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秦牧生在梁奚,二十餘載都沒有離開過,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梁奚下那麽大的雪,萬籁俱寂,只剩下了風聲。
那個外鄉來的客人就是這個時候來的,行色匆匆,帶着一路的風雪,走近了還能聞到雪的味道,清冽肅殺。
“尋人?借宿?還是……”一雙眼流連顧盼,“聽戲?”
男人走進屋裏,身後背着一把拿黑布裹着的劍,解下來往桌上一放,沉聲道:“借杯酒喝。”
秦牧想,這人生的白淨,眉宇微皺着,一副別人欠了他銀子的樣子,長的倒是真心好看,可脊梁骨挺得比誰都直,又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約莫是個行走江湖的游俠。
江湖上的人,得罪不起。
秦牧走進裏屋,取了壇酒出來往桌上一放,道:“裏邊兒裝的白酒,烈得很,天寒喝了取暖最好。”
男人接過酒壇子,聞了一下酒香,卻又把酒壇推了回去。
“半壺溫過的黃酒便好。”
戲樓老板憋着笑,心想原來這人不會喝酒。
“不巧了,這裏只剩下你面前這壇酒了。”
男人皺了皺眉,“酒喝多了容易亂性的。”說着取了桌上的劍就這麽又晃入了梁奚茫茫的雪中。
戲樓老板倚在門邊兒看着那人漸行漸遠的身影,心想,可真是個怪人。
接着一晃三月,戲樓老板再遇見那個怪人的時候已然開春了。
晴空萬裏,天高雲淡。
河邊的柳條抽出了鵝黃色的嫩芽,輕輕撫過湖面,漾起千層漣漪。
一陣春風拂過,驚擾了屋前的二三竹簾,屋內一縷檀香慢慢的旋轉,上升,消散。
戲樓老板扮上了一身唱戲的行頭在院子裏咿咿呀呀地練着戲,花褶子上繡着幾朵豔麗的牡丹,三兩只蝴蝶穿梭其間,呼之欲出。
卻聽見外頭一陣喜鵲啼叫聲,該是有好事近了。
門簾被掀開,香爐上的煙打了個轉,又散了開去。
走進來的男人眉眼帶煞,身形狼狽,手裏一把三尺長劍,鋒刃還滴着血。
哪裏是好事?分明尋仇的來了!
戲樓老板驚惶得往後退了一大步,用松煙勾了眼圈的一雙眼還留着方才唱戲時的顧盼勁兒,手裏的蘭花指也還沒卸下來,就這麽指着男人,磕磕絆絆地開了口:“你……你……”
話還沒出口,身前的男人一哥閃身捂住了他的嘴,摟着戲樓老板的腰硬是拖到了院子裏的假山後邊,身上的血腥味兒一陣一陣地往戲樓老板鼻子裏鑽。
聞慣了脂粉香氣的戲樓老板一雙眼睜得更大了,偏偏捂着他口鼻的男人還不松手,只回身望了他一眼,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這一眼,卻讓戲樓老板怔愣了片刻,片刻後又掙紮了起來,喉嚨口嗚嗚作響。
男人皺緊了眉,寒光一閃,利劍架到了戲樓老板的脖子上。
懷裏的人眼珠子轉了轉,看着脖子上的劍眼眶一下子紅了,一雙眼睛像是會說話,哀怨得不得了,好似在問他:“你做什麽殺我?”
見慣了血雨腥風的男人,一握到劍的時候眼裏邊只剩下殺欲,這會兒見了這麽一雙眼,平素面無表情的劍客卻忽然忍不住彎了彎唇角,松開了捂着戲樓老板的手。
卻沒想,那人望着自己的時候像有千言萬語要講,松了手,卻只道了句:“我們見過的。”
劍客看着他,眸子裏一片墨色,略一颔首,将劍收到了身後。
“你怎麽……”
“噓——”
戲樓老板閉了嘴,依偎着這不知名的劍客在假山後躲了許久。
春光正好,眼底裏卻只餘了那一抹冷凝肅殺的身影,他想,莺鳴柳綠襯不上這人,還是去年那一場茫茫的大雪更好些。
石桌上的檀香一縷一縷的飄散開來,沖淡了鼻尖的血味兒,劍客松了口氣,提着劍從山後邊兒走了出來。
戲樓老板也跟在後邊,提了裙子小心地走下那些嶙峋的石頭,還未站穩,卻猛地被劍客推回了山後,耳邊瞬間傳來一陣刀劍殺伐之聲。
劍與劍撞擊的聲響震得人牙關發顫,閉緊了眼睛半趴在山石上一眼都不敢看,只覺着耳邊打鬥的聲音越來越響,檀香味都被血氣沖散了,手上陡然一陣溫熱,戲樓老板眯着眼看了眼,一手的血,吓得身子都抖了起來,眼睛閉得更緊了。
一記尖厲的摩擦聲,劍尖寒風從耳邊掃過,下一刻整個人又被抱住了,黑衣的劍客面色如霜,手底下的動作卻輕的很。
“都不知道躲麽?”
戲樓老板怔得眨了一下眼,卻見劍客的手背上一道血痕。
還來不及嘆這一遭英雄救美的戲碼英雄和美人怎麽就都落得如此落魄,身後又一陣劍風襲過,男人抱着戲樓老板一個閃身堪堪躲過,反手一記倒刺,僅剩的一個追殺者倒下。
焚燒了小半個對時的檀香終于燃盡,最後一縷煙也消散在了初春微涼的空氣裏。
戲樓老板看着還摟在自己腰間的那只手,一時失了神,只覺得被一顆心砰砰直跳,卻不知是怕的還是因為旁的什麽。腰間的那只手還沒松開,一陣一陣的溫度傳過來,燙得戲樓老板臉也紅了幾分,卻忍不住又貼近了些,一雙勾人的眼盯緊了面前人的眉目,問道:“你叫什麽?”
劍客收劍回身,薄削的唇裏吐出無情無欲的三個字:“蕭無夢。”
“無夢到長安的無夢?”
男人沉默地颔首。
“我叫秦牧。”秦牧提了裙子快步跟在蕭無夢身後窮追不舍地說:“秦是秦晉之好的秦,牧是四牧業業的牧。蕭大俠,你喜歡聽戲麽?”最後一句問得小心翼翼,戲樓老板充滿期翼地看着男人的背影。
蕭無夢抱着劍,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只答了句:“我不是大俠。”
“那是什麽?”
男人揚起手裏的劍,看着劍上還未幹涸的血,收劍入鞘。
“你說是什麽?”
秦牧停了步子,扯着裙角望着男人又像初見時一樣,沉默地抱着自己的劍走進了一片朗潤的春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