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喻池不應該對許知廉抱有情感奢望,妄圖與他分享創業情懷,極鋒不過維克的印鈔機之一,壞了就扔了,再找一臺新的替代品。
“真沒想到許知廉能把殘忍攤開來說,私下對人還客客氣氣的,”獵戶座只剩下自己人,言洲忿忿道,“這不一點也不給人留面子嗎?”
甄能君面無表情道:“對情敵還要給什麽面子?他只可惜祖荷沒能在場親眼看一看吧。”
言洲煩躁敲了敲蓋上的筆記本:“也是,荷妹相當于成了他的反方,這滋味得多痛苦。”
喻池将筆記本上的投影儀接口線拔掉,輕聲嘆氣:“你們兩個,平時一個惜字如金,一個舌燦蓮花,現在開口真是一點也不比許知廉遜色。”
甄能君說:“你不也沒否認嗎?”
喻池疑惑望她一眼。
言洲默契補足:“情敵。”
“……現在不是談論這個的時機。”
甄能君說:“市場是由人構成的,是個人就不可能完全撇開私人感情,尤其在國內錯綜複雜的人情環境。許知廉這回到底是嫉妒你的遠見和祖荷的理性偏袒而賭氣撤資,還是純專業性地不看好我們的戰略方向?”
言洲困惑道:“你也沒談過戀愛,怎麽能把他的心思揣摩得那麽細膩?那麽的……好像挺有那麽一回事。”
“……戀愛也是一種人際關系,”甄能君說,不自覺在記錄本上戳了下自動筆,“打個比方,祖荷、你和喻池——”
聽見那個名字,喻池的注意力挪過來,不再那麽“不是時機”。
“如果有一天,祖荷和喻池在一起親密無間,下班不再叫你吃宵夜,周末自駕周邊游也不帶上你,甚至某天會休長假出國旅游,你會不會有一點點失落?”
言洲生硬一頓,說:“我還可以找你。”
甄能君毫不留情道:“我和螢螢抱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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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默默旁聽的費螢螢插話:“好呀好呀,我們也果斷甩開你,粥哥。”
言洲:“……”
甄能君說:“就像這樣,被抛棄的感覺會讓人瘋狂。”
不然也不會出現那麽多感情糾紛導致的血案,并且嫌疑人通常是男人——例子太過極端,甄能君只在心裏默默梳理一番邏輯。
喻池無奈搖頭:“許知廉應該不至于這麽公私不分,讓感情影響判斷。”
言洲詫然道:“你還給情敵說話。”
“祖荷認可過的人品,應該不至于太糟糕,”喻池抄起筆記本要走,“一會宵夜?”
言洲揶揄道:“當然,你現在還沒‘親密無間’的對象。”
喻池:“……”
費螢螢輕輕咂舌:“我怎麽覺得他最後一句在誇自己?”
甄能君:“……”
言洲:“好悟性!”
喻池:“……走不走,一會誰慢誰埋單啊。”
言洲立刻起身,把椅子送回桌底:“走走走,池哥請客怎麽能不給面子呢。”
祖荷郵箱收到喻池秘書抄送的今日會議紀要,簡潔的文字裏硝煙隐然。她本該出席,現在卻有更重要的事。
“你想投資喻池的公司?”
SPA技師力度減小,祖逸風便開口說話,臉雖沖着祖荷這邊,眼睛卻還閉上。
祖荷剛才一直提的是極鋒,到了祖逸風這裏變成喻池,雙方強調重點一目了然。
“極鋒不止喻池一個人的,言洲、阿能、姐姐都有股份在裏邊。”
“你們兩個,總算在一起了?”
“沒有。”
這一瞬,祖逸風睜開眼,恰好祖荷将頭轉過這邊,還朝她微微一笑,像小時候在窗簾後跟她躲貓貓。
祖逸風也不禁莞爾。
“你可想明白了,這次幫他,可不像當年探病那麽簡單。”
祖荷斂起笑,輕聲說:“媽媽,我不是幫他,我是投資極鋒。”
“你假設一下,如果他不是你多年的好朋友,你會看中極鋒嗎?”
