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臨近期末,學生們又要為火車票發愁,同鄉們開始呼朋喚友“拉幫結派”,收齊學生證派代表到代售點或火車站批量購票。
去年寒假喻池和言洲還有幾個以前其他班的高中同學一塊搭卧鋪回南方,寧願忍受30小時的枯寂,也不願意再入機場的特別安檢“小黑屋”。
言洲催他要學生證,喻池仿佛從游魚變異成蛞蝓,戳半天才有回應,說等等,先打個電話回家。
言洲困惑不已,交學生證而已,怎麽還得致電家中請示?
喻池以前跟蔣良平聊得最多是食譜,離家讀書後,食譜離開有效範圍,兩人聯系日漸稀薄;蔣良平偶爾會将他曾經喜歡的菜發過來,告訴他今天家裏又做了這個,更多時候他在玩棋牌游戲——喻池通過Q上的狀态留意到的。
他掐着放學時間,打到喻莉華手機上:“喻主任,你們寒假有什麽特別安排嗎?”
“官僚了啊——”喻莉華呵呵一笑,“你那邊冷不,票好不好買?”
“還行……”
喻池又下意識輕捶殘肢,室內雖有暖氣,雪地步行對常人是一項挑戰,對他更加。
元旦之後他又蒸發幾斤,接受腔大了一號,假肢帶不動了,他不得不拄單邊腋拐出門。說來也微妙,本來高中時還有點介意“獨腿”亮相,現在竟然有種破罐破摔的豁達,只要跟她沒關,外界目光都算個屁,他的底線是不能搞死自己。
但腋拐擱教室裏實在占地方,他便換成了兩根肘拐,變成了三條腿走路的時鐘。單車不能騎了,要不同學載他一程,要不坐校園電瓶車。
他掉到馬洛斯金字塔底端,甚至覺得進機場安檢小黑屋也沒什麽;但寒假肯定不能飛漁城做假肢,他得先回到一個健康的、可以長期維持的體重。
“想回來嗎?”喻莉華問,“不想我和你爸爸上去也可以,年前去看過你姥姥了,正好挺久沒有一塊出去旅游。”
以往寒暑假一家三口總會去外地轉轉,旅游計劃在他高二那年戛然而止。
那邊傳來蔣良平的嘀咕:“我才是。你和你朋友暑假就去了,沒捎上我而已。”
喻池不禁低頭笑:“你問問爸爸要不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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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莉華将手機拿開一點,問:“老蔣,喻池隆重邀請我倆進京過年,去不去啊?”
蔣良平說:“那就卻之不恭了。”
“那麽勉強?”
“嘿嘿,矜持一下。”
兩人自顧自一笑,這邊喻莉華回到電話上,跟他确認大致出行日期,讓他訂酒店。
于是,喻池潇灑揮別言洲,準備一個人留在學校等家人團圓。
“嘿,我真希望我也不用回去,”言洲說,“除夕到初五天天要回答有沒有交女朋友,什麽時候帶回家讓看看。”
女朋友顯然是個傷感話題,他們不但沒有,還要天天被叨叨,就像喻池也不希望別人整天惦記他離家出走迷了路的左腿。
臨近期末,考試當頭,言洲不用取學生證,也懶得往他這邊跑,喻池在電話裏跟說:“珍惜吧,過兩年還要被問工作。”
最後一科考完,校園逐漸清冷,喻池等到了一年未見的喻莉華和蔣良平。
兩人還沒逛過冬天的校園,之前說好先逛一圈,再去坐小冰車。
喻池暴瘦一圈,左腿只剩一半,拄着兩支肘拐像個稻草人徐徐而來,別說頻頻回首的路人,連喻莉華和蔣良平也愣了一下。
喻莉華圍巾剛巧漏開一個風洞,蔣良平側過身給她理了理,掩飾驚訝神色。
喻莉華也從意外中醒神,沉聲問:“一會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蔣良平還有點懵:“說什麽?”
“開場白啊!”
“哦哦,你說吧!”
