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果然,還是笑了啊
因為一個錢袋,尹敘終于憶起了和雲珏最初相識的情景。
那時,他剛剛拜會完一位昔日恩師,在回長安的路上中途停車歇息。
很快,另一輛馬車也停在了附近,馬車裏似乎發生了什麽事。
尹敘原在車中閉目養神,聽聞外頭似乎有事發生,便叫人去瞧了瞧。
手下很快回禀,是有人在路上發了病,不過對方随行的人裏有大夫也有奴仆,并未來求助。
尹敘聞言,雖然沒有主動出面,但還是多留了一刻,又吩咐道,若對方有難處,盡力相助便是。
原本只是一樁再尋常不過的偶遇,尹敘也并未放在心上,直到車外傳來一個少女的聲音。
她似乎是在和誰說話,應當是拉着誰走到這邊來說悄悄話。
那語氣,沉痛中含着不舍,不舍中透着決絕——
“除了孫叔叔說的那些藥材,你再去找找哪裏有很大很大的冰窖。或者問問,有沒有做冰棺材的工匠,萬一阿弟死了,我一定要把屍身保存完好,帶他回去見爹娘最後一面,絕不能讓肮髒的蛆蟲啃噬他的身體!要冰!要很多冰把他凍起來才行!”
因為太悲痛,後半段她是帶着哭腔說的。
仿佛人已經死了。
尹敘聽的一愣,已經這麽嚴重了?
就在他準備出面詢問時,終于傳來了一個弱弱的聲音:“女、女郎,郎君只是水土不服,難以進食略有嘔吐……而已。”
尹敘動作一頓,又慢慢坐了回去。
下一刻,少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你們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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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路都不舒服,竟然騙了我一路!發病了才說是水土不服。我若再信你們,等他身上生蛆了我都還以為他在睡覺……”
她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悲痛裏:“阿謹他從小就不敢玩毛蟲,有回我把毛蟲丢他身上,他哭了好久……他要是知道自己會長蛆,死都不能瞑目的。我也希望他平安無事,可他若真的不行了,我要對他負責到底啊!”
至此,尹敘終于忍不住,擡手撩起車窗簾,一眼鎖定了那雙目通紅的少女。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那少女,語含戲谑:“這位女郎究竟是一心想救人,還是一心想咒人?”
……
之後的事情便很簡單了。
尹敘本也不急着回長安,加上對周邊都頗為熟悉,有條不紊的指揮着這些人生地不熟的人下了官道直奔最近的城鎮。
所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真正瞧見了那面白如紙的青年吃什麽吐什麽時,尹敘才意識到,其實那少女并未誇大其詞,那些話固然好笑又誇張,卻是她真正心慌意亂時的第一想法。
水土不服就得養,尹敘建議他們先住上幾日再啓程。
沒想,那少女聽聞竟露出難色,許是因他出手相助,她倒也沒有遮遮掩掩,說是路上的日子都算好了,一日也不能耽誤。
一個“算”字,讓尹敘多少有了些猜測。
或許,他們是盤纏有限,一路走來都精打細算安排好了,經不起耽誤。
短暫思索後,尹敘并未多說,也在同一家客棧要了間房歇息。
因他早已修書回家道明回府時日,眼下耽誤了,須得再修一封急信告知耽誤的時日和原由。
這種客棧時常會有需要送信的客人,所以小二對這事也相當熟練,收了錢便能辦好事。
沒曾想,尹敘剛交了信,卻見已經打烊的空蕩大堂裏坐了個孤獨的身影。
是白日那個少女。
她獨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聲不吭的仰頭看着窗外的夜空,時不時擡手在臉上抹一下。
尹敘沒有無故與女子搭讪的習慣,又猜到了她在做什麽,正欲回房,不打擾她在此傷情,忽見店內的小二忽然捧着一碗面從後廚走出來,給她送了過去。
那小二十分殷勤,憑尹敘的經驗來看,這是遇到出手大方的人才有的态度。
他微微挑眉,難道自己猜錯了,他們并不拮據?
這一深想的功夫,她已飛快擦幹眼淚,抽出一雙筷子,動動鼻子嗅了嗅那碗面。
小二似乎還想在旁伺候,大概是能再掙些賞錢,卻沒想,她小小的挑了一根出來吃掉,眼淚瞬間簌簌落下,委屈極了:“不好吃——”
小二眼珠瞪得銅鈴那般大,深知自己打錯了如意算盤,連忙敷衍兩句溜了。
尹敘嘆為觀止,搖搖頭朝樓梯口走。
就在他要上樓時,袖口忽然被人拽住。
尹敘蹙了蹙眉,轉過頭去,竟是她站在身後拉住他。
她走路都沒聲音的?
