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章莪殿裏所有婚慶的飾物,已經全部摘去,就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沒有人提璟,也沒有人提小夭失蹤的事。小夭的生活變得和以前一樣,不管是黃帝,還是颛顼,都表現得沒有什麽不一樣,可小夭知道不一樣了——當她眺望天際時,即使看上一整天,也不會再看到一只白鶴馱着璟翩翩而來。
小月頂上的侍衛更多了,颛顼肯定和左耳說了什麽,不管小夭去哪裏,左耳都會跟着。他安靜到像是不存在,剛開始,小夭常常以為他離開了,可等她揚聲叫:“左耳!”也許頭頂的樹蔭裏會探出一個腦袋,也許路邊的荒草中會傳出應答聲,也許身側的廊柱陰影中會冒出一截衣袖,左耳就像山林裏的野獸一般,總有辦法把自己隐匿在周圍的環境中。
小夭問起塗山氏的事,颛顼說:“有些混亂。塗山瑱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可那些長老也知道塗山瑱并不是璟的孩子,都在各懷私心地耍花招。在各大氏族眼裏,塗山氏是塊大肥肉,所有人都想吃一口,巴不得塗山氏越亂越好,都拼了命地在亂上加亂。”
在和璟有關的事情上,颛顼從不主動提起,但小夭提起時,他也從不回避。他的态度大概就像醫師對待病人的傷口,既不去刺激,也不會藏着捂着,必要時,甚至明知道小夭會痛,他也會像割去腐肉一般該怎麽做就怎麽做。比如,他明知小夭很忌諱人家在她面前說璟死了,可颛顼該講時,從不刻意避諱。
小夭問颛顼:“你方便插手塗山氏的事情嗎?”
“當然不方便!但那些氏族就方便了嗎?大家不都在暗地裏插手摻和嗎?”
小夭說:“只要我還活着一日,我不想看到塗山氏垮掉。”
颛顼問:“你想怎麽做?”
小夭說:“塗山瑱雖不是璟的孩子,卻也是血脈純正的塗山氏,我想塗山太夫人不會反對讓他繼任族長。”
颛顼問:“他的父母害死了璟,你不恨他嗎?”
小夭被颛顼的話刺得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如果篌還活着,我會千刀萬剮了他,可塗山瑱只是個孩子,他并沒有做錯什麽。你和我都是從小沒有父母的人,知道孤兒的艱難,他又是那樣不光彩的出身,活着對他而言很不容易。如果他不能被确立為未來的族長,只怕有人會動手除掉他,畢竟他才是名正言順的繼位者。我可不想璟哪一天回來了,再見不到他。”
颛顼被小夭的話刺得沉默了一陣,微笑道:“那好,讓塗山瑱做塗山族長。”
小夭說:“謝謝。”
颛顼在小夭的額頭上敲了一記:“你和我客氣?是不是想讨打?”
小夭揉着額頭說:“別仗着你現在有靈力就欺負人,我不是沒有辦法收拾你。”
“那你來啊!”颛顼十分嚣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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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夭頹然,她最近根本提不起精神折騰那些迷藥、毒藥。
颛顼揉了揉小夭的頭:“你整日這麽待在小月頂上,會待出毛病的。”上一次因為璟而痛苦時,小夭還知道自己給自己找事做,分散心神,可這一次她好像什麽都無所謂。
“你派了那麽多侍衛跟着我,難道我要帶着一群侍衛滿大街跑嗎?再說了,神農山附近哪裏我沒去過呢?”小夭苦笑,“這就是活得太長的弊端,活到後來,什麽都是見過的。”
颛顼說:“不如這樣,你去轵邑開個醫館,省地整天胡思亂想。”
“你放心讓我跑來跑去?我可不想醫館不是因為我的醫術出名,而是因為醫館裏有一堆侍衛而出名。”
“我不放心讓你跑來跑去,可我更不放心你這樣子下去,侍衛的事我會想辦法,不用你操心。小夭,反正你閑着,不如用自己的醫術去幫別人解除痛苦。當年是誰慷慨激昂地說什麽用醫者之心在學習醫術?”