這種“大場面”還是喻莉華才能鎮得住,就像喻池剛截肢醒來,也是她先嘗試交流。
喻莉華強調道:“一會你別提祖荷啊,千萬別提,美國都不要提,記住記住。”
蔣良平收回手,說:“你跟她媽媽那麽熟都不提,我提幹什麽。”
“就怕你一激動就說漏嘴。”
“……我嘴巴又不漏風。”
喻莉華換上笑臉,款步到喻池跟前,輕聲說:“換身裝備了啊。”
又長一歲的喻池雖然學生氣未脫,時間已經在他神色中析出一些成熟,再也不能與剛入象牙塔的毛孩同日而語。
喻池扯出一個笑,說:“瘦了點,假肢穿不下了。”
顯然他的“點”跟大衆認知存在噸位般的偏差。
蔣良平抿了抿唇,默念喻莉華的提醒,沒有說話。
這半個多月喻池盡可能把自己灌胖一點,照顧一下這兩位“加起來八十高壽”的中年人的心髒,本來冬天容易長胖,但他這邊收效甚微,吃進去的每一大卡熱量都用來抗餓禦寒,愣是沒囤下一點“過冬糧”。
氣色倒是有所回轉,有一點點“人味”,不再那麽僵屍了。
他不得不補充:“……期末累的。”
喻莉華笑道說:“沒關系,我們假期補回來。”
在這種不尋根究底的尊重裏,喻池悄悄松了一口氣。
上一次帶家長游覽校園還得靠指引,這一回輕車熟路,喻池甚至可以講出一些他與之相關的小故事,親近感非同一般。
學校離住處有一段距離,喻莉華讓訂的酒店型公寓,他們停留三周,相當于短租,有廚房可以自己做飯。
喻池便鎖了宿舍,把自己一些日用品和衣物拉到公寓。
喻池受喻莉華影響,小時候來北方度假學會了滑雪;現在顯然暫時不行了,只能去冰場溜溜小冰車。
今日天氣預報無雪,來京第一餐,蔣良平竟然從行李箱掏出姥姥牌筍幹,做了一道筍幹排骨煲。
“知道蔣老師講究了吧,”喻莉華飯畢擦着嘴巴說,“他吃不慣外面的菜。”
蔣良平笑道:“這不一年沒給喻池做過飯了嗎。”
喻池很給面子添了飯,是近來吃得“最香”的一頓,可能他現在的确得靠家裏飯菜才能回到原來體重。
略作收拾後,一家三口往冰場出發。
蔣良平習慣性打起哈欠,小幅度做了幾個擴胸運動提神,換做在家,早上床午休了。
喻池來這邊後發現周圍幾乎沒有人午休,通常吃過午飯走回宿舍,又差不多要走去教室上課了,過來一年多,竟然戒掉了十幾年的午睡習慣。
喻莉華領着兩人排隊買票,回頭一笑:“蔣老師,一會可別睡着啊,這天很容易變冰雕的。”
售票處的中年男人正好站起伸懶腰,順便把票遞出來,發現異常似的頓一下,收回票據,腦袋探出推拉窗。
“哎,帥哥,你這不能進啊,”男人下巴示意喻池的肘拐和殘肢,“容易摔倒的吧。”
喻池緊抿嘴唇,沒有立時反駁。
周圍人的目光齊齊殺過來,像舞臺的氛圍燈,無形烘托出主角的困境。
喻莉華接了一手空,手掌依舊固執伸向男人:“大哥,您開玩笑呢,我小孩每天能跑5公裏。”
中年男人回望喻莉華,眼神像在說“你才開玩笑吧”。
“前陣子有個男的比他大一點,就摔了,家屬想找我們賠償呢。我們啊,付不起這個大責任,”中年男人探出上半身,戳戳窗戶旁邊的購票須知,指尖點在“癫痫”和“精神病”中間的“殘疾”字樣,“看到沒有,不是我不通融,這是明文規定的啊!”
蔣良平剛才早就默默研讀購票須知,指着“殘疾”下面幾行,說:“也沒有說‘禁止’啊,只是‘确認’,‘如導致不良後果,公園不負擔任何責任’,我們也不會找你們麻煩啊。”
截肢以後,喻池多活動在校園,生活模式固定,鮮少碰到意外情況,這還是頭一回被拒門外。
喻莉華還想争辯,當事人叫了她一聲:“媽媽,我們走吧。”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失去往日活力,像困頓貓冬的動物,不知道春天何時再來。
“就是,去玩點別的适合的項目吧,天寒地凍的,別拿孩子的身體冒險。”
中年男人就要縮回窗戶裏,找出剛才他們的錢。
也不知道喻池和中年男人哪個的話更刺耳,喻莉華心裏不好受,立刻叫出來:“不行——”
喻池曾經因為傅畢凱激将,一股勁激活5km長跑模式;曾經為了能和新同學一起軍訓,提前一個暑假自行練習踏步和踢正步;而今只不過被人稍稍一攔,就是去反抗勁頭,這哪還像往日意氣風發的少年?
