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尾聲

言洲迷惘猶存,等待他們敘舊,以便撥雲見日。

但喻池顯現一個談判者應有的能力,四兩撥千斤拉回話題,從游戲聊到公司情況。

許知廉也專業地逐一發問。

起先他們打量彼此的眼神像盯梢獵物——在資本游戲裏,企業的确處于獵物地位,等待資本的捕捉——但言洲明顯察覺到尴尬不是出自這方面,而是關于那位神秘的“共同朋友”。

從高三相好開始,言洲還能不認識喻池身邊的朋友嗎?

這位“共同朋友”到底處于什麽地位,竟然讓兩個男人針鋒相對?

氛圍從尴尬微妙轉向相聊甚歡,許知廉甚至不小心提及在美國讀的大學,言洲心中尖叫一聲,豁然開朗——

許知廉目光掃過來,言洲直覺應該掩飾自己發現,但真相過于勁爆,實在考驗他的忍耐力。

好不容易把這尊大佛送走,言洲一只手搭在喻池肩膀上,憋着笑道:“我終于知道這個人為什麽似曾相識了!——好友買賣!校友網!你跟他當年不就一起出現在荷妹的‘奴隸’列表裏面嗎!”

喻池也不賣關子,說:“祖荷某一任前男友,大三上學期還跟我們玩過一個月的游戲,你還誇過人家。”

言洲詫然道:“他現在在幹什麽?真想投資還是純粹好奇?”

“菜市場前每天來看看,什麽也不買的顧客也不止一個,”喻池用手背拍拍他胸膛,“平常心,你說的。”

當晚,如喻池所料,大號Q上那個沉寂已久的Vick頭像閃動起來,免去鋪墊,開門見山——

“游戲還玩嗎?”

“來。”

那邊發來一個呲牙笑臉,印象中這位Vick幾乎不用表情,而且這個表情在他這裏等于祖荷專屬,他幾乎以為祖荷在對面調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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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池穩了穩神,問他想不想和其他人一起組隊,得到同意,喻池便用小號Clock加上他,把他拉進和言洲、“雲朵我的沐浴球”的游戲小群。

“雲朵我的沐浴球”終于等來他的1717,激動就開了群語音。

“17哥哥!我還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呢!”

畢業後,喻池的小號Clock變成游戲大號,經常上線,深入游戲玩家群收集信息為主,跟“雲朵我的沐浴球”能約上的時間不多。

“還健在。”

“雲朵我的沐浴球”唧唧呱呱叨起喻池不在這段時間他玩了哪些游戲,打到多少級,哪些關卡槽點很多,碰到怎樣的奇葩。

他注意到一個沉默的新ID,咦了一聲:“這位V開頭的哥們,是沒開麥嗎,怎麽不吱聲呢?”

Vick也不知道旁聽多久,冷不丁開口:“Sorry,剛才在調試,現在才好。”

“嘿,哥們聲音還挺好聽的。”

Vick那邊明顯笑了一聲。

言洲立馬私聊喻池:“V=許??”

尾巴跟着一長串問號,足見受到驚吓之強烈。

“是。”

言洲驚恐:“我應該保留實力,還是讓他一把?”

“慫了?”

“你都不慫,我慫什麽,看哥的!”

四人再帶一個路人,一局下來,許知廉可能很久不玩,沒有手感,打得奇爛無比。

“雲朵我的沐浴球”也忍不住哀嚎道:“V哥哥你來送人頭的吧!”

許知廉說:“Sorry,好久沒玩,剛找回手感。”

“雲朵我的沐浴球”也不是真嫌棄,嘿嘿笑道:“V哥哥是不是被女朋友罵多了,今晚老說‘Sorry’。”

許知廉說:“女朋友不會罵人,是客戶。”

“雲朵我的沐浴球”顯然關注點偏了,說:“V哥哥竟然不用去陪女朋友,這裏是不是就剩我一個單身的了。”

言洲插話道:“不還有你17哥哥和我陪你嗎,急什麽。”

“急不來,就是孤單……太孤單了,我就是壓在五行山下的孫猴子。”

這落寞的口氣,激出一陣低低的、錯落的、屬于兩個人的笑聲。

笑聲主人察覺對方存在,又立刻斂起笑,仿佛以和對方同步為恥辱。

“還來嗎?”

“還玩嗎?”

喻池又和許知廉同聲,這下“雲朵我的沐浴球”耐不住,“他爹的”一聲:“你倆認識的吧?怎麽那麽有默契,笑也一起笑,說也一起說,雙胞胎嗎?”

言洲也是一陣無語,調和道:“下一局開了開了。”

後面幾局許知廉漸漸回歸原本水平,但依然差喻池一頭。時近午夜,喻池以睡覺為由下了線,像之前一樣。

之後的盡職調查許知廉派手下帶第三方公司來做,他再次出現時,提出“同股同權”注資方案。

從注資額度上來講,他的确出手闊綽,估值不變的條件下,闊綽到比例過大,攤薄喻池的股權,幾乎是要求喻池的創業團隊交出控制權。

喻池沒有當場決定,表示需要考慮。

“希望三個工作日後能等到喻總的好消息。”

許知廉離開時笑着跟他說。

當晚員工都已下班,天琴座依然亮着燈。

“他到底有誠意呢,還是太有誠意了?”

