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個個臉色都相當精彩……
當圍觀的學生裏開始有人動作時,氣氛已又是一個模樣。
此前雲珏邀請衆人品評,設的是一個匿名的方式。
但在聖人做出表率後,後面的人相繼在紅紙花上蓋了自己的印鑒,代表了他們為自己的言行負責。
馮筠便是這些人中的第一個。
可當他站出來時,範聞忍不住開口:“陛下,馮筠抄襲詩作竊取榜首之名,雲師妹光明磊落,詩作情真意切,且能被這樣的人評頭論足!整個國子監中,唯獨他沒有資格品評!”
此話一出,立刻惹來許多人的共鳴。
不錯,聖人雖讓所有人盡情展現文采,但馮筠這樣的人豈能再得機會?
崔祭酒忙瞪了一眼,可他一只手捂不住這多張嘴,原本壓下去的事,眼看着又被掀起。
果然,新君眉毛一挑:“哦?聽起來,這國子監內近來發生了不少事啊?”
崔祭酒上前一步:“啓禀陛下,不過是學中另一樁日常小事,早已處置完畢。”
新君卻不以為然:“既然處理完畢,理當是有了交代和結果,但眼下這個情況,似乎有人對結果并不滿意,這樣也算處置了?”
崔祭酒額頭生汗:“這……”
範聞顧不得那麽多,大好機會,他非得将馮筠這一類的寒門學生趕出去!
是以,他再次大膽直言:“陛下,馮筠抄襲尹敘視作竊得榜首之名證據确鑿,只因他認錯伏低,崔祭酒便饒恕了他!”
新君:“且看你這不服的樣子,是覺得崔祭酒包庇縱容?”
崔祭酒忙道:“啓禀陛下,老臣絕未包庇任何學生!學生有心争先,于詩作上過度借鑒并不鮮見,且馮生一向勤勉,考入國子監實屬不易,老臣念他不易,這才饒恕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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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君笑了笑:“既是抄襲之作,不妨拿出來讓朕也讀一讀。尹敘之才朕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別人不抄,專抄尹敘,倒也有些品味。”
說話間,陳進已經找來了那兩首詩上呈。
新君接過一看,眼尾慢慢挑起,露出了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少頃,他将詩作遞回給陳進,指着那首五言詩:“所以,是這首……”又指向七言詩:“抄了這首?”
呃……
新君的話令場面一度十分尴尬。
話音未落,一旁傳來噗嗤噗嗤的笑聲。
新君轉眼看去,只見雲珏抿着唇直笑,他從左臂抵扶手改為右臂抵扶手,人傾向雲珏時,亦投去一個疑問的眼神——笑什麽?
雲珏察覺新君目光,連忙收斂,然後沖他做了一個調轉的手勢。
新君了然。原來弄錯了,是這首七言詩抄了五言詩。
然後露出了一個疑惑的神情,重新審視起面前這兩首詩。
出彩的抄了一般的,倒也是稀奇。
新君:“崔祭酒說,這馮生抄襲了尹敘的詩句竊取榜首之名,是這樣吧?”
崔祭酒如在鍋中煎,多一刻都是難熬:“……是。”
新君搖頭:“這沒有道理啊。”
說着,他在人群中尋找起來:“尹敘呢?到朕跟前來,朕要好好問一問。”
幾乎是新君剛發話,雲珏的目光已經穿過重重人群,精準的落在了那道徐興而來的身影上。
她這會兒倒是乖了,安安靜靜站在一旁讓出主場。
尹敘走到新君跟前恭敬行禮,和在場之人相比,他淡定的像是一個偶然路過的看客。
新君開門見山:“你且說說,這兩首詩到底是怎麽回事。”
尹敘眉眼輕擡,掃過陳進手中的兩首詩,卻并未急着回答,反而露出為難的樣子。
新君看的清清楚楚,笑了一聲:“你這是不想說,還是不知怎麽說?”
尹敘略作思索狀,道:“回禀陛下,原本此事已經祭酒查證得出結果,尹敘原先覺得,此事不宜再提,而今卻覺得,沒有必要再提。然而,此事終究關乎馮生清譽,尹敘略略思索,方覺眼下或許最适合提及的時候。”
新君:“何為不宜再提,何為沒必要再提,何為适合來提?”
尹敘頓了頓,緩緩道:“此前,學中瘋傳馮生抄襲尹敘一事,實屬子虛烏有,只因這兩首詩,沒有一首是尹敘所作,它們都是馮生所作。”
此話一出,衆人嘩然,連當初幫尹敘說過話的謝清芸都愣住了。
什、什麽意思?
旁人不理解,新君更是不理解:“此話何解?”