喻莉華直覺這次絕不能退縮。喻池處于失戀的災後重建狀态,此刻比報名5km那一次更嚴峻,一次微妙的妥協會無形削弱勇氣,有一便有二,直到勇氣一點點被榨幹,再也站不起來。
蔣良平也默契扣住喻池手腕,不讓他離開。
喻池垂眼沉默,不掙紮也不反抗。
喻莉華中氣十足道:“溜冰車靠雙手,又不用腿,我家小孩為什麽不能坐?再說了,溜冰車用兩根冰釺刺到冰面上劃着走,大哥,你看是不是挺像兩根拐杖?我敢說,在場的各位用拐杖還沒我家小孩熟練。”
好些人排在回形針型限流線內,從異常出現那一刻就有意無意盯着這一家三口,特殊人群是何其敏感的話題,沒人好意思催促。這下,不少人都為這位中年女人的英氣與樂觀震懾,和善笑起來。
就連喻池也哭笑不得,陰郁表情終于破了冰。
有位大媽示意自己一米出頭的孫女,說:“你看我家小不點,沒人家走得穩當,更不會自己劃,不也天天來這玩。你就放人家進去吧,準備過年了大家都開開心心的多好。”
不少人低聲附和“對啊”“快點吧,排好久了”。
喻莉華也目光炯炯盯着售票員,蔣良平松開喻池手腕,也看過去,就連喻池本人,也無聲迫視他,更別提一票被耽誤的人。
售票員受不住這等迫視,自暴自棄般叫了一聲,遞出票據。
“進吧進吧進吧,注意安全啊!出事了我們不管。”
大媽松快笑罵道:“烏鴉嘴。”
中年售票男:“……”
喻莉華爽朗而笑,謝過售票員和素不相識的大媽,領着蔣良平和喻池往冰場裏面走。
大媽的小孫女指着喻池的背影,說:“姥姥,哥哥的腿為什麽這樣子?他是蜻蜓嗎?”
大媽正打開小錢包掏現金買票,分心說:“是啊。”
“那他會飛嗎?”
“會啊。”
“可是他又沒有翅膀。”
“坐上小冰車就能飛起來了,”大媽朝窗戶裏遞現金,“一大一小,要一張雙人冰車的。”
寄存了肘拐,冰釺刺擊冰面推行小冰車,喻池在人少的區域劃行,微仰天空感受風動,似乎又回到了塑膠跑道上。自那次意外摔倒以來,他再也沒有好好跑過步。
蔣良平劃回他周圍,同他平行徐行,笑問:“好玩吧?”
這語氣仿佛當他還在兒時,每帶他體驗一種新項目,蔣良平就會這麽興致勃勃地問。
喻池笑了下,雙臂使勁,剎停小冰車,四顧尋到喻莉華,她無疑是三人中最快活的那一個,歲月在她身上沉澱下風華,卻奪不走她的活力與樂觀,笑顏與旁邊一個學齡女孩的一般燦爛。
蔣良平也停下,兩根冰釺收齊在膝蓋間,長長呼出一口白霧。
兩個人像搬了小凳子來冰面上等太陽。
“你知道嗎,”蔣良平也望着喻莉華方向,“二十多年前,我也差點沒和你媽媽在一起。”
蔣良平不愧為語文老師,用詞非常講究,喻池頓了一下,敷衍吐出一個低低的音節。
他繼續說:“那會感覺和你媽媽有點苗頭了,她那位不知道前任還是現任的軍人……軍人大哥忽然殺回來——”
喻池難得一笑:“好像聞到酸味……”
“剛好暑假,我就卷鋪蓋躲回鄉下老家了,幫你爺爺收了幾畝地的麥子,曬得‘又黑又醜’——”蔣良平說,“對,這是喻主任的原話。”
喻池難得打量蔣良平一遭,喻莉華以前不經意間提過,當初看上蔣良平一部分因為他斯文白淨,以後小孩如果能中和一下她的膚色,應該是個漂亮寶寶。
“喻主任嫌棄了嗎?”
