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雲珏心領神會,懂了

孫博士第一眼讀雲珏的詩時便将其判為思春的閨中豔詩。

今晨事發突然,她到思學廊後只看到雲珏自立展牌,根本沒有細讀她貼在上頭詩,自然也沒有留意到雲珏回去改了詩。

可偏偏是這一個字,便叫整首詩的意味大不相同。

吳歌本就有豔曲之意,又接巫山雲雨與夜夢,怎麽看都是思春少女的閨中穢亂臆想。

而關山,卻是位于隴西之地的重要關隘,又叫隴山。

吳歌不度關山外,整首詩所指的地點就很明确。

再回過頭看前文,很多地方就能呼應了。

倚欄和裁柳,分別是盼、留之意,先有分離,才有盼歸,因有分離,才有留意。

這不是雲珏的少女思春詩,而是寫隴西駐軍家眷盼郎歸的相思句。

同是寫女子心情,意義卻大不相同。

昔日先太子于介州受反賊圍困,當今聖人所領援軍鞭長莫及,是雲庭留了一手,及時傳信至隴西。之後,隴西軍披星戴月快馬加鞭橫渡黃河營救,即便後來先太子傷重不治英年早逝,隴西軍依舊功不可沒。

此番聖人接雲家女郎入長安,用意本就微妙,若雲珏寫了描繪隴西之地的詩詞,卻被判得一文不值,那可真是……

孫博士已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連忙跪下:“陛下恕罪……”

“陛下。”雲珏打斷孫博士的辯白,主動道:“其實這首詩是我改過的。”

說着,她坦白的将修改過的字指了出來。

孫博士愣了一下,無措的看向雲珏,這丫頭到底想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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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雲珏的指示,新君挑了挑眉,笑道:“原來如此,若就原句來看,詩意似乎隐晦許多。”

雲珏點點頭:“正是如此,博士初讀時才覺得學生态度不端,不合題意。今日之事發生突然,博士也沒能仔細重讀瞧出不同,歸根究底,是學生不夠坦白,怪不得老師。”

新君笑笑:“話雖如此,但朕有一惑……”

雲珏眨巴眨巴眼,擡起頭看向龍案後的年輕男人。

論年紀,他與她相差無幾,可眉眼中透出的深沉老練,更甚趙程謹。

“雲珏,既然這首詩并非孫博士所認為的‘豔詩’,為何在最初被打回時你不辯駁,而是任由博士誤會?”

孫博士神色一松,暗暗慶幸自己曾為給雲珏留顏面,私下與她談過話。

聖人說不錯,那日她便有機會說清楚原因,可她什麽都沒說,現在大掀波瀾,根本是別用心。

雲珏似被新君給問住,應答也沒了剛才的流利自如。

就在這時,勤政殿中迎來一番小騷動——太後駕到。

新君未及弱冠,自臨政起就有太後在背後輔佐,但太後低調,更不曾作垂簾聽政之舉。

可是,她竟然在這時候來勤政殿,怎麽想都是因為這件事驚動來的。

果不其然,太後身後跟着的,赫然是一臉病态的趙程謹。

新君起身相迎:“母後怎會來此?”

太後未及四十,保養得宜,一派雍容華貴。

她和藹笑道:“爹娘不在身邊的孩子受了委屈來找哀家,哀家可不得做個主麽。”

此話一出,崔祭酒與孫博士都變了臉色。

爹娘不在身邊的孩子,不就是雲珏和趙程謹?

然而,趙程謹卻是立刻跪拜,解釋道:“陛下,太後委實言重。只因父親曾屢次告誡承謹,來到長安,我姐弟二人必受太後與陛下的照顧,理當謹言慎行,絕不給陛下和太後添麻煩。”

頓了頓,他語氣生愧:“誰曾想,今日還是惹了事給太後和陛下添了麻煩。”

“承謹不敢求情讨饒,但阿姐身子單薄,還望陛下與太後從輕發落,若有重罰,承謹懇請替阿姊受罰!”

當趙程謹昧着良心說出“身子單薄”四個字時,雲珏心領神會,懂了。

太後看向新君,無奈笑道:“聽聽這話,真将哀家吓着了。以為出了不得了的大事,可不得過來瞧瞧?我瞧皇帝似乎已在主持,到底是什麽事兒啊?”

新君聞言,親自将前因後果闡述了一遍,一直說到他方才問雲珏的話。

太後聽完,亦好奇:“哀家也不懂,阿珏,為何你寧願被孫博士誤會也不解釋?”

雲珏哪裏還有國子監時的氣勢,她神情低落微微垂首,嗫嚅道:“因、因為……”

趙程謹立刻搭手拜道,擅自代答:“陛下,太後娘娘……”

“哀家問的是雲珏。”太後語氣加重,打斷趙程謹的話:“你要說,也等雲珏說完再說。”

趙程謹無奈閉嘴。

雲珏抿着唇,眼眶慢慢紅了,小聲道出原因:“因為,母親說,離家之後,莫要總是在別人跟前想家……”

随着雲珏開口,勤政殿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趙程謹一副“讓你不許胡說你還胡說”的表情,新君與太後更是神色微秒。

少頃,新君語氣溫和的詢問:“朕讓你來長安是一片好意,學成便可歸家。你自小在隴西長大,不熟悉長安,即便想家也是常理,怎就不好對人言了?”