尹敘娓娓道來:“此事還要從馮生向尹敘請教詩詞說起。”
原來,呈交課業之前的早上,馮筠曾專門來找尹敘,希望他能指點一二。
身為同窗,尹敘自然義不容辭,而馮筠原先所作,便是那首五言詩。
只是,這首詩景色堆砌過多,抒情隐晦暗藏,不夠鮮明,若要在博士的評級中拔得頭籌頗有些難度,所以,尹敘稍作提點,馮生便改了自己的這首詩,這才有了後來這首七言詩,也正是這首詩,讓他順利拔得頭籌。
原本,事情到這裏就該結束,但問題就出在他原先做的那首詩上。
寫出新詩後,馮筠對尹敘十分感激,便想要回報什麽。
尹敘順手拿起他原先作的那首,讓馮筠将這首詩做贈禮。
馮筠豈會不知尹敘的照顧,對此自無二話,雖贈與舊詩,但依舊記下這份人情。
尹敘謄抄了馮筠的詩句,順手夾在了一冊文集中,又在早課之前上交了自己的課業。
誰曾想,他上交的作業莫名成了馮生作的那首。
新君聽到最後時,臉色已變了,其他人更是面露驚愕。
所以,這兩首詩都是馮筠所作,而尹敘上交的,是他從馮筠那裏讨來且謄抄的詩?
新君問:“為何你不早作解釋?”
尹敘道:“尹敘不敢自稱聰明絕頂,但行事時多注重小心穩妥。上交的詩詞時曾再三檢查,唯恐誤交,所以尹敘可以肯定,呈交的昨業絕非謄抄馮筠的那首詩。”
言下之意,有人暗中翻出了尹敘謄抄的那首,偷龍轉鳳換走了他原本呈交的昨業,引出了這一番鬧劇。
新君又問:“你所言之事可有證據?”
尹敘面露遺憾,搖了搖頭:“事發之後,馮生之物全被翻亂,那首他自己手書的詩詞已不見蹤影,而尹敘原本呈交的那首詩,應當也已被替換之人拿走。所以……除了這番證詞,尹敘暫時拿不出任何證物。”
這次,不等新君發難,崔祭酒已先表态:“簡直膽大包天,國子監中竟有這等行徑惡劣者。”
尹敘淡定的說:“當時的情況,學生拿不出任何有利的證據,加之馮生素來刻苦勤勉,若在這個節骨眼,學生僅靠三言兩語為其辯駁,哪怕是将原本的詩作念出,也難保不會有人覺得學生是在為馮生開脫而生的急才。”
“再則,此事若真是有人暗中為之,想必早有策劃,甚至留有後手。”
“在沒有确鑿證據的情況下追究到底,既是打草驚蛇,也會讓馮生在此事中被越描越黑,所以,學生以為此事最好不過大事化小。先保住馮生監生資格,才好為其正名,此為‘不宜再提’。”
“多年來,世家貴族根深蒂固,聖人廣開教學,卻是将各個高門大戶出身的世家子弟與寒門出身的學子揉在一條路上争相競逐,這便不可抑制的分出諸多派系來。”
“馮生身為寒門學子,既無可投的高門貴族為其庇護,亦無深厚的家底為他奠基鋪路,前程明暗,全靠自己掙得。”
“原本,他只有得到老師青睐才有被舉薦出頭的可能,但今日之後,不止是馮筠,今後的每一位有才之士,即便得不到老師的偏愛和青睐,也多了一條有效展示才華與抱負的路徑,不被單一的成績決定前路,那過去的事也無謂再提。”
“然文人重譽,當日祭酒願意再給馮生一個機會大事化小,固然是考慮到馮生的前程而生出的恻隐之心,但他日踏入朝堂,難保不會被有心之人挖出今朝未解之謎,令其身負質疑,于他來說并不公平。今日陛下親自過問,尹敘便覺得,此刻再提,最合時宜。”
尹敘一番長論,既道明了當日原委,指出馮生被冤枉的事實,亦将國子監中現存劣況抖了出來。
即便同聚一堂,高貴者依舊高高在上。
老師不可避免将更多地目光放在高門子弟身上,有好的機會,必定是貴族先得。
更別提有些老師本就暗暗劃分了派系,所謂培養人才,都是為己方培養人才,而非為朝廷輸送血液。
所謂上行下效,原本應該一視同仁的師長先有了偏袒,自然也讓本身出身貴族的學生自認高貴不可超越,如此一來,學中派系劃分,以至霸淩欺辱手段層出不窮。
一時之間,以範聞為首的諸多世家子弟都跟着心驚肉跳。
或許是有人怕自己曾經的言行被暴于聖人面前,又或是怕自己明明沒說過什麽做過什麽,卻也因有意無意的站隊而被波及,一個個臉色都相當精彩。
新君的臉色已極盡難堪,沉聲道:“崔祭酒……”
“陛下。”不等新君向崔祭酒發難,尹敘先行搶白:“尹敘鬥膽,還有一言。”
新君神色微動,挑了挑眉:“你還有什麽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