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044 我配不上
謝芸錦這輩子第一次來方安遠家。
再熟悉不過的土坯房, 連房頂的瓦片都不規整,東一塊西一塊地湊出來,修修補補的痕跡十分明顯。
方安遠正在院子裏劈柴, 聽到腳步聲擡頭, 見是她們神情微滞,而後右手一揮, 斧子立在木墩上, 用下三白眼看人:“有事嗎?”
院子右側搭了個雞窩,他家只養了兩只雞,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但謝芸錦知道這人偷偷在山上的岩洞裏養了一窩,下的蛋一大半拿到黑市去賣, 剩下的孵出來,将老的換下來殺了吃。
怪不得方安進那小子生得那麽壯實。
柳荷見謝芸錦的注意力被雞窩拐跑了, 有些好笑, 兀自上前說明來意:“多謝你上回給我的野蜂蜜。我們來是想問你, 可不可以賣一點給我們?”
方安遠薄唇緊抿,随即吐出幾個字:“不好意思, 不賣。”
他娘常年咳嗽, 睡眠也不好, 蜂蜜是留給她泡水喝的。
謝芸錦在心裏啧啧兩聲。
聽聽,這人原來還懂些禮貌啊, 居然還會說不好意思,真是稀奇。
她眼底掠過幾分戲谑, 心道要是能找個借口先走就好了,多給他倆一些相處機會,說不定下回方安遠說話就懂得迂回了。
不然冷冰冰的, 什麽時候倆人才能處上對象!
想是這麽想,但謝芸錦也清楚,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相處模式,他們倆上輩子能互生好感,肯定就是脾氣相合,對了彼此的胃口。
于是偷笑了會兒,盡職盡責地扮演自己的“反襯角色”。
雙手抱胸,趾高氣昂地道:“直說要多少錢吧,你說出來我都能買得起!”
這話微妙,心思敏感的人聽了,怕是會覺得在折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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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方安遠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握着斧頭的手微微用勁,冷聲道:“你有錢上別地兒去買。”
柳荷暗道不好,想幫人解釋一下:“方同志你別置氣,芸錦的意思是希望你能稍微勻出來一點,她真的很需要。”
不同人說的話有不同的效果,謝芸錦眼見着男人握着斧子的手放松下來,心裏莫名有種躲過一劫的感覺。
他無甚情緒的眸子裏沉寂一片,看向柳荷,睫毛一動,好像能倒映出些許微光:“下次得了我留一點,這回真不行,抱歉。”
話音剛落,他娘趙蓮就從屋子裏出來了。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門框,臉色不太好,聲音卻尖利:“賣!當然賣!”
末了又不好意思道:“我家兒子脾氣壞,兩位知青別見怪啊!快進來坐!我拿蜂蜜給你們!”
方安遠聽他娘發話了,也沒有反駁,兀自拎起斧頭繼續劈柴,只是那股力道莫名帶着點不贊同的洩憤,木頭飛出老遠。
謝芸錦和柳荷對視一眼,聳聳肩,一同往屋子裏走。
裏頭比外面看上去還要簡陋些。一張換過腿的方桌,幾把椅子,幾個裝物件的架子,掃一眼就看盡了。不過還挺幹淨,東西都利落整齊的擺放着,和謝芸錦記憶裏的模樣相去甚遠。
唯有空氣裏淡淡的藥味不變。
趙蓮确實身子弱,走路都時不時咳嗽兩下。她抱了一個陶罐出來,擱在桌子上。
“還剩這麽些,不知道兩位知青要多少?”
謝芸錦本就是臨時起意,身上也沒帶多少錢票,想了想,反悔了:“算啦我不想要了,煮甜湯放蜂蜜味道也一般,還是改天去供銷社買點冰糖吧。”
趙蓮臉上是肉眼可見的失望,聽了後半句眼睛又亮了亮,忙道:“咱家還有點冰糖咧,你等着,我這就去拿。”
謝芸錦:“……”你家這麽窮,有的東西還不少?
沒過多久,趙蓮又取來了一個牛皮紙包,紙包打開,裏頭是晶瑩剔透的冰糖,看起來品相就很好。
謝芸錦眉梢微挑。
這時候糖票發的少,農村人家裏更是奇缺,每個月二兩緊巴巴地使,因此大部分的人更願意買便宜的糖精或者古巴糖。富裕點的人家會攢一些砂糖或者老冰糖留着年節時候待客,像趙蓮拿出來的這種,雜質少,通體剔透,要價一定不便宜。
謝芸錦倒是有些心動了。
縣城裏賣的大多都是老冰糖,淡黃色的,很粗糙,吃起來口感不夠醇厚,但要想買到品質好的冰糖卻不容易,供銷社兩三星期才進一回貨,得碰運氣。
趙蓮見她有些意動,往外頭看了看,壓低聲音道:“這是安遠早前換來的,我一直沒舍得吃咧,好好保存着呢。放心!一點兒都沒受潮!”
