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難怪氣勢難擋,家學淵源……
日頭升至正中時,萦繞一上午的誦書聲漸漸歇下,到了用飯午休的時間。
以往這個時候,是學中最清閑安逸的時刻,可今日,整個國子監都沸騰起來。
清晨時被祭酒帶走的雲珏又回來了!
她不僅沒被直接除名,還把聖人都拐來了!
霎時間,全體學生都集中到了思學廊下,密密麻麻站了一片。
早間雲珏自立的牌子竟又放了回去,擺上四方高腳桌,上置紅紙花匣。
這就是雲珏說的先前沒做完的事。
她想讓國子監裏所有的同窗來給她判分。
只要真心覺得她寫的好,便可将匣子中的紅紙花貼上展板。
若展板上的紅紙花超過學中一半人數,便算及格,若至八/九成,就算佳作。
當內侍道明規則後,衆學生或瞠目結舌,或倒抽冷氣。
雲珏她果然有聖人當靠山,鬧成這樣竟然沒被除名,還有聖人由着她胡鬧!
衆學子的情緒幾乎都寫在了臉上,一道道眼神流竄,交彙着彼此的此刻的震驚。
但也有一部分人在意的不是這件事,而是那塊立在勝文欄邊上的展牌。
一切安置好後,新君對雲珏略施眼神,是将局面交由她主掌的意思。
雲珏準确的領會其意,大方的朝前走了一步,淺笑開口:“想必今晨一番鬧騰後,大家多已曉得雲珏這首詩被判重做。所以雲珏有必要先告知諸位,将它放在這裏,并非挑釁師長,不滿結果。博士給出的判詞,雲珏都已接受,且知曉了自己的不足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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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這确然也只是博士一人之言。”
“正如老師教我寫字,教的是字意筆順,将字寫得端正正确,是老師的規矩,若違背了,自然得不到好的評判,但抛開規矩,将字寫得獨具神性,便是我自己的風骨。”
“我既不覺得先生的規矩是錯,也不覺得自己的風骨一文不值。”
“我更相信,這世上總有一面紙,我來落筆最為适合,我之風骨最為契合。”
雲珏氣勢本就蓄得足足的,話到這裏時語鋒忽轉,再掀一重氣勢——
“正如諸位所見,今次評斷有陛下旁觀作證,是萬萬做不得假的。但若諸位以為将陛下請來,是雲珏使了什麽手段,又或者耍了什麽性子,令陛下放着國事不理來走這一趟,便大錯特錯。”
“雲珏此舉,恰是完全迎合陛下重整新學的初衷。”
揚聲放話的少女沒有一絲一毫遲疑瑟縮,大膽的令人咋舌。
她聲線清潤,咬字動聽,伴着那股氣勢滿盈的語氣,竟連可以質疑的痕跡的找不到。
崔祭酒輕咳一聲,似要提醒她扯得遠了,同一時間,新君緩緩側首,目光悠悠看向崔祭酒。
霎時間,崔祭酒似乎看到了新君眼中那一抹溫和的疑惑——怎得,你有意見?
崔祭酒怔住,到了嘴邊的提醒又壓住。
他若是再看不出新君對雲珏的縱容和默許,那便白活許多年。
隐隐的,他還覺得新君是有意借雲珏的口來說些話。
但問題來了,雲珏來長安不足一月,來後便住入住新府邸,平日又都在國子監上下學。
她是何時與聖人對上眼,甚至鬧出今日這一出劇目來?
還是說,安排雲珏入學,并不是他們以為的那個原因?
崔祭酒正滿心疑慮,雲珏已繼續說下去——
“從古至今,君王選賢才之法經過諸多變更完善,除了自國子監這等最高學府中直接任用之外,便是科舉取士。科舉考試自不必多說,要入國子監,亦要經過三關五将的考驗。”
“然而,二者雖都設考,其意義與目的卻是截然相反。”
“科舉考試,是将十年、甚至數十年寒窗苦讀都精簡壓縮在那卷紙上,若再加上屢禁不止的作弊手段以及迎合主考官與閱卷官喜好和品味的影響,會有多少學子的才華被扭曲歪折,又有多少熱血兒郎的抱負被不知人情世故、不懂曲意逢迎的原因拒之門外,怕是幾個日夜都數不過來。”
“最終,科舉所取之士,更多是被條例規矩塑出,又受派系支配的可憐人,卻未必是朝中真正需要,聖人真正想取之人才。”
“這也是為什麽,陛下在科舉和新學之間選擇了後者。”
“國子監為一國最高學府,成為監生,已具備為官資格。”
“諸位都是歷經重重考驗來到這裏,過了這個門檻,便不該再為其他無謂之事束縛。只有你們在這裏盡展自己獨一無二的才華,聖人才會知道,你應該落在什麽樣的位置。”
雲珏笑了笑:“所以,這樣的地方,若因老師的顧忌和喜好來斷定你的高低,又與科舉考試中揣摩逢迎考官,束縛所思所想有何不同?”