不知道是不是技師力度加大,祖荷渾身舒适,懶于思考,竟然想象不出來。
“不用給自己冠冕堂皇的壓力,想象不出來很正常,人都有七情六欲,沒辦法把私情完全清楚,”祖逸風說,“我雖然不能像你有那麽多過硬的專業知識,這些年投資也是以人為本。企業就是一個企業家的作品,個人風格無法避免滲透到企業日常。”
祖荷說:“幸好你沒有說企業是企業家的孩子。”
祖逸風說:“每個人都可以創造屬于自己的作品,但并不是每個人都希望成為父母呀,或者無法成為父母。”
祖荷低聲吩咐技師力度加大一點,坦誠道:“不瞞你說,除了行業性的考量,我是挺欣賞喻池他們,也喜歡極鋒的文化氛圍。再說已經有姐姐幫我投石問路,你就放心吧。”
祖逸風放松得七七八八,讓技師打點收工,祖荷那邊也差不多,SPA房裏就剩她們兩個,像年糕上鍋一樣趴在床上。
祖逸風接續前面話頭:“我有什麽不放心的,都快退休了。”
今天兩人來這邊放松,也是祖逸風為交班鋪墊,準備退居董事長一職,讓祖荷正式從副手轉正,登上逸風集團CEO的交椅。
祖荷松快笑道:“媽媽,有什麽忠告嗎?”
“你會聽?”
“聽聽也無妨。”
“聽聽也無妨……”祖逸風笑了,“摒棄母性,警惕男人,你就能一往無前了。”
前面四個字略顯激進,祖荷一時沉默,不知道陷入“聽聽也無妨”的思考,還是左耳進右耳出了。
祖逸風說:“母性要是好東西,早就輪不到女人頭上,男人肯定先給他們自己造一個‘父性’。不然為什麽媒體采訪男企業家,不會問怎麽平衡家庭和事業?”
祖荷盯着她問:“媽媽,你是不是曾經後悔生過我?”
卧談會變成“趴談會”,姿勢不尋常,問出什麽不尋常的問題,都不足以為奇。
祖逸風調整一下枕着的腦袋,溫柔回視她:“我現在很愛你。”
祖荷撲哧一笑,可能剛才技師太用勁,酸到她眼角了。
“從你給我的財産看出來了。”
祖逸風也笑,兩條年糕像沸水一樣撲通撲通顫起來。
“我好慶幸你是女兒,要是兒子,我可能沒法從你爺爺那裏搶過來,也不知該怎樣單身養育一個跟我不同性別的孩子,自己作為女人的經驗都教不了他吧。”
祖荷說:“更慶幸能碰到妙姨這樣的全能阿姨吧。”
“我怕你傷心才沒提。”
“你還記得她,我就不傷心。”
“我不可能忘記,”祖逸風說,“生養孩子非常辛苦,這麽多年多虧有她。其實你也會覺得她更像一個媽媽吧。媽媽的語義可以很豐富,我的确只完成生産部分,更艱難的養育責任她幫我完成了。所以,我說的‘摒棄母性’不等同‘泯滅良知’,而是我希望你慎重選擇婚姻和生育。”
“媽媽,你還記得上學我痛經,說過以後不想生孩子嗎?我還聽說過一種荒謬的說法,嬰兒會帶走子宮寒氣,生過孩子就不會痛經了——”
祖逸風厭嫌噓聲:“連喻老師那樣常年鍛煉體質好的,剛生完那幾年來一次腰酸一次,更別說我了。”
“就是嘛,月經只是脫一層膜在那麽疼了,生孩子可是剝落一團‘根深蒂固’的肉,就跟剝一只柚子一樣,”祖荷說,“我現在還是一樣的想法,不想生孩子;既然不生孩子,也沒必要結婚了。”
祖荷的成長不缺愛,不缺尊重和自由,自然不會巴望情人的寵愛,想着通過婚姻逃離原生家庭。
