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大概就是君子吧……
乾盛年間,春。
剛過辰時初,初升朝陽,靜靜屹立在國子監中的百年古木,樹影亦拉得筆直。
碎碎人聲與腳步聲的交錯中,這片廣闊肅穆之地漸漸充盈生機。
思學廊下,身着統一制式的監生三三兩兩走過。
月白寬袍加身,素雅紗冠束發,正直熱血年少的監生們談笑風生,任是個白丁混跡其中,也能平白染上幾分儒雅書卷氣。
但若再細細看去,便不難分辨出個中優劣。
彼時,一雙烏溜溜的眼自思學廊邊的假山後探出來,悄然落在那抹最出挑的身影上。
少女鵝蛋臉微圓潤,粉嫩俏豔,仿佛能掐出水,瞧見那人,便露出比蜜還甜的笑容。
嘤!尹敘今日也是最好看的一個吶!
明明都穿一樣的衣裳,唯有他上身最為挺拔俊逸,行走坐卧自成氣派,叫人難以移眼。
這時,一道呼聲從後傳來:“尹兄留步!”
尹敘駐足,轉身回眸時,目光在假山處忽作停頓,雲珏尚未來得及縮頭,又見他無事人一般繼續動作,望向身後來人。
雲珏捂着撲通亂跳的胸口,僥幸的想,他應當沒有發現。
嗯,再看一眼!
這頭,後來的人已追上,他氣息未穩,對尹敘搭手作拜:“尹兄。”
未免擋住行人,尹敘擡手示意他往旁一步:“離早課尚有一陣,馮兄有事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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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只是一個簡單的舉動,在雲珏眼中如閃聖光。
溫和有禮,從容有度,尹敘就是長安城最出衆的兒郎!
馮筠面色微紅,壓低聲音:“其實……是與昨日夫子所留賦詩課業有關。”
“春詩并不難,但正因詞句多如牛毛,如何斟酌都是些俗句,委實叫人敗興。”
“昨夜我想了半宿才勉強賦完一首,尹兄文采過人,即便嚴厲如夫子也是贊不絕口,不知可否在呈交前為我指點一二?”
尹敘看了他一眼,沒有立刻表态。
馮筠全無強迫之意,忙道:“若尹兄不便,此事就作罷。本也不是必要,只是我……”
“無妨。”尹敘忽又開口,眼底劃過一抹思慮,應下請求:“樂意之至。”
馮筠怔了怔,當即露出感激之色,搭手再拜:“多謝尹兄!”
尹敘的目光漫不經心掃過假山方向,淡淡道:“早課之前,我要去一趟藏書閣,若馮兄無旁的事,不妨去那裏說。”
這裏确實不是說話的地方,馮筠自是稱好,兩人同行前往藏書閣。
看着二人走遠,雲珏的眼神裏湧出更多欣賞與愛意。
“文采斐然卻不私藏,彬彬有禮從容大氣,這大概就是君子吧……”
侍女彩英無奈的嘆氣,善意提醒:“尹三郎是不是君子奴婢不知,但女郎想踩着清晨第一縷朝陽向尹三郎獻上赤誠愛意的打算,怕是要破滅了。”
雲珏一愣,忽然反應過來:“呀!”
她不是來蹲他的嗎!
彩英指着漸行漸遠的人:“都走遠了。”
雲珏鼓起腮幫子,自己氣自己,猶不解氣時,又伸手敲腦袋:“大意了!”
彩英見狀,忙拉住她的手:“上學時沒蹲到,散學時再蹲就是。”
雲珏瞬間釋然,嬌顏重複明媚,欣然點頭:“言之有理!”
人沒蹲到,早課倒是快開始了。
雲珏和彩英悄悄繞出假山,朝着女學教舍方向走。
路上,她捧着繡了芍藥花的絲帕,開始不切實際的幻想:“你說,我是不是也該學馮生那種含蓄搭讪?比如借探讨詩詞為由,慢慢展出這飽含情意的詩作,他會不會大為震撼,然後當場回複我一首?”