小夭想起,璟曾和她商量,在青丘城開個醫館。小夭微微笑越來,對颛顼說:“好啊,我去轵邑城開個醫館。”正好可以查查究竟誰要殺她,這樣整天待在小月頂上,被保護得嚴嚴實實,別人完全接觸不到她,她也沒有辦法接觸別人。
小夭用自己的私房錢在轵邑城開了個醫館。
為了出入方便,她穿了男裝,打扮成個男子。醫館裏除了苗莆和左耳,只有兩個小夭雇用的少年。小夭特意試探過他們,真的就是普通人,絕不會是颛顼派來的高手冒充。
醫館的生意不同于別的生意,顧客很認醫師,因為小夭沒有名氣,生意很不好,小夭也不着急,教兩個少年辨認藥草,還開始教左耳和苗莆認字。
苗莆跟在她身邊多年,已經七零八落地認識了一些字,有時候小夭忙着收拾藥草,就讓苗莆去教左耳識字,總能聽見苗莆叽叽呱呱訓斥左耳的聲音。苗莆很清楚,看上去蒼白瘦弱的左耳有多麽厲害,每次小夭讓她照顧左耳,她總喜歡翻着白眼說:“誰敢欺負他啊?”卻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欺負左耳。
因為小夭的醫術是真好,但凡偶然來過一次的人,就知道這個每日都笑眯脒的少年真的堪稱藥到病除。她的診金不便宜,可用的藥材都很常見,很少會用到那些貴重的藥材,畢竟診金是一次性,抓藥的費用才是大頭,折算下來,并不算貴。漸漸地,附近的人有個頭疼腦熱都會來找小夭,小夭的醫館開始有了進賬。
小夭對左耳和苗莆說:“我終于能養得起你們了。”
苗莆完全無法理解小夭為什麽那麽執着于自己賺的錢,左耳卻放心地笑了笑,不再擔憂自己會餓肚子,在左耳眼裏,只有小夭的錢才可靠,別人的都不可靠。
除了擔憂餓肚子的事,左耳更大的擔憂是小夭的安全,在他眼裏,颛顼派的侍衛不算是自己的,都不可靠。左耳問小夭:“為什麽你不追查誰想殺你?”
小夭說:“已經在追查了啊!”
左耳困惑地看着小夭,小夭笑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左耳整日和面部表情格外豐富的苗莆在一起,現在左耳的表情也多了一點,開始越來越像一個人了。
小夭說:“那人想殺我,如果不是為了利益,就是很憎惡我。如果有一個人很憎惡你,恨不得你立即消失,結果你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整天在他跟前晃來晃去,日子還過得滋潤得不得了,你說那個人會怎麽辦?”