見他蹙眉,她連忙放手,模樣有些猶豫。
尹敘耐住性子,問:“何事?”
他主動問了,她才慢慢開口,指了一下放在桌上的面說:“你……你餓嗎?想不想吃面?”
尹敘:……
她指了指那張桌子:“那碗面我只挑了一根出來吃,再沒沾到。你、你若是餓了,我可以讓給你。”
尹敘在心裏冷笑了一聲,他長這麽大,還沒有人敢明目張膽把自己不想吃的東西塞給他。
他這樣想,便這樣說了:“不是不好吃嗎?女郎自己不想吃,便塞給在下吃?”
尹敘并非揶揄打趣,而是明白透出了自己的不悅。
卻不想,她抿了抿唇,說:“因為我娘說,不要浪費糧食……”
一個“娘”字,再次撬開了她的眼淚匣子,她又簌簌的流起眼淚來……
這是真想娘了,想到面對一碗不能下咽的面,還記着娘親的教誨,自己吃不下,找別人吃也好。
真是嬌氣又質樸。
許是看出了他的拒意,她退了一步,兩手舉在身前擺了擺:“你不吃就算了,我自己吃……”
說着,她如上刑場般走回桌前,吸吸鼻子,拿起筷子開始吃,然後一聲不吭哭的更兇。
一時之間,尹敘甚至分不清她是想娘想的,還是吃面吃的……
也是那一刻,尹敘由衷的對她的父母感到欽佩。
能養這麽大,不容易吧。
……
青年在對面坐下時,哭着吃面的少女愣了一愣。
尹敘是有潔癖的,從不與人合食,他不可能吃她吃過的這碗面。
但他又另外叫了一碗面。
都是出手闊綽的客人,縱然小二哈欠連天,依舊沒有放過掙錢的機會。
已是深夜,尹敘用三倍的價錢,買了一碗據說很難吃的面。
他面無表情的抽出筷子頓了頓齊,轉而握住,又看向對面兩腮鼓鼓呆呆看了他許久的少女,淡聲道:“趁熱吃,要坨了。”
說完,他自己吃了一口,然後頓住。
少女偏偏頭,眨巴眨巴眼,還看着他。
尹敘看了她一眼,低聲認可:“的确很難吃……”
“噗嗤——”臉上還挂着眼淚的少女,竟破涕而笑。
尹敘下意識擡臂護住自己的碗,可她動作更快,先捂住了自己,愣是沒有漸出一點湯汁。
這個舉動,多少讓尹敘感覺到了一絲教養的味道,也不再計較她的麻煩和嬌氣,飛快的把面吃完了。
她也終于止了眼淚,跟着認真吃面。
吃完面,尹敘打算回房,卻見她還坐在那。
客棧雖然打烊,但一樓大堂會有人徹夜守夜,大門也會留下一個窄窄的入口,是給臨時有急登門的客人留的。
她一個女兒家,獨自坐在這裏,多少有些不合适。
“女郎還不回房?”
她看向他,悶悶的搖頭。
尹敘覺得她實在有些麻煩,可還是沒走:“你一個女兒家坐在這裏很危險,早些回房。”
她又看他一眼,這才說:“我出來時,阿謹還沒睡,我等他睡着,去看他一眼再回房。”
尹敘很少管別人的閑事,但今日偶然看戲看了個全,他似乎懂了她的意思——
說到底,她還是對弟弟的病情不放心,怕他悄悄地就沒了,所以才要看一眼再回房。
可她又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哭了,否則也不會躲在這裏一聲不吭的哭,所以才要再等等。
尹敘皺了皺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又聽她說:“今日幸得郎君相助,還沒有請教你的名諱,來日也好登門報恩!”
