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世的天真爛漫是天賜福……

尹敘話一出,教舍裏頓時安靜了不少。

衆監生或蹙眉,或怔愣,王修更是輕笑一聲:“無解?有點意思。何為無解?”

趙程謹盯住尹敘,似乎是想看他能辯出朵什麽樣的花兒來。

尹敘起身,對王博士搭手作拜,然後才答:“國之所以為國,因有君,有臣,有民。國者,天下之大器也,重任也。國有君,決策英明,治國有方,國得以立。”

“然天下之大,瑣事紛擾,非一人之力所能及,而後設文臣武将。文臣經略劃策,武将禦敵平亂,國境之內,才有太平安逸,百姓營生。”

“朝臣尚有文臣武将,百姓亦分務農、做工與行商。縱有君王英明,能臣在列,國之昌盛繁榮,卻始終離不開農戶耕種産量,工人做工産物,商賈流通買賣。”

“國之大者,君之英明,臣之賢能,民之營生,缺一不可。既如此,君心,臣心,民心,若要論道,理當面面俱到,單拎其一二論道,題目已有疏漏,答案又如何嚴謹?是以,學生以為,無解。”

話音剛落,一道清朗笑聲從外面傳來:“好,好一個缺一不可。”

新君一身明黃軟袍信步而入,衆監生紛紛起身拜見,王修亦吃了一驚:“陛、陛下……”

新君面露淺笑,當即豎手作阻:“诶,此刻本該是王博士的課,朕不請自來,已是攪擾。莫要再行虛禮,繼續上課,朕只作旁聽。”

此言一出,已有人開始張羅座位。

大家這才察覺,新君非獨自前來,随行還有趙王和魏王。

先帝開國稱帝,在位八載,膝下共五子兩女。

其中,嫡長子嫡次子與嫡長女都是太後所出。

新君登基後,封衛太妃之子李巍為魏王,徐太妃之子李琰為趙王。

而六皇子李徊也得封懷王,只因年歲尚小,所以還未出宮開府,仍與阮太妃住在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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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這三座大山往旁邊一坐,整個教舍的氛圍都變了。

每個人都夾緊屁股精神端坐,不敢露出絲毫懈怠姿态。

新君人剛到,已有小童子在學中奔走相告,消息直達女學。

彼時任課的恰是曾與雲珏有過罅隙的孫博士,一聽消息,當即看了眼坐在最後一排打盹兒的少女,汗都要垮下來了。

憑陛下對雲珏的偏愛程度,怕是見到雲珏上課打盹兒,都不會質疑她是否态度端正,而是會質疑自己的教學水平太過枯燥無聊吧……

吃一塹長一智,孫博士不會讓自己在一個地方摔倒兩次。

她今日講得乃是幾首描寫戰争的詩詞,只因戰争詩詞的情懷都格外悲壯真切,與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酸詞不可同日而語,孫博士所講,亦在激發衆娘子作詩時的真實情懷。

突然,孫博士拾起書案上的磨石鎮紙,宛若驚堂木一般蓄力一拍。

“啪”的一聲,雲珏驚坐而起,茫然四顧——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衆人見狀,無不捂唇,卻是不敢笑出聲的。

孫博士霍然起身,拔高音量:“說到戰争詩文,便不得不提幾場精彩萬分的戰役。”

此話一出,衆娘子紛紛露出微妙之色。

孫博士教授詩詞以來,都是專注措辭與立意,講課算不上有多生動,但貴在一個專注。

這還是頭一次從詩詞延伸到講故事,似有活絡氛圍之意。

果然,雲珏被這一聲驚醒,又聽孫博士話語突轉,眼底的困意漸漸散去,竟難得認真聽了起來。

孫博士既敢開了這個口,那便是有些底子的,只見她神色肅穆,以不亞于往日講課的姿态講起幾場有名的戰役,當中不乏幾年前的平介之戰。

令人意外的是,往日裏文绉绉的孫博士講起戰事,竟那般生動有趣,自她口中而出的描述,讓人輕易便可身臨其境,衆娘子們的注意力一絲一絲凝聚,皆專注認真起來。

在聽到雪天伏冰,深夜度水時,有人忍不住質疑:“這當真是血肉之軀能抵擋的?”

孫博士看向那娘子,只淡淡一笑:“不然呢?”

那娘子見博士并未責怪自己無禮插嘴,趕忙起來補了一禮,又道:“學生并無質疑之意,只是覺得有些誇大。”

雲珏支着腦袋看了那人一眼,眼神無波無瀾。

孫博士神色未變,只問:“哪裏誇大?”

這娘子并非真心找茬,而是真心疑惑:“學生幼時讀卧冰求鯉,固然深感孝心之貴,卻也生疑,寒冬臘月,當真尋不到一處賣魚的?學生曾在冬日裏見過父兄垂釣,哪怕河水結冰,只需開一小口便可如常垂釣,哪裏需要整個人伏到冰上?”