說風就是雨,她拉住彩英:“你那還有別的嗎?我要多備一些!萬不能在這時候出岔子!”
彩英無力的想,您能把手頭這份送到尹郎君手上,就是人家仁慈大度不下您面子。
多送幾首,不是上趕着挑戰人家底限麽。
然而,身為将軍夫人欽點随行的忠仆,這時候必須得在鼓勵中夾雜隐晦的潑冷水。
“女郎不是說,向尹郎君送情詩時,得讓他知道這是一首凝聚了您幾個晚上情思的誠意之作麽。此事在精不在多,若接二連三丢出,不是将誠意也散開了?”
雲珏擰眉想了一陣,恍然大悟:“言之有理。”
彩英:呼。
……
把雲珏送到教舍門口,彩英便離開了。
剛進來,雲珏便覺得有人在看自己,等她看去時,她們又收起目光,擠着腦袋竊竊私語。
“我看見她躲在假山後偷看,簡直不知羞恥。傳了出去,外人還不當我們女學是求學為名,招婿為實?”
“尹敘若能瞧上她,我賦詩便能超謝清芸!”
“瞧上她?你可太給她面子,也太瞧不起尹敘了!我聽說尹敘連一句話都不曾與她說過。”
“這不是很正常?尹敘這等高門子弟,相貌、才智無不出衆,我們之中能匹配上他的,大抵也只有謝娘子。哪是她那種不識禮數的女子能攀附的。”
說到這,話題漸漸偏了。
“昨日我兄長偶然談及隴西,說那裏三面對外,往來都是雜亂胡商,民風粗放不堪入目。也難怪她這般大膽——”
“噓——小聲點!她可是有陛下撐腰的,小心她進宮參你們。”
這聲提醒果然奏效,幾人言辭冷靜下來,心中不甘卻接踵上浮。
“我們入學時連考三場,過關斬将,她倒好,一來長安便被欽點入學,若是才比阮、謝也就罷了,可她不思進取,倒是整日盯着隔壁的尹敘,簡直給女學丢臉。”
“若你父親是手握兵權的将軍,姑父又是鎮守一方的大吏,興許你也有這個福氣。”
言及此,幾人默契的轉頭悄悄去看雲珏,是怕她聽見。
那頭,雲珏單手托腮,另一只手百無聊賴的玩轉着羊毫筆。
她手指纖長白皙,筆杆在指尖來回打轉兒,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潇灑漂亮。
忽然,雲珏玉指收勢,筆杆穩穩捏在手中,眼珠悠悠一轉,看了過來。
竊竊私語的少女們一怔,紛紛轉過身,假裝無事發生。
雲珏盯着她們的後腦勺,暗想,這就講完啦?