謝芸錦了然,換來的,那就是黑市來的貨了。
好的冰糖入脾肺,能生津止渴、滋陰去燥,謝芸錦伸手将紙包又打開了些,估摸了下數量,點頭道:“我都要了,你開個價。”
趙蓮激動地又咳了幾聲,連忙用帕子捂住口鼻,伸出一根手指:“一塊五,你看成不?”
供銷社裏的老冰糖一斤一塊出頭,桌子上這點冰糖大概只有半斤多點,說便宜不便宜,但還在可接受範圍內,不算宰人。謝芸錦颔首,爽快地掏出錢。
趙蓮面露喜色地接過,還幫忙把紙包嚴嚴實實地封好,語氣裏有點讨好:“謝知青剛才說是想拿回去煮甜湯吧,我家兒子前幾天從山上摘了些竹燕窩,我去拿點兒給你,權當個添頭!”
竹燕窩,好東西啊!這買賣不虧。謝芸錦稀奇地看着對方和前世截然不同的态度,感慨地扯了扯嘴角。
出了院子,方安遠依舊在劈柴。他看了眼謝芸錦手裏的東西,又淡漠地移開視線,咔嚓一下,斧頭下的木頭被劈成兩半,撞在木墩上,又蹦開。
謝芸錦脖子一縮,慫慫鼻子沖着他偷摸做了個鬼臉。
柳荷沖娘倆道別,場面話說得很漂亮,還不忘跟方安遠說:“那方同志,下回還有蜂蜜的話拜托你告訴我們一聲。”
方安遠把劈好的木頭壘起來,瞧着柳荷臉上溫和淺淡的笑意,語氣稍緩,認真道:“我會記得。”
“走啦走啦,咱們回去煮甜湯!”謝芸錦面露不耐地催促,柳荷又沖兩人笑了笑,這才跟上她的腳步。
趙蓮倚在門框上看着她們的背影,又瞧了瞧自家兒子,意有所指地開口:“多水靈的姑娘啊,這要是咱們村的女兒,門檻都要被求親的踏破了。”
方安遠動作一滞,沒有說話。
趙蓮一點點揉着自己的腰,上回抻到的地方還沒好全,站着的時候有些酸痛。
見兒子一如既往的悶聲不吭,她長嘆口氣:“你年紀也不小了,我和你爹在你這個年紀都懷了你了。之前讓你相看你不樂意,那你倒是自己給娘找一個回來啊!”
方安遠繼續扔木頭,不為所動:“先給小弟治病。”
提及小兒子的病,趙蓮的心情一下沉重起來,愁苦地念叨:“醫生說阿進的病在早期,有治好的可能,但咱家這情況,什麽時候才能湊到……也不知道阿進能不能等得住。”
因為發現的早,方安進的病情在可控的階段,只是如今醫學尚在發展,還沒有幾個完全治愈的病例,因而醫生的話說的保守。
即便如此,手術費住院費也是一大筆錢,公社并不報銷這類費用,都得他們家自己拿,所以趙蓮才會想方設法地換錢。
方安遠用胳膊擦了擦汗,道:“我會籌到的,您不用操心。”
“不用操心,那我操心操心你吧!你啥時候找媳婦?”
話題又繞回來了。
“也不是說你立馬就得結,最起碼讓娘有個盼頭吧。”趙蓮喘了口氣,試探道,“我看剛才那位柳知青就不錯,賢淑大方,說話懂得貼人心窩。”
至于謝芸錦就算了。說句不好聽的,那樣嬌滴滴的大小姐,他們家供不起。
方安遠從水桶裏舀了一瓢水,仰脖灌了一大口,才沉聲道:“我配不上。”
……
竹燕窩又叫做竹花,是長在竹筍上的一種菌子。雖然比不上燕窩,但也十分滋補,尤其對女孩子來說,謝芸錦自是不會錯過。
“上回還剩下些百合,正好可以煮個燕窩百合湯!”說着,又停下來等了下柳荷,“你要教我做哦,我不會。”
柳荷當然沒有拒絕:“很簡單的。我教一遍,你可以到藥房那兒煮,不然被他們幾個看見又要眼饞了。”
共用竈房就是這點不好,吃獨食只能買些熟食或者點心,要是想偷摸開小竈,估計得像王水秀那兩個似的,大半夜起來,或者趁着所有人外出提心吊膽。
甜湯的操作難度不大,甚至比煮粥還要簡單,謝芸錦聽了點點頭,還不忘嘲一句:“他們看啥都眼饞,饞死得了!”
趁着燒飯的功夫,謝芸錦将煮甜湯的步驟記了下來,等到第二天上工,立刻就霸占了陳廣福的竈房。
“陳大夫,我今天要請假!”
她打算帶着甜湯去見路昉!
陳廣福沒好氣道:“請假就請假,你做個吃的還要用我的柴?”