言洲扶着後頸,甩了甩發酸的脖頸。

喻池背着他,默默擦去白板上遺留的游戲需求分析要點。

甄能君說:“我看過一些案例,創始人自身持股比例過度稀釋,後期往往會在資本方主導下出局。”

喻池放下白板擦,拍了拍手,哂笑道:“我們上一家公司不就是這麽沒的嗎?”

1717被BingoFun收購後,喻池對控制權分外敏感,不想重蹈覆轍。

“他強調‘同股同權’,就是堵死我們三個人對他一個,想‘同股不同權’的操作,他想要什麽,顯而易見。”

言洲斟酌道:“會不會他一開始就沒什麽誠意呢?”

甄能君不清楚許知廉和他們有私下聯系,辯解道:“控制權誘惑力那麽大,沒有哪一個戰略投資方不想擁有。如果他沒誠意,應該不至于還花費力氣和前期投資做盡職調查和出方案。”

喻池朝她點頭,說:“我同意你的看法,許知廉應該不是那麽無聊的人。”

二比一駁倒了言洲的陰暗心理,他不太服氣道:“你很相信你的老情敵啊,能自己開公司的,心思不會太單純。”

喻池橫他一眼,創投戰場不見硝煙,甚至不見遺骸,說:“我知道你擔心的,總之目前的方案一定不能同意。”

言洲和甄能君默默贊同,各自沉思。

片刻安靜後,甄能君舉了下手中的筆:“題外話,我能好奇一下情敵怎麽回事嗎?好像有點我還不知道的事。”

言洲把喻池原話轉述了。

甄能君說:“說起來祖荷應該跟許總同行,要不要跟她打聽一下這個人?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如果能居中調和一下,或許會更好……”

“不用——”喻池生硬拒絕。

言洲笑吟吟道:“不要因為私人感情影響專業判斷啊,池哥。”

喻池扶着會議桌邊緣,稍微前傾望着他們。他在每次會議的最後都有這個動作,前傾的身體帶着無名壓迫性,通常宣布的內容不容辯駁。

“明天,我去他那邊跟他談,看能不能調整投資額度,或者調高估值,降低他的股權比例,保證我們的持股比例占大頭,控制權一定要在我們手裏。如果不行,我們再找下家。”

喻池最後直起身——

“不過,以我對他的了解,我想他一定會拒絕。”

維克風投坐落在正兒八經的寫字樓,會客室寬暢堂亮,喻池獨自等待,偶爾望着玻璃牆外神色匆忙的人。隔行如隔山,從衣着上就窺斑見豹,金融業個個着裝正經嚴肅,黑白灰占主流,相較之下互聯網就成了嬉皮士,衣着标準只有一個:舒服。

喻池跟外頭人一比,可謂青澀而另類。

許知廉姍姍來遲,在他的對面落座,兩人正好分居主位左右側。

也許祖荷在場的話,會毫不客氣坐上主位,可她會先朝哪邊笑呢?

反正許知廉先朝他笑了。

許知廉帶着主場的從容,兩手依然抄在西褲口袋。

“我猜你一定想讓我減少出資,或者調高估值,讓你們穩坐大股東的地位。”

喻池手腕搭在桌沿,背靠椅背,姿态放松。

“我該誇一聲你料事如神嗎?”

許知廉不講究笑點地笑了。

“我的回答是:不可以。”

喻池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也是我的回答。”

許知廉故作遺憾嘆氣。

“你為什麽不相信,公司在我手裏會運轉得更好?”

喻池微揚起下巴。

“你沒我懂游戲。”

許知廉:“但我比你懂市場。”

喻池:“市場由買方和賣方共同推動和促進。”

許知廉反诘:“你是不是想引用喬幫主那句話,‘在我們做出這個産品之前,消費者并不真正知道自己需要什麽’?”

喻池站起來,不是拍案而起,只是單純告辭。

“我沒有自負到與喬幫主比肩,但結合我的過往成績,擁有喬幫主式的自信利大于弊。”

許知廉本還冷笑,待喻池經過他側邊,臉色剎那變了。

驚訝,尴尬,可能還有一點點欽佩。

他的目光停在喻池的左腿上。

喻池今天沒再做商務打扮,而是回到一如既往的休閑風格,上身一件極鋒互動的深藍兜帽衫,下面黑色五分工裝褲加打底褲,同色假肢完全暴露,不羁風格一看不是搞游戲就是搞藝術的。

喻池停步面朝他,坦然面對他的失态。

“你沒在她空間相冊裏面見過?”

許知廉生硬挪開目光。

“她相冊又沒有。”

喻池漫不經心一笑:“在加密相冊裏。”

“……”

“再會。”

喻池剛夠到門把手,只聽後面聲音——

“你知道她要回國了嗎?”

