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都!有!

雲珏是第一個表态的,她拿起一朵紅紙花貼上展板,再蓋上自己的私印。

有她領頭,很快有第二,第三個人走上來。

這當中,或許有人是真的為馮生詩中孝義感動,有人是為自己當初的武斷傷人恕罪。

總之,大家無一例外為他作了最高的評級。

馮筠的詩作下很快變得一片紅。

人群竄動中,馮筠的目光穿越人群,再度落在雲珏身上。

然而,前一刻還對他露笑贊揚的少女,忽然轉頭看向某一方位。

霎時間,她的眼中露出比前一刻更盛的璀璨光芒,人也毫不猶豫奔向那處。

馮筠一怔,下意識随着她移動視線,就這樣看到了站在思學廊下的清俊身影。

青年生的颀長挺拔,面容俊美,只是站在那裏,便已抹殺一片春色。

雲珏跑到思學廊下,隔着一個木柱站定,高興的問:“尹敘,你也來給馮筠評詩嗎?”

尹敘目光看着那頭的熱鬧,說:“雲娘子一呼百應,也不差我一個。”

行,你說什麽都有道理。

而且,這種時候談別的男人實在掃興。

雲珏靠在木柱邊,忽然兀自笑起來,吃吃的,傻傻的。

尹敘聽見,轉過頭看向她,眉毛一挑:“我的話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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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

雲珏搖搖頭,兩只手齊捏着一朵不知何時摸出來的紅紙花慢慢上提,一直提到臉前。

她小半張臉躲在手後,目光堪堪擦過紅紙花的邊沿,直直望向面前的男子,紅紙花上的印鑒,一筆一畫刻着“尹述清印”。

這朵紅紙花,貼在她那首詩下方的最後一個位置。

昨日最熱鬧時他并未争先,卻在熱鬧散去後靜悄悄補上這一枚花。

這也恰和他一貫的行事作風——從不争鋒冒頭,許多事總是一言不發的就做完了。

展板就那麽大,評級結束得到結果後自會撤下,這些紅紙花也會作為成績保留。

但對雲珏來說,值得保留的唯有這最後一朵印着尹敘印鑒的紅紙花。

雲珏渾身上下散着激動與喜悅,卻又作矜持姿态:“所以,尹師兄覺得我那首詩寫的如何?”

這話多少有點刻意了,花都給你了,你說如何?

可尹敘還是回答了:“寫的不錯。”

這番回應似一個莫大的鼓勵,雲珏上前一步,身上清淡的香氣瞬間湧向尹敘。

男人眼動了動,不着痕跡的将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又看向熱鬧的那頭。

雲珏又問:“那我把這首送你,好不好?”

尹敘眼尾一跳,忍不住重新看向她:“送給我?為何?”

雲珏咬咬唇,黑亮的眸子眨啊眨,羞怯怯道:“因為,我們隴西的女子若有了心上人,都會送這樣一首詩給對方以寄情思的。”

信我,它是一首情詩。

然而,尹敘并無太大的反應。

她是當他不知道這詩的深意?這分明是寫她故鄉的女眷與軍官。

“你覺得,我很好糊弄嗎?”

尹敘不喜虛與委蛇,雲珏的心思他不是不知,卻也沒放在心上,無意挑破,徒生尴尬。

但此事後,他對她的改觀很大。

從頭到尾,他可以肯定馮生沒有跟她說不該說的,可她的言行卻精準的踩在了他的計劃上。

若換成別人,興許會将此當做一件歪打正着的幸事,可尹敘不這麽想。

這丫頭,太精了。

回頭想來,這一連串的布局中,他并非毫無破綻,可要識破也需要極其細致的觀察。

不過,她的确一直在暗中窺伺他就是了。

然而,當尹敘自以為端出質問的架勢将話問出去後,撞上的卻是少女陡然變化的眼神。

什麽嬌羞、激動、興奮、喜悅通通蕩然無存,那雙載着狡黠笑意的黑眸仿佛帶着小勾子,一眼看過來,揉着毫不掩飾的坦蕩——是啊,你想的沒錯,要攤牌嗎?我準備好啦!

許是少女的情緒太過熱烈直接,竟沖得尹敘心神一蕩,原地怔住。

沒等他反應過來,雲珏已從袖中取出昨日張榜的那首詩展開來。

尹敘看向她展出的那張紙,眼神忽變。

詩句前頭都沒什麽問題,唯有最後一句——

吳歌不度巫山外,忽來夜夢入君懷。

她昨日展出的那首詩時,竟又把“關山”改回了“巫山”。

電光火石間,尹敘腦子裏嘣的一聲似有弦斷,昨日種種如走馬觀花在腦中滑過。

是了,昨日那個情況,所有人都以為會被除名的雲珏竟帶着聖人殺回來,借一塊展板,言旁人不敢言之語,做旁人不敢做之事。

那些他部署時尚且要深思熟慮留好後路的安排,她一通亂拳全給打了出來,還拳拳到肉。

展牌也好,她的詩也好,不過是借題發揮的工具。

在聖人牽頭為她叫好後,其餘人都急忙表态。

連他都自诩知曉詩文深意,并未觀察到她做的這點小手腳,其他人恐怕更沒心情細讀,光顧着震驚了。

可由始至終,她只在馮筠家和勤政殿內提及過詩中深意。

論理,作為毫不知情的外人,就她原先的那首,是不當如此篤定的看出思鄉之情的。

除非,前因後果他全都知道,如身臨其境全程旁觀。

更進一步,連馮筠的這件事,都是他一手安排。

而他在聖人面前對那個調換詩詞的“幕後黑手”求情,看似寬容高潔,但其實,那個人就是他自己,這是名副其實的放過“別人”,就是放過自己。

但凡他想明白這一層,就該知道,目的能達成,她居頭功。

所以,她明目張膽的出言試探提示,就差把邀功兩個字刻在臉上。

想明白這些,尹敘神情漸松,彎起唇角,竟也不作遮掩了:“我既知道這詩寫什麽,就沒道理被你糊弄。所以,你也無需拿一首思鄉詩來同我說些有的沒的。”

尹敘的話非但沒有令雲珏挫敗,反倒叫她生出幾分驚奇,腳下步子一動,又近一步。

“所以,你不肯收下,是因為覺得它不是情詩,覺得我在騙你?”