但凡有個心眼的,都曉得新君是故意這樣問,給雲珏臺階下來着。

雲珏顯然穩穩踩住了這個臺階,她吸吸鼻子,眼尾鼻尖泛着紅,看起來可憐極了。

“正因陛下與太後是一番好意,理應高興才是。”

“然臣女從未離家,思鄉之情不可抑制,若在旁人面前表現出思鄉想家的樣子,叫人誤會臣女是在長安不開心,受了什麽委屈,揣測到陛下和太後娘娘身上,覺得你們待臣女不好,臣女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所以,博士布置課業要作春詩時,她因思鄉而作此詩。

被博士訓斥要求重寫時,她因母親的告誡而選擇不作解釋。

然而少女心性難抑,越想越委屈,索性拿出來請更多人鑒賞,若能遇幾個知音,不必多言也知深意,多少能得些安慰。

沒想此事觸怒了老師,才有了今日這局面。

整件事從頭到尾,就算是接上了。

太後端坐于新君身邊,若有所思的看了孫博士一眼。

下方,孫博士和崔祭酒皆屏息凝神,二人都意識到自己今日走入了怎樣一個局面。

新君仍是溫和淺笑的模樣,然語氣隐隐約約多了些冷冽:“雲珏的解釋,朕明白了,但也更好奇了。”

“孫博士,雖說雲珏原先的那首初讀容易誤會,但身為老師,評判學生課業時若能多問一句,多了解些學生的想法,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不存偏心,今日許多事,其實也不會發生,你說是不是……”

太後微微蹙眉:“皇帝……”

孫博士是太後欽點的女博士,皇帝此言,無異于指責孫博士對學生不夠盡心,還偏袒不公,太後臉上也無光。

孫博士背脊生汗,六神不安。

她的确不曾在雲珏身上耗費一絲一毫心神,她不找麻煩都阿彌陀佛。

她跪着請罪:“臣身為老師,疏忽至此,請陛下降罪……”

崔祭酒終于找到機會發話:“太後娘娘,陛下,從古至今,雖說尊師重道,但師生之間生誤會龃龉也不鮮見,說到底,這只是學中一件尋常小事,是老臣無能,才讓這樁小事鬧至禦前,請陛下降罪。”

言及此,崔祭酒話鋒一轉:“然則,此事既已明了,不妨就此作罷,孫博士定會謹記今日教訓;至于雲娘子的課業,不妨重判。若因此事持久不休,恐會影響到其他學生。”

太後點頭,說:“皇帝,哀家也覺得崔祭酒所言有理。今日這事本是學中一件小事,崔祭酒與諸博士足以解決,哀家知道你是怕兩個孩子到了長安受什麽委屈,所以專程提到跟前來問,但若小事鬧大惹來非議,多少影響學中風氣。”

新君輕輕斂眸,藏起思慮之色,目光流轉間,他看到了還跪着的雲珏。

這一瞬間,那人的谏言适時地在腦海中響起。

【所謂世事難料,大抵是精心計劃周密部署的事,往往被一個小小的漏洞攻破,反倒是一無所懼橫沖直撞的鬧騰,歪打正着。】

眨眼的功夫,新君心中已有盤算。

他笑了笑,問:“雲珏,崔祭酒為國子監之首,朕信其能力,用人不疑,此事亦談不上要重罰的程度。不過,朕對雲将軍有一份承諾,便不能叫你平白受委屈,此事上,朕倒不覺得你錯,對于崔祭酒的決策,你可有異議?”

球被踢給了雲珏,幾道目光亦先後看了過來。

然而,雲珏并未立刻回應。

趙程謹眉頭一蹙,“聖人在問你話,趕緊回答!”

雲珏臉上寫滿無奈,擡眼看向新君的眼神滿是猶豫。

太後火眼金睛,笑了一聲:“哀家倒是不知,雲珏是個會藏心事的。此前想家不敢說,鬧出這許多事來,眼下心裏藏話還不願說,不知又會鬧事什麽事。”

像是被太後的話激着了,雲珏脫口而出:“臣女不是不願說……”然目光觸及座上二位,又明顯瑟縮,語氣驟減,坦白直言:“……是不敢說。”

新君眼神微動,擡手示意:“但說無妨,朕恕你無罪。”

這話猶如一道免死金牌落在雲珏身上,她立馬變個樣子,聲兒都大了:“陛下方才說,此事算不得臣女的錯,但臣女也說過,此事算不得孫博士的錯。”

“臣女有臣女的苦衷,博士有博士的立場。在一件各自立場都不算錯的事中不存在絕對的對錯,同樣,在蘿蔔青菜各有所愛的前提下選出最好,亦難顯權威。”

“臣女的文章孫博士已經判過,臣女相信那便是博士最衷心的想法。”

“如果是為了照顧臣女的情緒,亦或是顧忌陛下和太後娘娘而另改判詞,孫博士未必真心,臣女也未必如意。”

“祭酒的提議,學生不敢有異議,但要問學生本意,雲珏希望能将今晨沒能做完的事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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