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065 看到一個孬種

買完布, 謝芸錦又買了毛巾和搪瓷盆,牙膏牙刷和香皂這類家裏還有,她趴在玻璃櫃臺上挑選鏡子。

如今的鏡子大多都是塑料包邊, 背後印着動物畫或者風景畫, 謝芸錦都沒看上,只挑了個長方形的挂鏡, 木頭框的, 上頭貼着正正方方的語錄。

路昉把這些東西都放到車上,回來一看,自家媳婦兒正站在廚具的櫃臺前犯了難。

後頭的大娘還在熱心地幫她出主意:“姑娘你家幾口人啊, 人少的話買三五塊碗絕對夠用咧,這些笊籬木勺啥的家裏要是有人會做還能省一筆錢, 拿個鍋鏟菜刀就行!”

謝芸錦對這些沒有發言權,只好從善如流, 不過也沒按大娘說的省那筆錢, 而是把能用上的都包了圓。

她拎起那把菜刀, 雪亮的刀刃正對着自己的臉,劃過一道銀光, 看得路昉眼皮一跳。

“我來。”他快步上前拿過, 生怕那細胳膊一個沒握穩, 造成不敢想象的後果。

謝芸錦眨了眨眼,随後悄悄撇了下嘴:“我知道分寸的啊。”

“你男人是疼你咧。”大娘這個年紀, 最喜歡看年輕小倆口感情好的樣子,見狀笑眯了眼。

聽旁人這麽說, 謝芸錦擺出一副傲嬌不肯承認的表情,唇角卻已止不住上揚。

兩人身高腿長,長相優越, 縱使站在人群裏也十分顯眼,方向東緊緊咬着後槽牙,看着謝芸錦對那個解放軍自然流露出來的依賴和情意,心裏劃過憤憤的不甘。

然而下一秒,那個解放軍驟然擡眼,一錯不錯地抓住他的目光。

對方雙眸漆黑深邃,看似随意一撇,卻含着鋒利又駭人的氣勢,方向東心頭一凜,頓時覺得自己像被鷹隼擒住的獵物,連後背都緊繃起來。

周圍吵嚷聲熱鬧不已,他卻能清晰地聽見自己本能吞咽的聲音,直到對方又被謝芸錦拉走了注意力,他才吐出一直屏住的呼吸,手臂仿佛還能感受到被人卸掉的疼痛。方向東握住拳頭,竟然發現自己的手心出了一層冷汗。

這人他惹不起。

原本冒出些苗頭的想法立刻被摁到谷底,他默不作聲地擦掉手心的冷汗,還特意挺直了腰背,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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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啦?”謝芸錦好奇地歪了歪頭,順着路昉的視線看,沒發現什麽特別之處。

路昉眉心微動,睫毛落下,斂去眸中的淩厲,牽起唇輕笑一聲:“沒事兒。”

看到一個孬種。

……

吃過午飯,兩人來到一個小巷口。

手頭這些布料都得剪裁縫合,就以謝芸錦做香囊的針線活來看,做些簡單的桌布和防塵罩八成能過得去,但難度太高的被罩和窗簾,她就沒法逞強了。

本來她可以回江渡村找原先那位當過繡娘的老人家,可老人家前幾個月便過世了,還是經由剛才那個好心的大娘介紹,才尋到了這裏。

現在不允許私人交易,因此大娘的意思也藏得隐晦:“是我一個遠方親戚,她兒子上戰場沒了,現在就一個人住,我們幾個姐妹怕她胡思亂想,家裏有什麽針線活都會讓她幫幫忙。也不是大娘吹牛,她當年可是有名的繡娘,連棉被也會打咧,也就是嫁了人才不靠這手藝吃飯了。”

“姑娘要是信得過我,可以領你們去看看,離得不遠,就在五巷口附近!”

謝芸錦正是瞌睡找枕頭的工夫,聽大娘這麽說自然動心,一旁的路昉卻挑了起眉,開口道:“是垂柳巷尾那家?”