尹敘不由得對她生出幾分敬佩。

什麽話到了她耳朵裏,總能被她用自己的方式理解,還理解的讓人無法反駁。

“你早說啊!我這裏還有很多!”雲珏又摸出一張粉帕子來。

尹敘看見那粉帕子,頓時眼角一跳,暗道大意。

諄諄善誘,鋪墊引導,只為兜轉回這一步,在這兒等着他。

不過眨眼功夫,雲珏再度醞釀出羞怯之色,捧着粉帕子,嬌滴滴道:“尹師兄,這次你應該有空了吧?放心,情意綿綿的,熱烈奔放的,措辭講究的,寓意深遠的,我!都!有!

尹敘看着她一張小臉神情瞬息萬變,緩緩嘆出一口氣,神色逐漸玩味。

“雲珏。”他輕聲喊她,不是師妹或女郎,而是直呼其名,随意的态度裏無端揉着幾分熟悉與親密,清潤的音色更是聽得雲珏渾身一麻。

尹敘本就側對着她,喊她時微微斜傾,頭一偏,說:“素姬,不是好女人。”

說完,他意味深長的看了雲珏一眼,轉身離開。

雲珏還以為尹敘要和她說什麽,激動地心都快蹦出來了!

可是……“素姬不是好女人”是什麽意思?

難道是什麽秘密的暗號,約她三更柳下見之類的邀約?

“哎,什麽意……”雲珏回神,轉頭就要問尹敘,卻連他的影子都見不着了,她失落又疑惑:“……思啊。”

自入學以來,雲珏只有今天和尹敘說話最多,氣氛甚至不錯。

因為大多數時候都是遠遠地瞻仰着,所以對尹敘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進行拆解分析便成了一門不可或缺的功課,雲珏非常用功,且頗有造詣。

可是今天,她直到散學時都沒想明白什麽是“素姬不是好女人”。

太深奧了。

帶着這份思索,雲珏神色凝重的上了馬車,回到将軍府。

因為太凝重了,與她往日風格大相徑庭,終于惹來了趙程謹的關注。

用飯時,雲珏擰着眉頭沉默思索,三次裏兩次都夾空,嚼空氣的吃相還挺逼真。

趙程謹第一個受不了。

他将筷子往食案上一拍:“你怎麽回事?”

雲珏看向趙程謹,在苦思無果後終于準備求助。

她放下碗筷,鄭重道:“尹敘今天,跟我說話了……”

又是尹敘。

趙程謹都聽麻了,但也放心了。如果是尹敘的事,那就不是大事。

他重新端起碗筷,麻木道:“哦,是嗎。”

雲珏來勁兒了,她目光灼灼的盯住表弟:“老實說,沒人比我更懂尹敘,但是他今天說的話真的好奇怪,我覺得可能只有你們男人能懂。不然,你給我分析分析?”

趙程謹面無表情的吃了一根青菜:“說說看。”

雲珏三言兩語說完前因,到關鍵部分時,她整個人都投入進去,捏着嗓子模仿尹敘清潤磁性的調調:“然後他就對我說——‘雲珏,素姬,不是個好女人’。”

最後一句話出時,趙程謹吃飯的動作一頓,慢慢擡起頭看了她一眼。

雲珏渾然不覺趙程謹的目光,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裏:“這一定是暗語!他會不會……是在對我訴衷情?”

趙程謹神色逐漸淡定,回答她:“哦,素姬,我知道。”

嗯!?

雲珏這才看向他:“怎麽說?”

趙程謹繼續吃,邊吃邊道:“素姬是《長安月下集》第三篇章的配角,是個手段殘忍玩弄男子滿手鮮血的羅剎女。”

“哦,之前幫你摘抄的那句情詩也是出自此章,具體講的是,素姬看上了一個才華橫溢頗負名氣的書生,百般手段将那男人騙上床,那段情話就是他二人第一次行房前素姬說給他聽的。後來,素姬玩膩了便将他抛棄,又因攀附上權貴嫌他糾纏,便把他殺了,啧,挺慘的。”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充斥着整個飯廳。

雲珏盯着趙程謹,所有的期待和幻想都如泡影般啵啵破碎。

她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如聞天方夜譚。

趙程謹吃的津津有味,火上澆油:“這麽說來,你心中的清貴公子,日常讀物好像也清正不到哪裏去,竟對這本書如此熟悉,指不定骨子裏還挺風流。”

“不過,你送這樣的情詞給他,會不會讓他誤以為你心中信奉素姬的行事作風,以及你其實只是想玩弄他,騙到手之後再抛棄?”

“趙程謹。”雲珏平靜的喊他一聲。

趙程謹看向她:“如何?”

雲珏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你知道今日是什麽日子嗎?”

這一次,不等趙程謹回應,雲珏已起身跨過面前的食案直撲趙程謹。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同一時間,流芳與彩英同時觸動,一個,一個拖,求饒的字句都是刻在骨血裏的,哇啦啦張口就來——

“……手!下!留!情!”

“……三!思!而!行!”

雲珏張牙舞爪,出離憤怒:“混賬東西!我要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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