左耳很痛快地說:“我會殺了他。”
小夭無語地拍拍左耳的肩膀,安慰自己,沒有關系,繼續努力,遲早左耳會改掉這個口頭禪。
苗莆不屑地說道:“那個人害小姐沒有害成功,看到小姐回來了,肯定會寝食不安,密切注意小姐。小姐的日子過得越滋潤,他越難受,恐懼加上憎恨,說不定他就會再次想辦法害小姐。只要他行動,我們就能知道他是誰了。”苗莆擡起下巴,高傲地看着左耳,“這就是陛下說的以靜制動,你這樣的蠻人,是不會懂的。”
左耳像以往一樣,沉默不語,面無表情。但小夭相信,左耳明白,在看過他出手後,苗莆還敢在他面前這麽嚣張,苗莆也從來沒不把他看成怪物。小夭微微咳嗽了一聲,壓低了聲音,對苗莆說:“這事我還不想告訴陛下。”
苗莆沉默了一瞬,堅定地說:“奴婢明白。”上一次小夭和陛下争論她的生死時,她就明白了,舊主和新主之間她只能忠于一個。
小夭拍了下手,笑道:“好了,我要去幹活了,咱們就等着看那個人能熬多久。”
一日下午,小夭診治病人時,豐隆走了進來。小夭對他笑了一笑,繼續和病人說話。苗莆迎上前,招呼豐隆坐下。左耳看似木然,卻是将身體調整到了能瞬間發動進攻的姿勢。
待豐隆喝完一碗茶,小夭才看完病人。病人離開時,邊走邊抱怨診金有點貴,小夭一副生意人的态度,賠笑聽着,不反駁,也絕不降價。
豐隆道:“這些看病的人如果知道為他們看病的醫師,是修撰《黃帝外經》和《黃帝內經》的大醫師,肯定不會嫌診金高。”自從醫書修成,全天下醫師都交口稱贊,雖然大部人壓根兒不知道這套醫書講的是什麽,卻都知道是比《神農本草經》更好、更全面的醫書,能救很多人的性命,修纂醫書的大醫師被傳得醫術高超無比,一副藥方價值千金,還很少人能請到。
小夭說:“他的病不是疑難雜症,一般的醫師就能看好,我的診金的确有點高。他嫌貴,下次別找我就好了。”
豐隆好奇地問:“如果不是做善事,何必隐姓埋名開醫館?如果是做善事,又何必把珍金定得偏高?”
小夭理直氣壯地說:“我的醫術那麽好,如果診金便宜了,誰都來找我看病,我能受得了麽?再說了,我是不用靠着醫術去養家糊口,可別的醫師需要,我不能為了自己做善事,斷了別的醫師的生路。還是該怎麽來就怎麽來,老老實實地做生意,大家都有錢賺,大家都老老實實地過自己的日子。”
豐隆笑起來,小夭的想法永遠和別人不同,他永遠抓不住她的思路,也許真正能理解小夭的人只有璟,可是……豐隆的笑苦澀了起來,他說:“塗山氏的長老同意了讓塗山瑱繼任族長,九位長老會一起教導、輔助他,在他能獨立掌事前,塗山氏的事務會由所有長老商議決定。我想,有陛下的暗中幫助,塗山氏可以熬到塗山瑱長大。”
這些事颛顼已經告訴她了,小夭可不相信豐隆突然出現是為了告訴她這些事,她默默地看着豐隆。
豐隆說:“今日,我和曋氏、姜氏的一些老朋友相聚,以前他們就對我唯唯諾諾,現在更是我說什麽,他們就順着我說什麽,我覺得特沒意思,找了個借口就中途離席了。我只是随便轉轉,并沒打算進來,也不知道為什麽竟然就拐了進來。璟的事,我很難過。”
小夭垂下了眼眸。
豐隆說:“小時候總是盼着長大,覺得長大後可以自由自在、幹很多事,現在卻總會想起小時候。那時候,璟和篌好得讓我嫉妒,我和篌都好動,卻玩不到一起。每次我被師傅責罵後,都會鑽到璟房間裏,對他憤憤不平地談我的宏偉抱負。還有昶那個狗頭軍師,老是和我針鋒相對,每次也去玩,只要璟不在,我們總會打架……我們一群臭小子打着鬧着,不知不覺就變成了現在這樣。昶如今和我說話,總是笑容親切、有禮有節,就好像我是他的主顧,篌死了,璟也不在了。突然之間,我發現竟然再找不到一個一塊兒胡吃海喝、胡說八道的朋友了。”豐隆苦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和你說這些,大概因為我以前總是一有煩惱就會去找璟,和他胡說八道。今日竟然對着你也胡說了,你別嫌煩。”
小夭溫和地說:“只是借出一副耳朵,不會嫌煩。”
豐隆站起身,說道:“我走了。你……你不要太難過,日子還很長,璟肯定希望你過得好。”豐隆覺得很荒謬,小夭曾是他的新娘,她扔下他逃婚後,他以為自己絕不會原諒她,恨不得她一生凄慘孤苦。可沒想到,現如今真看到她如此,他竟然也不好受。
小夭送着豐隆到了門口,不經意地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開了一家醫館?”