大娘吃驚地連連點頭:“對,是垂柳巷尾,同志你認識?”

謝芸錦也投去疑惑的目光。

路昉斂去臉上的神色,眼中似乎有些哀恸,片刻後看着她很淺地牽動唇角:“認識,她兒子是我戰友。”

第一次載謝芸錦來縣城那回,路昉和錢大虎就是來探望盧巧惠的。她兒子俞勇是路昉手下的兵,在那次艱險的任務中被擊穿頭顱當場犧牲,而敵人當時用的正是路昉的槍。

母子倆相依為命,拿到兒子戰友送來的撫恤金和遺物,盧巧惠幾乎要站不住,用盡力氣才沒倒下去。

路昉認得路,領着謝芸錦穿過有些髒亂的巷子,敲響最裏面那家的門。

“來啦,誰啊?”聲音輕輕柔柔,伴随着微弱的腳步聲,破舊的木門很快被打開。

盧巧惠看見來人,有些驚訝地睜大眼:“路副營啊,你咋來了,找嬸子有事麽?”

屋子雖然老舊,但卻不顯沉悶,院子裏擺着一張竹椅和板凳,上頭放着繡繃和各樣的針線,角落堆了些煤渣和幹柴,牆外的桂花樹探進來幾根樹枝,散發着馥郁的香氣。

盧巧惠給他們倒了兩碗水,聽他倆說清來意,笑容溫婉:“當然可以,我每天擱家裏也沒啥事,好在還有這門手藝,能幫親戚鄰居縫補點東西。”

她的視線在兩人身上晃了一圈,笑容裏便多了幾分苦澀和悵惘:“我記得上回來的時候大虎說你還沒媳婦兒呢,沒想到幾個月的功夫就娶了個這麽水靈的姑娘。”

“叫芸錦對吧?”

謝芸錦莞爾,接過她遞過來的碗,目光一錯,登時愣了愣。

普通人家一年就得兩尺布,沒得機會勤換新衣,尤其是秋冬的外套和襖子,裏三年外三年,縫縫補補又可以穿三年,因此做衣服時通常都會把尺寸放寬。

盧巧惠穿着一件灰黑色的粗布衣,領口高束,長袖遮到虎口上方,伸手時往上縮了一截,露出纖弱的手腕。

謝芸錦第一眼就覺得瘦,再定睛一看,就注意到了她腕上的疤,很長的一道,一看就是被利刃劃傷的,傷口還不淺。

路昉也擰起眉。

盧巧惠趕緊放下袖子,掩飾性地笑起來,忙轉移話題:“我也不懂現在小姑娘的喜好,你跟嬸子說說想要啥樣的花樣,嬸子盡量給你做出來。”

謝芸錦看了眼路昉,然後揚起臉,語氣有些嬌橫:“我的要求可多了,您要是做不出來,別怪我到時候又來煩您!”

說罷,又轉頭指使路昉:“你去把料子都拿過來吧!”

謝芸錦可不是在說客氣話,她的要求的确多,畢竟都是裝點家裏的東西,每天都得看到,自然要做的賞心悅目才好。

從樣式再到圖樣,謝芸錦都說了不少自己的想法,盧巧惠聽了直言要拿紙筆記下來。

屋裏不算亂,但也不算多整潔,謝芸錦跟在她身後,一眼就看到了挂在牆上的照片。

照片上盧巧惠被一個男子摟着肩膀,男子看上去也就跟謝芸錦差不多大,笑起來嘴邊有三顆酒窩。

這應該就是俞勇了吧。

“這是勇子。”盧巧惠走到她身邊,目露感傷和懷念,“他走之前我還催他讨媳婦呢。”

不知道是不是路昉的到來引發了她壓抑的情緒,不消謝芸錦應答,又自顧自地道:“他爹就是被敵人打死的咧。這孩子打小就說要去參軍,我倒是想攔着啊,但勇子說他發過誓,要親手把敵人打跑……”

“……我就該攔着他的。”

她的聲音漸漸帶了強忍之下的哭腔,不知怎麽,謝芸錦胸口突然抽了一下,腦子裏冒出一個荒謬的想法——前世她從未聽過路昉的名字,書中也對他只字未提,會不會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機會露面呢?