“好像……”蔣良平回憶,不得不點點頭,“有點!然後她就問我,說暑假怎麽不呆宿舍了,想找人找不到。我說你大忙人,哪有時間找我。”
喻池開懷而笑,甚至有點幸災樂禍。
雖然蔣良平結局跟他大相徑庭,一個摔倒的人知道有人比自己更加狗啃屎,大概也會有惺惺相惜之感,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也是一種變相的安慰。
蔣良平說:“喻主任就說,‘你又知道了’,那語氣可真是……太不可一世了,就跟教訓爬牆外出的學生一樣。”
喻池腹诽:還不是你縱容的。
“後來她就說了,前任争取到了随軍的機會,想她過去,可以做個文職什麽的。但你媽媽不太願意,你知道的,她很喜歡跟學生們在一起,多青春多快樂啊;學生們也喜歡她,上回匆匆過來,還有以前學生‘怨’她不多留一頓飯的時間,”蔣良平摩挲一下膝頭,停了這麽一會,寒意逼人,“她特地跟我說我第一個知道的,後來結局你也知道了。”
喻池垂眼用冰釺撥着冰粒子,想把它們都埋回原來的洞洞,卻似乎越刨越多。
“現在你跟喻主任好好的,這不是……刺激人麽……”
“當時也很不好受,那種……明明自己也沒有哪裏做錯,甚至已經挺努力,可就時運不濟,得不到想要的結果,”蔣良平對喻池性格有底,輕嘆一聲,一手在胸口前泛泛掏了掏,“很無力空虛。”
“那位軍人大……伯才應該更空虛吧。”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蔣良平笑道,“聽說他後面找了一個願意随軍的護士,生了個女兒,現在過得也挺好。”
別人講再多也不是他的故事,喻池懂得所有道理,甚至表示理解,在真正接納上卻出現漫長的時延,也或許會中途丢包。
喻池折回頭問:“那、你在暑假裏面怎麽想的?”
蔣良平知道迎來轉機,欣然道:“沒想其他,就想着今天割了多少麥子,明天比今天再割多一點,早點割完。後來因為勤快,躲開了雨天,挺開心。”
喻池倒是真的萌生了修商科雙學位的想法,若是以後再創業,也不至于太過草莽,遭投資人忽悠。
“上大學感覺不一樣了吧?”那邊繼續感慨,“以前只用對付學習,就連愛好也得給學習讓位;現在雖然學習還是首位,但生活裏有更多東西需要你學會平衡,愛好、感情、工作、婚姻甚至生養小孩——”
喻池突兀打斷:“我不要小孩。”
蔣良平愣了一下,但是沒有出現家長慣常腔調,“你現在這麽想,以後可就不這麽想了”;他只是簡單點頭,思忖片刻,像努力換位思考。
“不生也沒什麽,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自在,你媽媽和我只是希望你過得健康快樂就好。”
喻莉華一陣風似的漂移而來,橫在兩人跟前。
“怎麽不劃了,聊什麽那麽起勁?”
兩個人難得對視一眼,默契結成同盟,生出一起保密的念頭。
喻池說:“爸爸今年想回去幫姥姥挖春筍。”
……可能也沒有“同盟”到100%的程度,這不,蔣良平就栽坑了。挺尴尬的,他已經三年沒回去幫忙挖筍了:2006年喻池還沒出院,2007高三任教任務重,2008年雪災春筍減産。
蔣良平也只能順坡而下,不然破綻更大:“對,我還教他怎麽炒春筍臘肉呢。”
喻池:“……”
喻莉華狐疑打量這兩個人,說:“鍋都沒有,還教炒菜?”
喻池說:“教武功之前也要先背心訣啊。”
蔣良平:“……對,背心訣。”
喻莉華思忖着點頭,好像也沒法反駁,反正廚藝方面她一竅不通。
喻池重新握好冰釺,調頭劃走。
溜小冰車其實更像那年校運會騎單車的時候,冷風徐緩,周圍景致平穩地流動,可是他身後再也沒有皮卡丘了。
沒關系,喻池開解自己,還是會慢慢往前走,只不過北方的冬天更蕭條一些,一個人孤單了一些。
次日喻池在盥洗臺鏡前伫立許久,發現久違長出一抹絨須,撫摸良久。
喻莉華路過門口,發現端倪,像那年招呼人來看他新打的耳洞:“老蔣,快過來看啊,有個新鮮東西。”
喻池悵然一笑,放下手拄着肘拐走出浴室,讓他們看個分明。
……
這天蔣良平外出買菜時順便買了一把電動剃須刀給他,樂呵呵道:“歡迎來到大人的世界。”
新學期開始,祖荷在自己家和許知廉家兩頭跑,總體而言還是在家情況多。祖荷租住的這棟獨棟別墅有兩層,許知廉過來時,蒲妙海便呆在一樓房間,并不會有太大存在感。
“這一點你放心,我在面對小風姐和她的男朋友們時就積累出很多經驗。”
祖荷向她打招呼帶許知廉來過夜時,蒲妙海便如上信誓旦旦。
祖荷對第一次很滿意,從場地到姿勢,一切充滿主場的掌控感,所以盡可能留宿許知廉,而不是去他家過夜。
蒲妙海地位非同一般保姆,更像一位家人,許知廉盡管對她客客氣氣,總還覺得屋子裏多出一位長輩,起初多少有些不自在。他尚處于熱戀期,經常忽視邊角需求,跟祖荷單獨在他卧室時,也想不起第三個人。
許知廉進出祖荷家久了,知道祖荷在媽媽和姐姐的引導下,注冊了一家離岸公司,試水天使投資。
“LotusFire,”許知廉從打印機邊沒收走的打印紙頁頭念出來,“為什麽用Fire?”