“王後随口提了一句。”其實馨悅不是随口提了一句,而是厭惡地提了很多句。這也是豐隆不明白的地方,自從小夭逃婚後,馨悅就對小夭十分憎惡,張口閉口妖女,到現在他都已經完全不介意了,馨悅卻只要提到小夭,總是厭憎無比,有一次竟然說小夭像她母親一樣是淫娃蕩婦,咒罵小夭遲早會像她母親一樣不得好死。豐隆厲聲訓斥了馨悅兩句,馨悅卻甩袖離去。豐隆無可奈何,馨悅現在是王後,他已經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管束她。兩人雖然是雙胞兄妹,可一個是赤水氏,一個是神農氏,一個在赤水長大,一個在軒轅城長大,他和馨悅從沒有像篌和璟那樣親密過。所幸,馨悅表面上依舊舉止得體,并未流露出對小夭的憎惡。
小夭回到醫館,靜靜地坐着,問自己,是馨悅嗎?為什麽呢?豐隆剛才說,不明白為什麽舊日朋友死的死、散的散,縱然見面也言不及義、客套敷衍,小夭也不明白為什麽,當年她和馨悅曾同榻而眠,曾一起為哥哥們打掩護,曾一同為颛顼擔憂……為什麽到了今日,非要置她于死地?
左耳問:“苗莆說他是赤水豐隆,是他嗎?”
小夭說:“如果不是他太會演戲,我想……應該不是他。”
“是神農馨悅?我去殺了她。”
“站住!”小夭拉住左耳,嚴厲地說:“沒有我的吩咐,你什麽都不能做,明白嗎?要不然,我就不要你做侍衛了!”
左耳木然冷漠的臉上,好似閃過委屈不解,悶悶地說:“明白了。”
小夭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想起相柳受委屈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心軟,放柔了聲音:“我會處理好這件事,你不要老是惦記着殺人,侍衛和殺手不同。”
左耳倔強地說:“殺了她,保護你。”
小夭頭疼,揚聲叫:“苗莆,你給左耳好好講解一下殺手和侍衛的區別。”
苗莆笑嘻嘻地跑到左耳面前,開始了她的叽叽喳喳。
在颛顼迎娶馨悅之前,小夭就離開了紫金頂。從那之後,小夭再未去過紫金頂。
小夭再次站在紫金宮前,宮人都不認識她。小夭拿出了黃帝的令牌,在宮人震驚的眼神中,苗莆對宮人說:“是小月頂章莪宮的西陵小姐。”
宮人都聽說過這位身世奇怪,命運多舛的西陵小姐,更聽聞過黃帝和黑帝陛下都十分寵愛她。如今看到如同黃帝親臨的令牌,确定傳聞無誤,他們打開了宮門,恭敬地請小夭進去。
小夭離開時,紫金宮還有幾分荒涼。現如今已是煥然一新,一廊一柱都紋彩鮮明,一草一木都精心打理過。來往宮人絡繹不絕,卻井然有序、鴉雀無聲,讓行在其中的人感受到了一種沉默的威壓,不知不覺就放輕了腳步,屏住了呼吸,收斂廠眼神,唯恐一個不小心冒犯了天顏。
小夭微微而笑,原來這就地馨悅想要的一切。
今日是三月三,中原的上巳節。白日人們會去河濱沐浴,祭祀祈福,晚上則會相約于春光爛漫處,插柳賞花。上巳節對中原人非常重要,相當于高辛的五月五,放燈節。
颛顼對各族一視同仁,既保留了軒轅的重大節日,也保留了中原和高辛的重大節日,每一個節日,颛顼都要求官員要依照各族的風俗去慶祝,至于百姓們過與不過,則聽憑自願。