謝芸錦知道自己有些胡思亂想了,但這樣的念頭一出現,好似又帶着點荒誕的可能,如潮水般不可遏制地湧上來,悶得她喘不過氣。

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和平年代,她的丈夫是一名軍人,免不了要去往艱險的地方,謝芸錦一直覺得自己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設,但看着牆上俞勇的照片,心髒像是被人重重提起,然後用力地砸下來,震得手都開始發麻。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強制讓自己回過神來,指尖刺入掌心帶來些微的痛感,把那些荒唐的想法通通趕走。

他還好好活着呢!亂想什麽!

她清了清嗓子,又聽盧巧惠說:“那段時間我整夜都睡不好,想着反正一個人也沒牽挂了,不如随他去了吧。”

“但好幾次了都沒能成,他們都說是勇子不讓,他想叫我好好活着!”

說到激動時,她本能地抓住了謝芸錦的手,力道到謝芸錦眉心微蹙,但她沒有甩開,而是覆上她發涼的手道:“那您就別再想岔了,他們好不容易才護下來的生活,您得好好過。”

……

兩人再出來的時候,路昉已經把院子裏的活兒都幹完了,見到盧巧惠泛紅的眼角,他神情鄭重,上前道:“柴都幫您劈好了,那些煤渣不能再用了,等會兒我去煤廠給您帶點回來。”

盧巧惠忙道:“不用不用,不用你忙活。”

謝芸錦說:“他開着車呢,費不了什麽事兒。”

幾番推拒之後,盧巧惠終是嘆了口氣:“每次來都讓你們破費。”

“你看嬸子也沒給你倆準備什麽賀禮,要是不嫌棄的話,改天我給你們做兩件衣裳。”

“您自己也做些新的穿呀,身上這件都快壞了。”

聞言,盧巧惠腼腆地笑了笑:“我就算了,也過了打扮的年紀,衣服能穿就行。”

謝芸錦不同意:“打扮自個兒哪有分年紀的!您生得這麽好看,既然喜歡就要好好捯饬!”

說着,就上前幫她整理了下領子。

“像這種領子要放下來才好看呢!我跟您打包票!”

“诶——”

還不等盧巧惠阻止,謝芸錦就看到了她脖子上的一圈勒痕,謝芸錦睫毛顫了顫,神情自然地道:“看!這樣就顯得您脖子這塊沒那麽局促了!”

“不信您問路昉!”

“就這樣穿!”

路昉抿直了唇線,眉眼間閃過幾分複雜,随後鄭重地颔首。

盧巧惠不自在地用手擋了擋傷處,見他們并不盯着自己的勒痕看,緩緩松了口氣,然後也揚起嘴角笑了。

……

過晌日頭弱了,兩人才從巷口出來。

坐上車,謝芸錦緩緩嘆了口氣,秀氣的眉毛落下,說道:“要是沒想通,指不定還有別的傷口呢。”

路昉擰眉:“是我的疏忽。”

戰士犧牲,部隊會給其家屬發放一筆撫恤金,他們這些戰友也會私底下補貼一些,替人照顧好親屬。

盧巧惠住的地方離軍營近,因此每逢假期,他們營的戰士都會輪流過來探望,沒成想還是出了岔子。

謝芸錦撐着下巴,扁扁嘴道:“不過也可以理解,在乎的人都走了,一個人好像也沒意思。”

譬如像上輩子的她,家破人亡,要不是因為自己鼓不起勇氣,怕是會死得更早。

她哀哀切切地嘆了口氣,見路昉遲遲不發動車子,疑惑地側頭看他,不期然撞進他幽深的眸子裏。

“怎、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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