輪到喻池愣怔。

許知廉笑着起身相送。

“以後有空一起打游戲。”

祖荷的Q頭像灰置許久,一個輕量級的聊天App出來後,Q上歲月逐漸成為回憶,劃開學生和職業時代。

她是來出差還是回國發展?停留多久?

如果她真的回國,至少知會他一聲吧?

喻池原本以為對祖荷感情趨于平淡,如今太平洋有可能蒸發,他竟然悄悄期待重逢的可能。

和維克合作黃了,喻池和言洲又開始與其他投資方進行一輪又一輪的PPT與口水大戰。

這日,大學念土木工程的賓斌剛好來漁城這邊工程項目駐地,言洲叫齊同城七八個相熟的同學和校友,約了一頓飯。

喻池坐在側對包間門,賓斌姍姍來遲,想拉開喻池身邊座位,言洲不着痕跡把他安插到傅畢凱身旁,讓兩人敘舊。

賓斌變成一堵防火牆,隔開喻池和傅畢凱。

“還差誰沒來?”喻池端着茶杯低聲問。

言洲陷入和舊友重逢的熱絡,不看他道:“方便上菜。”

“……”

喻池默默喝掉清茶,許知廉那句話卻浮起來。

起頭喻池以為是一場秘密安排,飯席過半,沒有人表現“還差一人”的異常。

他那顆心漸漸放下來,也沉下去。

包間門被人敲了敲,賓斌搶在言洲前說“我來我來”,起身起開門。

門口堵着一只等人高的皮卡丘,喻池心跳加速,幾乎以為是高三校運會他後座的那一只——

若不是皮卡丘還端着生日蛋糕的話。

後頭跟着好幾個服務員,熱情高唱《祝你生日快樂》。

“卧槽!”傅畢凱盯着蛋糕愣住,“不是吧,還來這一套……”

賓斌雙手把皮卡丘往他方向請:“主任,你不是最喜歡皮卡丘嗎?高考時候橡皮都是,我給你請來了,生日快樂!”

言洲哈哈跟着鼓掌,反正尴尬的又不是他。

傅畢凱罵歸罵,老同學的面子不能拂,自己也拍起手,頗有一番舍命陪君子的豪爽。

“來來來,賓哥有心了,今天哥生日,祝我生日快樂。”

皮卡丘放下蛋糕後,人偶後腦勺給人敲了敲,整個大腦袋微微一震。它轉過身,擺出一個捧臉的可愛姿勢——

“祝您天天快樂!”

這是明顯的男聲。

喻池啞然失笑,幸好壓抑住搬開它頭套的沖動。

生日蠟燭上燃着數字蠟燭26。

他年底也26歲,不算成熟,卻也不再年少,24歲的祖荷應該不會再玩17歲的把戲。

也許只有言洲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他撫了撫他脊背,喻池垂眼自嘲一笑,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攥了攥。

生日會大半有着相似的熱鬧,言洲到包間外接電話,其他人湊堆閑聊;喻池面前擺着一角蛋糕,沒吃幾口,低頭随意翻着游戲群看水消息。

人一旦低沉下來,所有負面情緒就找上門。喻池揣摩許知廉話語的同時,也想起拉攏失敗的投資。

極鋒互動在外頭看似沖勁十足,預定下一個爆款游戲工廠,但發展期底子輕薄,沒有投資重砣壓底,一陣狂風便能吹沒了。

傅畢凱的侃侃而談透入耳朵,難道真要像他所嘲諷的,賣了直升機救急?

喻池的心如同瓜分完蛋糕的底盤,狼狽不堪。

包間忽然靜了一瞬,襯得傅畢凱那聲“卧槽”格外用力。

喻池剛茫然擡頭,雙眼被捂住,一股細膩溫潤的觸感掀動剛剛平息的心跳。

周圍的鬧哄聲佐證那個不可能的猜想。

喻池扒下那兩只手,卻握住指尖不放開,扭頭站起來。

“對不起,航班延誤遲到了。本來已經登機,有個人突然要下去,害得又得重新安檢一遍——”

喻池不知道該怎麽描述眼前的祖荷,成熟了,更亮眼了,還是依然熱情?

只知道,他有多讨厭機場安檢,此刻就有多喜歡她。

他将她拉進懷裏,像那個炎熱暑假的清晨,不顧一切地抱住她,默念着不要走。祖荷也不推卻,回應他,那顆陌生而孤單的耳釘蹭過他的下颌,她甚至嘻嘻笑起來。

兩邊微妙的反應,糅合了回憶與現實,仿佛一顆不成熟的草莓撒了糖粉,酸澀又甜蜜。

他所以為的遲鈍和沉寂,不過是壓抑多年的不甘與敏感。

太平洋在這一刻蒸發,赤露出他跳動而熾熱的真心。

2007年夏至2014年春,歷時七年,漫長的假期終于結束了。

——第二卷 ·漫長假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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