紫金宮內的妃嫔來自大荒各族,每個節日都會慶祝,可王後是中原人,上巳節這一天宮裏會格外熱鬧。颛顼為了晚上的宴會,下午早早去看過黃帝和小夭,就回了紫金頂。
在宮人的引領下,小夭走進了百花園。
園內,清流掩映,林木蔥茏,芳革萋萋,百花綻放,有小徑四通八達,與錯落有致的亭閣、拱橋相連,步步皆是美景。溪水畔、亭榭間,零零落落地坐着不少妃嫔,還有數位女子坐于花蔭下,居中放着一張高尺許的龍鳳坐榻,颛顼和馨悅坐在上面,只不過颛顼歪靠着,很是随意,馨悅卻端坐着,很是恭謹。衆人正在聽幾個宮娥演奏曲子,絲竹管弦,彩袖翩飛,看上去,一派花團錦簇,美不勝收。
待曲子奏完,掌聲響起,一個小夭不認識的妃嫔道:“好雖好,但比起王後可就差遠了。”
姜嫔笑道:“聽聞陛下和王後是在赤水湖上初相遇,那夜正好起了大霧,陛下聽到王後的琴曲,吹簫相合,人未見面,卻已琴簫合奏了一曲。不如陛下和王後今夜再琴簫合奏一曲吧!當年合奏時,還未相識,如今合奏時,卻已是夫妻,可真是姻緣天注定。”
有嫔妃跟着起哄,央求颛顼和馨悅答應;有妃嫔只是面帶微笑,冷眼看着;還有兩三個不屑地撇撇嘴。小夭讓苗莆拉住宮人,先不要去奏報,她站在花蔭下,悄悄旁觀了起來。
馨悅眉梢眼角似嗔還喜,三分惱,三分羞,四分喜,顯然已是願意撫琴,颛顼卻一直微笑着不說話。起哄的妃嫔摸不準颛項的心思,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冷眼旁觀的妃嫔心中暗笑,唇畔的笑意漸漸深了起來。
馨悅視線輕掃一圈,臉朝着颛顼,羞澀地嚷道:“陛下,快讓她們別鬧了,竟然一個兩個拿我當琴女取笑!”
颛顼含笑說:“今日過節,既然她們要你做琴女,你就做一回,我陪你一起,看誰敢取笑你?”
妃嫔們的神情變幻甚是精彩,馨悅眉目間都是笑意,機靈的宮娥已經将琴擺好,把簫奉到颛顼面前。
馨悅輕移蓮步,坐到琴前,颛顼拿過簫,走到了溪水邊。馨悅先撥動了琴弦,奏的是當日她和颛顼在赤水湖上相遇時合奏的曲子,颛顼吹簫相和。四周寂靜無聲,只聞琴簫合鳴。一個潇灑飛揚,一個溫柔纏綿;一個大開大合,一個小心謹慎;一個随意縱橫,一個步步追随,倒也很和諧。
小夭卻想起了赤水湖上那自傲自矜、随性飛揚的琴聲,敢和簫聲比鬥較勁,敢急急催逼,也敢怒而裂弦。馨悅竟然放棄了那樣的琴音,選擇了這樣的琴音,小夭不禁嘆息了一聲。嘆息聲不大,可黑帝和王後在合奏曲子,人人都屏息靜氣,唯恐聽得不夠專心,唯恐顯得不夠恭敬。在寂靜肅穆中,小夭的嘆息聲顯得很不專心,很不恭敬。颛顼和馨悅都微微蹙眉,眼含不悅,視線掃向了花蔭下。
小夭也知道自己失禮了,心裏感嘆自己果然是沒有教養,上不得大場面。她上前幾步,面朝颛顼和馨悅彎身行禮,本是表示請罪的恭敬動作,可擡起頭時,小夭想到只有颛顼和馨悅能看到她的臉,心念一轉,卻是對颛顼和馨悅做了個鬼臉,無一絲恭敬,更無一絲請罪的意思。馨悅的手一抖,琴弦斷了,琴聲驟止。恰好颛顼看到小夭,驚愕下也忘記了吹簫,倒好像兩人同時停止,誰都沒顯得突兀。
颛顼定了定神,問道:“你怎麽來了?”