言下之意,似乎那孝順之名是靠裝模作樣得來。

推彼及此,那小娘子又道:“先帝自開國以來一向施行仁政,恩及萬民,又怎麽會讓軍種士兵行如此殘酷之事?血肉之軀,如何抵擋得了天理自然,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如此決策,真的不會造成不必要的傷亡嗎?”

孫博士聞言,細眉高挑,下意識看了雲珏一眼,見其仍是支頭靜聽的樣子。

她輕笑一聲:“鄭娘子可聽過,‘何不食肉糜’?”

那發言的鄭娘子一愣,沒有接話。

孫博士并無苛責之意,只是搖搖頭:“諸位娘子生于長安,入戶是高床軟枕,出門是車馬軟驕,未曾嘗過千鈞一發的緊迫危機,自然無法了解以血肉之軀投身戰鬥,争取哪怕一分勝算的無奈,倘若有絕對的太平盛世,別說是以更周到的方式保衛将士身軀安康,便是兵器入庫,馬放南山又何妨,可惜,世上哪有絕對。”

當孫博士說這番話時,雲珏忽然轉過頭看了過來,盯着孫博士的目光略帶審視。

孫博士留意到她,話語一轉:“雲娘子将門出身,或許會更熟悉些戰事的殘酷,不知雲娘子可願為大家講述一二?”

忽然被點名,雲珏愣了一下。

一雙雙眼睛看了過來,她四下一看,只能站起來,向博士一拜:“學生無話可說。”

教舍裏隐隐起了些騷動,這騷動輕易蓋過了教舍之外傳來的些微動靜。

誰都知道孫博士被雲珏将過一軍,自那以後,孫博士根本不招惹雲珏,今日發問也全無發難之意,更像是挑着雲珏能說會說的來問。

可這樣她都不買賬,未免太目中無人了。

旁人尚且這樣想,孫博士亦覺得臉上有些挂不住。

就在這時,雲珏又道:“正如孫博士所說,戰争之殘酷與無奈,非經歷者不敢斷言。但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必須去親歷。”

“家母曾告訴學生,人活于世,一時的天真爛漫是人性自然,一世的天真爛漫是天賜福命。是以,比起追溯戰争殘酷,學生更願憧憬博士口中的太平盛世,最好無人能見血染江河,無人曾聞屍橫山川。願普天之下,王土之中,人人都能守得這份天真,安然一生。”

少女音色平潤,神情肅穆,竟讓整個教舍都陷入一片寂靜,連剛才答話的鄭娘子都癡癡看着她,更別提以為自己又要陷入尴尬的孫博士,此刻看雲珏的眼神都變了。

雲珏看向孫博士,認真道:“是以,博士之請,學生實在無話可說,但學生有惑,想請教博士。”

孫博士不覺端正坐姿,以同樣認真的态度回道:“但問無妨。”

雲珏:“方才博士同學生們講述戰事時,不僅描述生動,還同時列舉諸位娘子熟悉的感受來類比,雖不能同日而語,但更勝萬語千言,此外,凡遇數目總是特別清楚,譬如以少勝多時的參戰人數,又或幾場大戰的傷亡人數,戰場地形山高水深。學生覺得,博士不像道聽途說,更像是仔細确認過。”

一旁的娘子們聞言,皆露出恍然之色,她們方才聽得太專注,都未過多思考博士的表述方式。

譬如她們不懂兩軍對陣兵馬埋伏時的緊張與專注,可她們幼時都學過規矩禮儀,行走坐卧一練就是幾個時辰,禮教嬷嬷目光如炬,稍稍動一下偷個懶就會被發現,受罰受責是家常便飯。

她們處在溫室之中或站或坐,一動不動半個時辰都腰酸背痛,若是直接藏于野外,風吹日曬雨淋都不可動,是何等滋味。

她們動一動,只是一頓責罵,他們動一動,可能就是暴露自己,丢掉性命。

現在想想,博士的比喻的确不像信口拈來,更像自己琢磨過。

孫博士很意外雲珏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自從小榜首事件之後,她對雲珏的看法,就是不找茬就該阿彌陀佛。

但此刻,她顧不上太多吃驚,而是将目光轉向在座每一個人:“方才對諸位娘子講述之言,确然是我平日裏查閱過的,就連那些比喻,也是我閑來無事自己嘗試的法子。雲娘子說的不錯,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經歷一場戰亂,你們生來尊貴,人生匆匆,或許一眨眼就過去了。”

“但那些戰死沙場的将士,又何嘗不是早早葬送性命?戰功多以數目計較,但在我眼中,這些數字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尤其會是普通的數字?若連後世享受之人連這個數字都記不住,讀不懂,委實不該。”