“老師教我導我,我自心懷感激與敬重。但這份敬重與感激,并不該拿來左右與限定各人本身。所以,雲珏大膽将詩作展出,希望師兄師姐們能暢所欲言,無論嘉獎之語還是批判之詞我都接受,與我而言,不過是在國子監中,做了應該做的事。”
不知是否有聖人坐在一旁為她加持聖光,此時此刻,再沒有人露出晨間那番譏诮神色。
他們早已忘了她往日裏不學無術滿臉癡相的模樣,一個個愣愣的看着她,如聞金玉良言。
尤其是以馮筠為首的一群寒門子弟,有人緊握雙拳,躍躍欲試,有人眼眶泛紅,深受震撼。
人群之外,尹敘不知何時站在了那裏。
青年身姿挺拔,負手而立,明明是清冷之姿,但若湊近看去,那雙隔空凝望的眼裏浮着的淺淡笑意分明蓄着溫度。
他眼中的少女不曾有一絲瑟縮,哪怕一旁坐着的當今世上最尊貴的人,也絲毫不影響她發揮。
尹敘忍不住發散思維,覺得她這樣揚聲宣詞的樣子特別像出征之前為将士鼓勁的将軍。
對了,差點忘了,她父親是大周有名的戰将,姑父更是一方大吏,曾在平介之戰中領軍抗敵立下大功。她從小到大怕是看過不少類似的場景。
這樣想就很通順了。
難怪氣勢難擋,唯家學淵源矣。
整片思學廊安安靜靜,每個人臉上都浮現了或多或少的思索之狀,連此前一直對雲珏頗有偏見的孫博士,看向雲珏的目光都完全不同了。
但也因為這樣,久久沒有人站出來對她的詩作表态。
就在這時,一道清朗的笑聲響起,打破了這片沉默的思考。
衆人一一望去,只見坐在一旁的新君滿眼趣味,看向雲珏的眼裏是不加掩飾的欣賞與喜愛。
“說得好!”新君如是道:“朕重整新學以來,新學所需助力,朕從不含糊,一向是鼎力支持,卻不想,直至今日,唯有雲珏領會了朕的意思。”
新君望向諸人:“國子監不是科舉考場,自你們走進這裏,凡才德配位者,朕随時可以任用。所以,你們有多少驚喜,不妨都抖出來叫朕瞧瞧。但若你們向往科舉考試,願意以監生身份再走一回考場,朕亦無二話。”
忽的,新君話鋒一轉:“但話說回來,尊師重道為不可逆之禮數,朕以為,尊重師長習得學識與将學識發揮延展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二者并不沖突,朕希望你們盡顯才能,可不是讓你們靠着忤逆質疑老師來實現。”
雲珏那番話十分煽動人心,仿佛來到了國子監便不受束縛可以盡情展現才華。
然新君一番話,又給這份自由設了一個體面的框架範圍,既為雲珏今日之舉做了解釋,也讓一旁的崔祭酒與諸博士面色稍緩。
言及此,新君輕笑,語氣頗有些分不出是誇贊還是打趣:“不過看得出來,在禮數上,老師們倒是教的很好,叫諸位如此謙讓,并不争先。既然如此,不如由朕先來。”
轟的一下,思學廊從寂靜中醒來,諸學子的眼神四掃交換,氣息都因震驚失了均勻。
只見新君從座中起身,行至雲珏自己立得那塊展板前,自一旁的匣子中取了一朵紙花貼上展板,然後向旁伸手。
陳進早已盯着,當即雙手奉上一枚印鑒。
新君取過印鑒,加蓋在紙花之上,此舉直接讓投來的一道道眼神裏再添詫異。
這是新君的私印。
這一印落下去,雲珏自己立得這塊展板非但不屬于藐視君王,甚至可以與一旁的勝文欄并駕齊驅,而它所包含的意義,更是隐隐與勝文欄對立抗衡。
“這塊展牌,往後便立在這裏,不要拆了。”新君收起印鑒,望向其他學生。
“即便是學問再高深的大儒名士,也難保有一葉障目,受偏好支配之時。”
“朕特許,今次以後,在座學生中,若有人覺得自己的文章并不比博士們評出的榜首差,亦或是有興之所至的詩詞文章想要展示,皆可于此自行張榜。”
“國子監內,上至祭酒,下至灑掃小童皆可品評。凡贊數過七成,同視為小榜首,亦受嘉獎。”
“但若有人存心挑釁師長,靠僥幸手段存心生亂,一經查出,即刻除名,取消所有入仕資格,永不錄用!”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聖人一席話吸引過去,卻少有人發現,雲珏的目光早已悄悄投向人群之外,精準的鎖定了那個明明做了許多事,卻靜靜屹立在熱鬧之外的俊美青年。
他也正看着她。
這裏這麽多人,有才子,有佳人,甚至有萬人之上的君主,他卻只看她。
四目相對一瞬,雲珏飛快沖着人群之外那道清影眨了一下右眼,眼裏的小得意都被她眨出來了。
尹敘将這份秋波盡收眼底,那藏在眼底的玩味笑意,陡然濃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