「Fireistheevilpower.」
許知廉低聲重複一遍,笑問:“誰說的?”
祖荷走過來抽走中文打印的文件:“Me.”
許知廉倚在桌沿,說:“我家裏人也有意叫我提前學習,你幫我想個公司名?”
“中文還是英文?”
“都要。”
祖荷目光仍在筆記本屏幕上,笑着說:“那還不簡單,英文VictorVenture,簡稱VV,中文嘛,維克風投。”
許知廉再度低聲重複,半是真誠半是恭維:“你腦瓜子怎麽那麽靈活。”
祖荷在鍵盤上忙活:“當然呀,所以男朋友都挑最好的。”
筆記本傳來标志性的滴滴聲,許知廉眼角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聊天彈窗,不過很快轉開眼,眼神落到她右邊耳垂上。
“咦,小銀魚呢?”
“嗯?”祖荷分神望了他一眼,見許知廉點點自己右耳垂,她也笑着撥一下,“換了,好看嗎?”
現在變成一顆耳墜,玫瑰金抓着一滴紅,跟墜下來的一滴血似的。
“我很早就好奇,”許知廉說,“你為什麽只有一邊耳洞?”
“啊……”祖荷頓了下,“高考後打的,太疼了,就只打了一個。”
“打兩個吧,我想送你一副。”
祖荷皺皺鼻子,調皮道:“不要。”
她一向坦誠,說不要就是不要,對方再怎麽撒嬌或撒潑都沒用。
許知廉也不是太堅持,低頭笑笑。
祖荷又說:“除非你跟我一起打。”
許知廉模仿她的腔調:“不要。”
“那不就是……”
傳真機開始吐出一張紙,隔着打印機,離祖荷稍遠;她便朝他伸手:“幫我拿一下。”
許知廉發誓并不是故意窺探,但文件滿篇中文,僅有的幾串非中文便很容易被強調出來:「1717」。
祖荷沒發現異樣地接過去,還說了聲特別俏皮的「Thanks」。
“投資合同?”一陣沉默後,許知廉冷不丁問。
“差不多。”祖荷依然專注,握着筆,文件看到關鍵處還用沒筆芯那一頭點一點。
“前男友?”
三個字終于讓那支筆頓了一頓,祖荷沒有立刻擡頭便成為撒謊的佐證。
“不是……”她說,“是三個很要好的高中同學一起開的游戲工作室。”
“喻池?”
祖荷緩緩擡起目光,有疑惑也有無奈。
許知廉從喻池校友網的主頁進過1717,在他看來只是一個低端休閑頁游站,倒是前一個小游戲《我的魚塘》有點新意,身邊也有同學在玩。
祖荷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說:“他不是我的前男友。”
喻池主頁就是一個中繼器,轉發各種他覺得有意思的東西,包括姬檸今年五月的演唱會安排,評論一句“快四年了”。
祖荷曾跟他的說過有一個姬檸簽名的PSP,正是四年前演唱會拿到的,或許還是跟喻池一起去。
雁過留痕,如今看來,祖荷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有跡可循?
許知廉想過,祖荷聽《漫長假期》會哭肯定因為某個人,他沒那麽幼稚要跟她的以前計較,但她好像不但沒有放棄過去,還跟對方建立起利益共存的關系,這比單純的感情關系更加複雜堅固。
“他喜歡你,你也喜歡過他,第一任應該是他才對吧?”