“你們大可一輩子守着這份天真爛漫,但與此同時,也不該對往事一無所知,用這份天真爛漫去将沉重的歷史想的無足輕重,甚至質疑它虛有其表。”

“正如聖人開設女學教治國之道設實務課業,未必是要你們舍了女兒情懷與姿态,同男子一般走入朝堂指點江山,而是希望你們至少能知其然。不至于在方寸之地呆久了,面對血粼粼的過往時,也只會用方寸之目來看它。”

此話一出,那個質疑戰事慘烈的鄭娘子瞬間臉色通紅。

教舍裏鴉雀無聲,每個人臉上都若有所思。

孫博士望向雲珏,眼裏竟浮了笑意:“我也沒有想到,往日裏叫老師們頭疼的雲珏娘子,竟是個外粗內細之人,不拘小節眼界深遠,一番話令老師也豁然開朗。”

雲珏站姿端正,竟是難得的嚴肅:“學生也是今日才知,老師不止有滿腹學問才情,亦有一腔熱血情懷。此番言傳身教,學生拜服。”

說着,她雙手橫疊舉于身前,對孫博士行了一個躬身大禮。

嚯!!!

原本還沉浸在孫博士言論中的娘子們都看傻了。

雲珏竟在向孫博士行禮,還行得這般誠懇?!

轉頭看孫博士,亦是一番震撼姿态。

她們沒看錯,在雲珏躬身行禮時,孫博士的确心中一震。

自她任教以來,沒少受學生禮拜。但是,得到一個先有矛盾後有畏懼還伴随厭惡的學生的尊敬,這種滋味,她覺得整個國子監都沒幾個博士感受過,畢竟除了這小娘子,有誰敢當衆挑釁師長!?

此刻的孫博士,心跳有點快,臉有些熱,就連血液都似沸騰一般,繼而在心中生出一股豪邁的信心——還!有!誰!

她再不怕頑劣學生了,多少個都盡管來!

就在這時,一道清朗笑聲自教舍外傳來,待衆人看清走進來的是誰時,都驚吓起身。

孫博士的喜悅戛然而止,惶然起身:“陛下?”

新君搖着一把折扇走進來,臉上的笑容十分愉悅,目光有意無意落在雲珏身上。

同一時間,雲珏的目光精準落在那抹修長身影上,眼神蹭的一下亮起來。

尹敘也來了!

随行之人何止尹敘?

除了趙王和魏王,俨然又多了幾個随行之人,還有趙程謹、馮筠及一名為羅開元的監生。

趙程謹倒是淡定自若,眼觀鼻鼻觀心,可馮筠與兩位王爺便不同了。

幾道目光紛紛落在雲珏身上,或熱烈激動,或若有所思。

新君此來另有目的,在隔壁點了幾人随行後就來了這頭,這麽巧裏面也正在讨論戰事,新君一時興起,竟領着衆人一道偷聽了回女學課堂。

老實說,對于女學,大多數男子都是當做兒戲來看待的。

畢竟,同為新學,對男女的要求始終不同。

男子求學,為的是将來能踏入朝堂,真正的為國效力,而女子,只需要明白了解即可,為的是一個開闊視野。

可沒想,內裏一番談話竟叫這些男子們都深感意外。

得虧她們是生成了女人,若是托生成男人,還不知能幹出些什麽驚天大事。

至于尹敘,只因他從父親口中知道了內情,所以非常清楚,若雲珏對自己的心意呈現在聖人面前,而聖人又有意調查雲家,興許會将這個任務派給他。

屆時他接近雲珏,究竟算真心還是算別有用心?

同她坦誠難保不會生亂,可不告訴她便是坐實了欺騙,個中該如何抉擇,又是一番思量。

所以,他只是輕垂着眼,沒有給她一絲回應。

卻沒想,腦中存着的複雜思緒,在感受到那兩道灼熱目光時,竟不由自主蒸騰發散。

加之她剛才那番本就透着幾分天真的言論在腦中回響,尹敘先是思緒一岔,暗想,或許她一生來,便被寄予得一世天真爛漫的期許。

所謂保護,不止是護她溫飽富裕,自由自在,連帶着那一份天真爛漫,也不該破壞。

緊接着,眼睛便失去了控制,誠實的擡了起來,矛盾又決絕的看向座中的少女。

同時在心裏想,河邊的事情,似乎還未同她賠禮道歉,須得在今日處理好才是。

然而這一望去,尹敘愣了愣。

雲珏不知何時已收回了目光,認認真真看向了正前方的新君。

尹敘的理智回籠,在心裏對自己念道,她此刻收斂是對的。

可下一刻,心裏的某一角卻泛起酸來。

原來,她這眼神并非只有看他時才璀璨晶亮,眼下看着新君,不也挺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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