……
先帝平亂定江山時,是彼時的皇後,如今的太後與他并肩作戰,巾帼不讓須眉。
奈何先帝早年起勢,征戰三載,傷病無數,于而立之年登基稱帝,不過八載便駕崩。
沒想先太子李瑚剛剛登基便逢朝中動亂,又于禦駕親征中重傷不治,三個月後,由嫡次子李勳登基為帝,改國號為乾盛。
新君登基以來,在太後協助下,終得機會廣納賢士,廣開教學。
不僅寒門庶族的青年子弟得到更多求學與任用機會,備受關注,連國子監中都首創女學,由太後直接掌管,設女官教學。
昔日亂世,人人只憑本事定天下。
有當今太後先例在前,大周女子亦受激勵,雖不至于如男子般入朝為官指點江山,但皆以狹隘無知為恥。
機會難得,入學女子無不正經認真,誰也沒當做玩笑兒戲。
雲珏的父親是大周戰功赫赫的常勝将軍雲庭,上頭兩個哥哥年少入伍,而今也是軍功累累;姑父趙喆為隴西節度使,曾在平介之戰中勤王有功,深得信任。
平介之戰後,雲庭請命攜家眷至玉門關常駐,如今長安一半外來的貿易,都是源自隴西這條商道。
而後,新帝下旨,以共興新學為由,诏雲趙兩氏子女至長安入學,學時一年,以示關懷。
一年後,是去是留可自行做主。
誰想,雲珏入學後,并未像其他女子那般把這當做提名聲漲身價的好機會。
別說掙什麽才名,每日的課業願意多寫一個字都算她态度端正。
至于她能堅持上下學,僅僅是因為想多看幾眼隔壁的尹敘。
……
随着學鈴作響,受太後欽點的女官前來授課,教舍瞬間鴉雀無聲,個個正襟危坐。
授課女官姓孫,衆學子尊稱一聲孫博士。
孫博士為翰林學士趙瑞之妻,才情不輸趙學士。
原本走到哪裏都得稱一聲趙夫人,而今因封女官,便用回了自己閨名姓氏。
孫博士教學嚴厲,在課業評級上也是相當嚴謹又認真。
照聖人的意思,廣開教學不是給無所事事的青年一個混日子的地方,也不是給受拘已久的女子一個貪新鮮的去處。
在這裏,每一次成績都會記錄在案,優勝劣汰,這是為了将機會留給更多值得的人。
至于女學,即便不為涉足朝堂,也不能因為成績太差而被趕出去給家族丢臉。
“今日呈交的課業我已批閱過,謝、阮兩位娘子的篇目依舊出彩,稍後可公示于勝文欄。至于其他人……”
孫博士目光無聲的投向雲珏的方向。
女子心思何等敏銳,立刻明白了孫博士這道眼神背後的深意。
雲珏是被聖人安排進女學的,聖人就是她的靠山,這才叫她成為唯一一個光明正大來圖新鮮混日子的特例,諸博士對她都睜只眼閉只眼。
雲珏昨日的作業必定一塌糊塗。
“……可自行品評。”孫博士點到即止。
阮茗姝看了一眼雲珏的方向,見她正噘嘴夾筆杆兒,不由露出嫌惡與不屑。
真不知聖人安排她來這裏是為讓她受教還是給女學丢臉。
她問鄰座的謝清芸:“芸姐姐時常進宮,太後曉不曉得她在女學的表現?”
謝清芸是太後侄女,深得太後喜愛,時常招她進宮考問課業。
據說,太後正在考慮革新女官制度,一旦女子也能憑學識獲官職,不受婚事影響,那未來将大不相同。
遠的不說,單說孫博士這般已嫁作人婦還能得本姓稱呼,便是殊榮。
謝清芸淡淡道:“她學不學是她的事,與太後何幹?”
阮茗姝聞言,臉頰生熱,頓時覺得自己剛才不該多言。
被謝清芸一襯托,好似她整日都在關注無聊的人,不夠專注似的。
又想,不愧是太後親自教導的,說話做事滴水不漏,時時刻刻都裝模作樣。
一堂課下,孫博士還沒走,衆人已捧着書冊整齊的湊向她,或是真心存疑,或是假意表态,至少氛圍營造出來了。
唯雲珏書本一合,書袋一提,興沖沖出了教舍。
孫博士看向門邊,蹙了蹙眉……
雲珏熟門熟路往尹敘必經之路走,快到藏書閣時,果然瞧見那道熟悉身影。
尹敘習慣在散學後到藏書閣取書來讀,次日清早再還來。
藏書閣不是人人都能進的,只有得博士認可的學生可自由進出取書,算是特殊照顧。
正值散學時,周圍沒什麽人,尹敘徐步前行。
忽的,他前方第三根柱子後面伸出一條手臂來,小巧的手掌俏皮的晃了晃。
尹敘飛快駐足,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盯着那根柱子後露出的衣角。
随着尹敘站定,這只手慢悠悠收了回去,轉而貼上木柱。
下一刻,雲珏俏豔的臉蛋從柱子後一寸寸探出來,沖他甜甜一笑。
是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