這也是她不那麽在意前男友們的原因——對喻池的多少也受此影響,若是缺愛,恐怕從他失控擁抱她的那一刻,她也迫不及待投懷送抱了。
“再說,媽媽你給我那麽豐厚的財産,”祖荷皺了皺鼻子,像小時候不想跟鄰居小男孩分享她的寶貝,“我可不想結婚跟人平分。”
“我記得小時候你得到一點什麽新鮮玩意,也死命護着,不想跟鄰居小男生玩;但你姐姐一來,無論多麽珍惜的寶貝,你都要第一時間拉她一起看。”
祖荷說:“因為男生喜歡搞破壞,從小到大都是,哪有姐姐妹妹們那麽好。”
祖逸風憐愛望着她:“不平分就不平分吧,你愛分給誰就給誰,反正等我真的‘逸風’以後,一切都是你的了。”
“媽媽,”祖荷想起蒲妙海的筆記本,裏面的內容在她走之後,越發顯得陌生,“你看,我會看着你退休,你也得看着我退休才行。”
祖逸風心算一下年紀,豁然笑道:“這我可以答應你,我們家的女人都可以活到90歲以上。”
兩個血緣上是母女的人,關系上更像閨蜜,閨蜜比母女平等,又比朋友多出一層同胞特有的親密。閨蜜才不會奢望對方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只希望健康快樂,情誼不被渣男離間。
這種和諧的關系得益于祖逸風的清醒和遠見,早早擺脫母親角色的控制性,把祖荷看做一個人:她先是一個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慧眼如珠的投資者,性格可人樣貌出衆的女人,許多人交口稱贊的好朋友、好同事,最後才是她祖逸風的女兒——這在中國家庭裏是多麽的罕見,孩子往往只是未了夙願的繼承者,光耀門楣的附屬品,甚至傳宗接代的工具。
跟一個成年人保持一段長期和諧的關系尚屬不易,祖荷無法想象幫助一個懵懂小孩構建世界觀、不斷化解矛盾所要耗費的資源和精力,婚姻和生育對她來說無疑會是最折本的投資。
祖荷翻個身仰躺,天花板禁锢不住想象,她仿佛擁有一片自由無垠的天幕,璀璨星河等待她的探索,語氣跟着思維活絡而爛漫。
“媽媽,我們兩個趴在這裏好像兩條腸粉哦。”
“夠火候了,該出鍋了,”祖逸風咯咯笑着慢慢起身,“去游一會?我好久沒跟你一塊游泳了。”
祖荷也起來,笑道:“你這幾年都跟喻老師——不對,喻校長——游了吧,好像你教會我游之後就很少跟我游了,讓我看看她有沒有把你帶快一點。”
“咦,是我教會你游的嗎?上年紀都忘記了,我還以為妙姨教會你的。”
“我教會她的呢。剛開始她游得比我快,但一直故意讓着我,後來……倒是真的游不過我了,我長大一點了……”
妙姨看她長大,她看妙姨老去,然後現在似乎輪到了祖逸風……
祖荷皺了皺鼻子,難掩酸澀說:“你可不要故意給我放水。”祖逸風笑着說:“好吧,讓你檢驗一下喻校長關門弟子的實力。”
祖荷又是輕輕一嘆,和祖逸風并肩前往酒店的游泳池,咕哝道:“我還想跟她另一個徒弟較量,可惜他比喜歡跑步。”
祖逸風輕攬她的脊背,鼓勵道:“施展魅力,誘惑一下。”
“這話說得,”祖荷咂摸片刻道,“是不是又談戀愛啦?”