小夭低下頭,很是恭敬地說:“外祖父種的櫻桃提前成熟了,知道陛下和衆位娘娘在過節,特命我送一些過來。”
苗莆上前,把一籃子櫻桃奉上,內侍接了過去,躬身聽命,颛顼說:“是祖父的心意,都嘗嘗吧!”
內侍忙給每位娘娘都分了一小碟櫻桃。
黃帝自從避居小月頂,從未來過紫金頂,也從未召見過任何一個他的孫媳婦,只有王後偶爾能去拜見。衆位妃嫔得了這份意外的賞賜,都十分驚喜,一個個妙語連珠,又要贊美好吃,又要感謝黃帝,還要感謝送了櫻桃來的小夭。當然,最最要緊的是做這一切時都是為了讓颛顼留意到自己。一時間,滿園內莺莺呖呖,燕燕喁喁,真是櫻唇軟、粉面嬌、目如水、腰似柳,一派婉轉旖旎。
小夭微眯着眼,笑看着各位沒人。颛顼臉上挂着和煦的微笑,心理卻不自在起來,就好像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被小夭正好逮住了。他看了眼身邊的內侍,內侍說道:“時辰不早了,各位娘娘也該歇息了。”
所有妃嫔都沒有意外,黑帝看似随和,實際很清冷,對宴飲歡聚并無興趣。每次宴會,要麽來的早,提前離開,要麽來的晚,讓宴席早點散,從沒有耐性從頭玩到尾。
衆位嫔妃行李告退,颛顼把剛才用過的簫遞給了馨悅,微笑着說:“麻煩王後收好。”所有妃嫔深深盯了馨悅一眼,低下了眼眸,将各種不應該流露的情緒都藏了起來。
馨悅笑意盈盈,雙手結果了簫,只覺得一口氣堵在心口,苦澀難言,她幾乎想大叫:難道你們瞎了嗎?都看不見嗎?他根本不是寵愛我!他只是利用我,讓你們忽略了,小夭一來,他就解散了宴會,讓你們日後一想起這場宴會,忘記了其他,只會想起他和我在宴上琴簫合奏,還宴後贈簫。你們這幫瞎子!他保護的是被他一直藏起來的人啊!你們要嫉妒,要仇恨,也該沖着她!可馨悅什麽都不敢說,她只能屈身行禮,謝過陛下後,禮儀完美地退下。
馨悅明知道不該再去看,卻又無法克制,她刻意落在所有人後面,兜了個圈子,借口尋找掉落的香袋,往回走去。待走近花蔭畔,馨悅不敢再靠近,聽不到颛顼和小夭說什麽,只能看到,溪水邊,兩人并肩而行。
馨悅仔細她回憶過往,自從她嫁到紫金頂,竟然從沒有和颛顼并肩而行過。不管任何時候,她都會微微落後颛顼一步,她想不起來究竟是颛顼的威嚴,還是她的不敢僭越,讓她如此做,反正不知不覺中已經成了習慣。連王後都不敢真和颛顼并肩而,其他妃嫔更不敢。大概正因為整個紫金頂上都沒有女人真能站在颛項身旁,馨悅從沒覺得自己“微微落後的一步”有什麽問題。可今夜,她突然發現,原來,颛顼是可以與人并肩而行的。
颛顼走得沉穩從容,小夭卻時而走在草地上,時而在石塊一蹦一跳,但不管小夭是快還是慢,颛顼總是随在她身旁。小夭踩在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上,腳一滑,身子搖搖晃晃,就要跌進溪水裏,颛顼忙伸手拽住她。人是沒跌進溪裏,一只腳卻踩在了溪水裏,裙裾都濕了。颛顼自然而然地蹲下,撩起小夭的裙裾,幫小夭把濕攙的裙子擰幹。