尹敘像是找到了一個暫留的理由,轉過身面向她,說:“在下姓尹,家中排行第三。”
她笑了笑:“原來是尹郎君,我姓雲,單名一個珏字。”
尹敘點點頭:“雲娘子。”
這便算相互認識了。
見她不走,尹敘已經不知道嘆第幾聲暗氣,忽道:“若你不介意,我可以與你出去走走,夜間寒涼,好過在此幹坐。”
尹敘說的出門,可不是他們孤男寡女單獨出門,而是帶上彼此的護衛侍從一道出門。
可是雲珏已經很高興了。
她戴上帷帽走在他一步之外的位置,雖然一路上沒說什麽話,但腳下的步伐确然透着雀躍之态。
尹敘看在眼中,繼續負手而行。
意外的,他們逛到了一片深夜夜市。
不過這個夜市和長安城內供大族游樂的夜市不同,并不算長的一條街上,賣得都是些簡單的小食,賣相瞧着一點也不精細,卻家家都有人光顧。
見雲珏好奇駐足,尹敘主動解釋:“這些都是很晚下工的夜工,自長安而出有諸多水系,便也有許多船工水手,漕運定時定量,有時為了趕路城,夜裏也要搬運貨物,忙到很晚,力氣活容易餓,便有了這樣的地方,其實不少攤販都是家眷,踩着時辰點,只在夜裏營生。此外,更夫和夜行人也喜歡遇上這樣的地方。”
雲珏瞬間變成一個好奇寶寶,明明不許別人看到她哭紅的腫眼,卻會撩起帷帽的垂簾,認認真真看着他,聽他說話。
尹敘自動自發把這個眼神理解成了她在嘴饞。
想了想,他說:“想嘗嘗嗎?”
她猶豫的看了看前方,搖搖頭。
尹敘又看了她一眼,掏出錢袋:“我請客,你想吃什麽便吃什麽。”
她倏地睜大眼,像在看一個財神爺:“真、真的可以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嗎?你請客?”
尹敘的回應,是把錢袋交給了她。只要你吃得下。
之後,她真的開始逛吃逛吃,每樣只買一點香嘴巴,邊吃邊與他說話。
即便尹敘記憶力極好,能記得大部分相遇情景,卻不太記得當時說了什麽,因為他當時并未完全留心她,更多的是留意路人。
畢竟是夜晚,他帶一個女子出來,又是來此等雜亂之地,就必須保證對方完好無損的回去。
所以,之後都是雲珏說一句,他心不在焉的答一句。
現在想來,也不知是聊到了什麽愉快的話,還是那簡陋的小食撫慰了她的思親之心。
從那條街返回時,她臉上只剩明媚笑意,再不想哭了。
尹敘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她身上,竟在那一刻生出促狹之心,故意說:“不過,你還是同老板問問哪裏能買到冰吧。”
“買冰”這件事吓到了她,少女笑意散去,小臉一垮:“為、為什麽呀?”
難道弟弟還是難逃一死,得凍起來送回老家嗎?!
尹敘轉身離開,淡淡丢下一句:“敷敷你的眼睛。”
……
第二日一早,尹敘便返回長安了。
礙于相識一場,他還是先同雲珏打了招呼,得知她弟弟并無大恙,只要好好養着即可,便告辭離開。
還沒上馬車,她追了出來,他的錢袋還在她那裏。
少女舉着錢袋還給他,眼裏透着欲語還休之意。
尹敘似有所感,心下卻無波無瀾,只是道:“我是歸家,你是離家,人在異鄉,錢多不壓身,女郎便留下吧。”
馬車離開時,尹敘并未多看雲珏一眼。
在他看來,萍水相逢一場,理當再無見面機會。
可沒想,沒過多久,他們重逢于國子監中。
昔日窗下抹淚的少女,活脫脫判若兩人,成了一個憊懶不思學,整日無所事事,受人非議的問題學生。
而這個問題學生,盯上了他。
尹敘對她無心,自然對那份回憶不上心,甚至沒有一次回想過當日細節。
直至今日,他看到雲珏寶貝的護在懷裏的那個錢袋,昔日種種又湧回腦海。
那些曾經無動于衷的記憶,竟像是被鍍了什麽幻術一般,把昔日的她和後來的她揉成了一個,在他心中變得越發飽滿而鮮活。
所有人都當她調皮搗蛋令人頭疼,卻不知這叫人頭疼的人小姑娘,也會在深夜思念母親,不想讓人擔心,便一個人偷偷抹眼淚。
她的确難以管束,還格外大膽,可母親教導的道理,她一刻也不敢忘。
尹敘心緒頻頻起伏。
所以,她是從那時就喜歡了他?
抱着這樣的念頭,尹敘慢慢邁步走了過去。
“雲珏。”
原本已經歡喜轉身的少女猛然頓住,不可置信的回過頭。
看到朝自己走來的青年時,雲珏仿佛已經忘了自己今晚經歷過多漫長的等待,原本就歡喜的眸子裏陡然溢出了更濃厚的驚喜:“尹敘?”
下一刻,少女露出大大的笑容:“你來啦!”
看着她這模樣,尹敘面上沒什麽太多表情,心裏卻冒出一個低低的聲音。
果然,還是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