祖荷放下筆和文件,嘆一聲:“我說了他不是。”
許知廉說:“我不介意自己是你的第幾任,但你——我無法接受你對我撒謊。”
撒謊的桂冠太沉重,祖荷出國前承受過一次,幾乎可以壓彎脊梁。
但這一次,她覺得自己“德不配位”。
“Hello?他是喜歡我,但他從來沒有勇氣說出來或表白,連kiss都是我問他‘我就要走了,難道你還不想親我嗎’,我不認為他有資格算我第一任男朋友啊。”
但凡成長過程中目睹過一個女性近親對男人馬首是瞻,祖荷現在都不可能那麽強硬堅決,那麽不顧許知廉的“男性自尊”,去拿他跟另一個男人比較。
祖逸風和司裕旗都是我行我素的女人,祖荷受二者影響,從來不會太在乎男人,所以她也不會為了喻池“守活寡”。
“什麽?”許知廉不可思議皺了皺眼睛。
祖荷抿了抿嘴,那個吻也許應該繼續當成秘密。
“這樣還不算男朋友,那算什麽?”
“初戀。”祖荷毫不猶豫回答。
許知廉蒼涼地哈哈笑:“這是詭辯,你用一套非常規話術編造糖衣炮彈。初戀跟第一任男朋友,有必要分開嗎?”
在她的邏輯裏,有必要。
他們從來沒有大大方方承認彼此,沒有得到過朋友坦誠的祝福,沒有公開牽手或者擁抱,最親近的瞬間只有不足半小時;更準确來說,喻池是一個初戀符號,承載中學時代怦然的心動、暗戀的美好、相處的愉快與分別的酸澀,她告別了中學時代,也把這個符號留在2007年的夏天。
也許對許知廉來說,初戀和第一任應該配套出現,但祖荷不行,她必須給喻池留一個位子,珍藏僅此一份的青澀。
初戀是青澀,第一任是激情。
但似乎沒必要再解釋那麽多,在許知廉眼裏,她大概是擁有朱砂痣還念着白月光的無恥女人。
道不同不相為謀,祖荷從來不會強迫別人接受自己觀點。
“我在每個階段會碰見不同的人,他們或多或少在我身上留下痕跡;以前的經歷造就現在的我,喻池給我留下的就是,”她的眼睛因為濕潤比往日晶亮,“如果再碰到一個心動的人,一定要比之前再主動一點。我花了一年半時間把他放下,所以才會主動跟你在一起啊!”
本來以為此番表白多少挽回局勢,哪知許知廉開口就說了一個“不”:
“你還沒搞明白。你走不出他的影響,要不是隔着一個太平洋,恐怕沒我什麽事了。”
“可是太平洋不會憑空蒸發,難道不是嗎?你好像在擔心一個,”祖荷朝着壁燈眨眨眼,把可笑的眼淚逼回去,“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問題?”
“你承認了。”
“What?”
“Sorry,這是我的問題——”就在祖荷以為可以舒一口氣時,許知廉竟然淡笑着接着說,“我想想還是無法接受女朋友跟前男友繼續保持經濟上的聯系。我們觀念上不合适,還是分開吧。”
“……”
祖荷重新拿起傳真文件,也許這樣會顯得自己比較冷酷,以對抗許知廉的決絕。
許知廉拎起今晚背過來的雙肩包,塞進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祖荷用筆帽那頭煩躁敲着紙張,頭也不擡:“衣櫃裏面還有你的衣服,別忘了收,我可不會給你送過去。”
“……謝謝提醒!”
“客氣了,呵呵。”
衣服不是一般的多,甚至有一件冬季長外套,天知道他在這裏“寄居”了多久。
衣挂也不摘,許知廉一手抱着衣服,一手拎着背包,咚咚咚跑下樓。
那支筆越敲越快,幾乎把紙張敲綻了。
樓下好像傳來許知廉跟蒲妙海打招呼的聲音,祖荷終于放下文件,抓起他忘在牆上的吉他追出去。
“Vick!”
許知廉啓動車子,聽得一聲緩下動作。祖荷來勢洶洶,不知道叫他英文名還是不客氣地“喂”。
她敲敲副駕駛車窗,等降下來之後,一把吉他粗魯地屁股朝裏捅進來,差點碰到換擋杆。
他變成不客氣“喂”了好大一聲的那一個。
祖荷扒着窗框,朝他燦然而笑,露出那十顆迷人的白牙:“你知道我為什麽只有一個耳洞嗎,因為左邊的打在他那裏啊!——提前說一句,HappyEaster,前男友!”
“……”
祖荷起身回轉,大馬金刀走回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