兩人還完泳衣後來到空無一人的游泳池,在池邊拉開一段距離,略作伸展,拉下泳鏡,做好預備姿勢。
“預備,開始——”
祖逸風聲音甫落,兩朵水花綻開在游泳池,無拘自在地延伸向對岸。
依舊是獵戶座,老成員。
祖荷宣布荷焰有意向極鋒互動增資。
喻池和許知廉同時訝然,兩邊的凝固又各有深意,前者含着驚喜,後者更多是憤怒。
“維克如果堅持撤資,荷焰可以考慮受讓全部股權,BingoFun給你開出的條件荷焰同樣可以提供,它的優先級可以降一降了吧,”祖荷對後者說,措詞還委婉了,這一決定無疑踢出虎視眈眈的BingoFun,暫免極鋒被吞并風險,“如果你改變主意,我倒得先問一下喻池願不願意增發新股了。”
“你們倆聯合起來耍我?”
許知廉失态道,從感情到事業,祖荷都偏袒喻池,這一沉痛的領悟一瞬間擊垮了他的理智。
祖荷失望蹙眉,說:“正常業務合作,怎麽叫‘耍’?”
司裕旗也難以控制真情,支肘反手掩嘴,垂眼冷笑。
無論維克是否撤資,極鋒都可以間接将創業團隊剛回購小股東們的那部分股份“增發”給祖荷。
祖荷除了專業決斷力,身上有股容易叫人卸下防線的親和力,又是他們曾經的夥伴兼天使投資人,喻池當下自然求之不得,肩上也多了一份莫名的重任。
“極鋒願意接受荷焰注資。”喻池宣布,正式歡迎祖荷成為同盟,也讓全場目光聚焦許知廉,等待或逼迫他要一個答案。
極鋒眼看淪為“夫妻店”,許知廉再堅持只顯得負隅頑抗,何況前頭嘲諷喻池錢包漏風,這會人家便搬來一個貨真價實的錢庫。
到底是技不如人,還是裁判偏心,也許兩者兼而有之,許知廉的驕傲被挫滅了。
“維克是否撤資,撤多少,單股價格多少,希望能早日看到維克方的誠意。”
喻池的口吻公事公辦,卻也不卑不亢,甚至沒有趁機挖苦許知廉,自然又在氣節上勝他一籌。
許知廉憤而率衆離開,獵戶座只剩下祖荷和喻池。雖然還在辦公場所,那股劍拔弩張的智鬥仿佛随衆人散去,利益即将深一層締結,一種微妙的親密拉近彼此。
祖荷站在落地窗邊,抱臂望着外頭,烈日炎炎,每一棟建築外牆玻璃亮得刺眼,不一會不得不轉開眼。
“我姐姐說你上一次沒有同意對賭條款,這次也是?”
喻池倚在會議桌沿,盯着她的側影:“你先說。”
她回轉身,嫣然走到他身旁,也像他一樣輕輕靠着會議桌,一手撐着桌沿,兩人手之間不足一只手機的寬度——喻池立刻不着痕跡挪開一點,也像高三同桌那時,每當祖荷手肘不小心“過界”,他總是悄然避開,仿佛這已經變成一種肌肉記憶。
祖荷那會看穿不說穿,現在也一樣:“我就是想知道我有沒‘特權’,或者你還是一視同仁。”
“如果我贏了,”喻池側頭注視她,眼裏光芒沒有炎日張揚,但有種不會刺眼的溫柔,“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追求你?”
雖然沒出具體的對賭條款,公司每年都定年度目标,對賭也一般圍繞這個展開。
祖荷的右手改撐為扶,彈鋼琴般往他跳動幾根手指的距離,但還差一點點,沒有碰到他。
他的腕骨動了動,這一次,手沒有挪開。
祖荷碰到的大多數為直抒胸臆的追求者,像許知廉這類直接問能不能當他女朋友;也有唐突的示愛者,像傅畢凱之流想強制親密——當然不會有好下場——所幸喻池沒有把工作上的果決張揚帶過來,在感情這塊空白領域,他保持着初學者的虔誠與謙卑。
這一刻,祖荷得承認,這份質樸而委婉的請求打動了她。
她揚起下巴,唇角微翹:“極鋒今年的年度目标會不會定太高了?”
他的左手輕輕扣住桌沿:“已經完成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