小夭彎下腰,一手扶着颛顼的肩膀,一手脫掉了濕鞋,颛顼起身時,順手拿了過去,幫小夭拎着。小夭指着溪水。不知道在說什麽,颛顼搖頭表示不同意。他的坐騎飛來,颛顼拽着小夭躍到了坐騎上,向着小月頂的方向飛去。
藏在暗處偷窺的馨悅想要離開,可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她勉強行了兩步,腳下一個踉跄,狼狽地跪在了地上。馨悅覺得這一刻的感覺,就好像小時候突然得知她并不是風光無限的尊貴小姐,而只是一個質子,随時都有可能被殺掉,她又冷又怕,看似擁有一切,其實一個不小心,自己擁有的一切剎那都會消失。
曾經,她以為颛顼風流多情,擔心自己不得不一輩子忍受他常把新人換舊人,可真嫁到紫金頂後,才發現颛顼對女人其實很冷淡,一心全在國事上,待她并不溫存,可待別的女人也不溫存。只要她不觸犯他,他一直很給她面子,一直在所有妃嫔面前給予她王後的尊重。她以為颛顼就是這樣的無情,反倒放下心來,可是當她心裏藏了那個猜測後,一日比一日害怕,她害怕颛顼既不是多情,也不是無情,他只是把所有都給了一個人。
颛顼把小夭保護得太嚴實,她觀察了幾十年也所見不多,可數十年來,颛顼風雨無阻地日日去看小夭;他允許小夭砸傷他的臉,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摸着傷痕時,眼內都是痛楚思念;他能心甘情願地為小夭擰裙拎鞋……
紫金頂上的女人鬥來鬥去,但她們不知道颛項陪伴時間最長的女人不是紫金頂上的任何一個女人,而是小夭。她身為王後,也最多一個月見一次颛顼,可只有小夭,日日都能見到颛顼。
當年,嫁給颛顼時,馨悅認為自己獨一無二。她的自信并不是來自己,而是她背後的神農氏赤水氏和整個中原,可後來有了阿念。她所有的,阿念都有,甚至比她更多。阿念以整個帝國做嫁妝,嫁給了颛顼,所有人都勸她接受,甚至是哥哥去五神山向白帝提親,幫颛顼求取阿念為王後。她不得不接受,因為她無法抗争。
對阿念,馨悅有怒有妒,卻無怕,阿念會永居五神山,只有王後之名,并無王後的實權,對她并無威脅。有時候,馨悅心裏會不屑地想,就阿念那樣子,即使給了她王後的實權,她哪裏會做呢?白帝也算對自己的女兒有先見之明,不讓她丢人現眼。但現在,馨悅真的害怕了。随着天荒的統一,随着颛顼帝位的穩固,随着颛顼刻意地扶植中願其他氏族,神農氏對颛顼而言,重要性已經越來越淡……颛顼能允許小夭砸傷他的臉,能為小夭擰裙拎鞋,但凡小夭所要,颛項會不給嗎?到時不要說什麽寵幸,只怕連她王後的位置也岌岌可危。
馨悅悲哀地想,甚至不用小夭主動要,就如今夜,只要小夭出現,颛顼就會讓所有妃嫔都離開,他想要給小夭的是他的全部!馨悅很清楚,自己想除掉小夭的念頭很可怕,如果被颛顼發現,後果難以想象,可如果不除掉小夭,後果會不可怕嗎?真到了那一日,會比現在更可怕!
自上巳節去過紫金顼,小夭就一直等着馨悅的反應,可馨悅竟然一直沒有反應。小夭糊塗了,難道不是馨悅?她那次去紫金頂還被颛顼狠狠訓斥了一頓,難道她白挨罵了?