“我們那兒不是人多眼雜麽,有什麽辦法。”她理直氣壯地嘟囔,“就用一點兒啦!待會兒分你點甜湯咯!”
“少來,我可不好這口!”陳廣福敬謝不敏。
謝芸錦笑他一句:“這可是竹燕窩咧!不懂得吃!”
陳廣福無奈地搖搖頭,随她去了。
謝芸錦的甜湯很簡單,點上爐子,把竹燕窩冰糖百合一股腦地扔進水裏,蓋上蓋子煮開,然後小火慢炖。
她拍拍手,對自己越發“精進”的廚藝頗為自得,想着等年節回京市,一定要在爸爸面前露一手給他個驚喜!
約莫一個多小時,甜湯就煮好了。沒有瓷盅,謝芸錦從箱子裏又翻出來一個保溫桶,用手巾墊着将甜湯倒進去,然後急不可耐地放下,趕緊吹了吹發燙的手指。
鍋裏還剩下不少,謝芸錦離開前交代陳廣福:“給您留了一份,還有一份您記得拿給我外公啊!”
話音未落,人就跑沒影兒了。
搭上去縣城的拖拉機,謝芸錦一路颠簸,到縣城的時候頭發都散了。
去軍營沒有專門的班車,只有一趟到最近的村子,下車以後還要走三十分鐘。她在悶熱的車子裏又忍了快一個小時,難受得直皺眉。
為什麽軍營這麽遠啊!
想着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她又累又委屈,尤其今天太陽特別大,車廂裏什麽氣味都有,熏得她頭暈眼花。
站在路口,她一時有些不想動彈。可都到半中間了,回去更不劃算,謝芸錦咬咬牙,攥着保溫桶的提手艱難地邁步。
這時,身後傳來汽車的鳴笛聲,她懶得回頭看,無精打采地走到旁邊。
車子開到她前頭又停了下來,錢大虎從窗戶探出頭來,又驚又喜地道:“謝知青,你咋在這兒咧?”
謝芸錦眼睛一亮,仿佛整張臉都明媚起來:“我要去你們軍營!”
錢大虎睜大眼睛:“從你們村到這兒可遠咧!還好你遇上俺了,快上車吧!”
……
路昉正在操場上訓練。他受傷以後都是和手下的兵一起訓練,只是為了盡快恢複體能,強度要比他們大不少,看得一群大小夥子又眼熱又害怕。
“路副營真不是人咧,比咱們多跑十圈還比咱們快!”
“這算什麽!咱副營以前在尖刀連那會兒,他敢稱第一,就沒人敢稱第二!”
“你個文盲,說反了吧!”
“不懂了吧,意思就是說路副營拿第一,第二名拍馬都追不上!”
路昉動了動腳脖子,眸光一掃,趁着休息時間正說得熱鬧的小夥子們立馬噤聲作乖巧狀。
正在這時,勤務兵跑了過來,瞥了眼那群人,湊到路昉跟前小聲報告:“副營,嫂子過來了。”
路昉微怔。
謝芸錦從車上下來,人都快癱了,慢吞吞地往前移動。
她的系帶涼鞋好看是好看,但走多了就勒腳,後腳跟似乎被磨破了皮,又癢又痛。
路昉遠遠看着她狼狽的模樣,眉心微蹙,腳步都快了許多。
“芸錦。”
熟悉的聲音令謝芸錦猛地擡頭,看見不遠處的男人眼眶瞬間紅了,委屈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路昉三步并兩步地走,最後小跑起來,眨眼間就來到她面前。
勤務兵沒跟上他的速度,等走近了,才聽見兩人的對話,一個撒嬌,一個哄。
“我都快累死了!”
“上來,我背你走。”
“為什麽你們軍營這麽遠啊!”
“下次你要來,先到縣城打個電話,我讓人去接你。”
“本來今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現在頭發都亂了!”
“以後你打扮的時候,我一定不會再錯過,好不好?”
“難道我現在不好看嗎?”
“好看,但你既然特意打扮了,想來一定更好看。”
謝芸錦趴在他的肩上,悄悄翹起唇角。
她就喜歡這麽實誠的誇人!要是說什麽時候都好看那自己出門前不就白鼓搗那麽久了!
路昉搭着她的腿彎,手裏還挂着那個保溫桶,小姑娘溫熱的呼吸貼在臉側,因為委屈而略帶撒嬌的聲音沒有任何阻礙地闖進來,聽得他耳朵都發癢。
“我帶了甜湯給你喝,是我自己煮的哦。”
他喉結滾了滾,心道人怕是比甜湯更甚。
謝芸錦猶豫了會兒,埋頭看看自己身上,終究是沒忍住,貼着男人的耳朵小聲開口:“我衣服都濕了,好多汗,肯定臭死了。”
背上的人又嬌又軟,貼近時将兩人之間的距離壓迫得沒有縫隙,路昉清了清嗓子,摒去夏日的燥意,又聽見一句。
“我想洗個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