°,喻池和言洲靠着對方才沒凍死在這個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