四月末,颛顼去高辛巡視,離開前叮囑小夭暫時不要去醫館,等他回來再說,如果悶的話,就在神農山裏轉轉。
小夭答應他一定會小心,保證局不會離開神農山,颛顼才放心離去。
小夭接到了離戎妃的請帖,邀請她五月初五去神農山裏放燈。請帖裏夾了一張圖紙,解說花燈該如何制作,不像高辛的花燈,燈口開在上面,離戎妃注明,燈口一定要開在下方。請帖裏還特意寫明是很好玩,很特別的放燈,請小夭一定要來看看。
離戎妃在紫金頂上是中立的勢力,既不反對王後,也不支持王後,肯定不會幫馨悅做什麽,反而因為離戎昶和璟的關系,小夭和離戎妃對彼此很友善,可并無深交,小夭搞不懂為什麽會突然接到她的帖子。
小夭想了想,決定去看看,正好她也很多年沒有過放燈節了。
傍晚時分,小夭帶着左耳和苗莆出發了。
左耳還沒學會駕馭天馬,又被苗莆狠狠嘲笑了一番,但嘲笑歸嘲笑,苗莆教起他來卻格外認真仔細。
小夭坐在雲辇裏,看着他們倆肩并肩坐着。左耳嘗試地握住了缰繩,卻力度過大,勒得天馬不滿地嘶鳴,弄得雲辇猛地颠了幾下。苗莆一邊嘲笑,—邊握住了左耳的手,教他如何控制。随着天馬的奔馳,苗莆的身子無意中半傾在左耳懷裏。
小夭在他們身後,清晰地看到左耳肩膀緊繃,僅剩下的那只耳朵變得通紅。小夭不禁偷偷地笑,誰能想到出手那麽冷酷狠毒的左耳竟然會羞澀緊張?小夭心中漸漸彌漫起了苦澀,她的璟也曾這樣笨拙木讷。當年,小夭常被他氣得以為他不夠喜歡、不夠在意,甚至想過斬斷那絲牽念。可當一切都經歷過,回首再看,才明白那份羞澀拘謹、笨拙木讷是多麽可貴,那是最初、也是最真的心。
在左耳緊張笨拙的駕駛中,雲辇飛到了離戎妃約定的地點。
倒真是很別致的景致,一塊巨大的四方石塊猶如從天外飛來,落在一座小山峰的峰頂,看上去顫顫巍巍,好似風大一點就會被吹落下去,實際卻一直沒有掉下去。此時,雲霧掩映的四方石塊上已經有不少人,三三兩兩、說說笑笑,很是熱鬧。
小夭的雲辇落下,另一輛雲辇也緩緩落下,小夭和馨悅一前一後從雲辇上下來,離戎妃迎了上來,三人客客氣氣地彼此見過禮。
馨悅看看四處,笑道:“這麽古怪的地方,你是怎麽發現的?”
離戎妃哈哈大笑起來:“神農山綿延千裏,就算住在此山,很多地方一生都不見得會去,我閑着沒事就在山裏瞎轉悠,無意中發現的。可惜王後沒空,否則還有很多古怪有趣的地方。”
離戎妃的話看似灑脫,實際卻透着寂寥,馨悅矜持地一笑,沒有接腔,問道:“你帖子上說放燈,我可是準備了好幾個花燈,可水呢?沒有水,如何放燈?”
高辛人靠水而生,愛水敬水,放燈節就是把花燈放人河中,讓水流把美好的祈願帶走,人們相信只要花燈不沉,漂得越遠,就代表着遍布高辛的河流湖泊越有可能聽到他們的祈願,讓願望實現。每年放燈節時,千萬盞花燈遍布湖泊河流,猶如漫天星辰落入了人間,蔚為奇觀,傳說這一日祈禱姻緣格外靈驗,大荒內的貴族女子都喜歡去祈禱姻緣,馨悅、離戎妃她們在未出嫁前,也曾和女伴相約去過高辛,放過花燈。
離戎妃笑說:“神農山畢竟不同于五神山,只我們一群人到河邊放燈,一會兒燈就全跑了,沒得看也沒得玩,所以我就想了個很別致的放燈。”
“怎麽個別致法?”
離戎妃對不遠處的侍女點了下頭,侍女躬身行禮後離去。離戎妃對馨悅和小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