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雲珏的确收斂了。

但聖人在場只是一半原因,另一半原因,是她改變了策略。

在分析出尹敘可能懷疑她的真心這個結果後,她忽然意識到,在表達心意一事上,過猶不及。

尹敘自小在長安長大,所見所聞,都是如霍靈馨和謝清芸那般的女子。

習慣于含蓄內斂表達心意的人,難保不會覺得張口就來的情意輕浮而不自重。

如此,自然就會懷疑其真心程度。

嗯,完全說得通!

所以,經過一番痛定思痛,雲珏決定從現在開始,要溫水煮青蛙,含蓄的将心意表達出來。

等他意識到時,早已沉浸在她的愛意之中,逃也逃不掉了!

嗯,完全行得通!

正琢磨着,前頭的聖人發話了。

“方才,朕聽到孫博士說了這樣一句話,道在座的各位娘子,可能一輩子都無緣親臨戰事慘狀,所以才将戰事想象的過于簡單。”

好得很,這話讓本就尴尬的小鄭娘子越發像一顆爆紅的番茄。

其實,站在常人的角度,可能連厚重的血腥味兒都沒聞過,有些天真想法很正常。

加之後宅裏本就有許多裝模作樣為博名聲噱頭的手段,想法上習慣成自然罷了。

所以孫博士說這話的時候,并無苛責,更多的是警醒與糾正,聞言,她忙道:“是臣往日疏于教導,此後定會彌補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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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乾盛帝收扇,豎手作不贊成之意,目光隐含深意的掃了一眼坐在最後一排的雲珏,笑道:“朕可從未說過這樣的話。能讓朕都束手無策的雲家小娘子真心拜服,孫博士果然是萬衆挑一的良師,可見我大周女子卧虎藏龍,母後亦是慧眼識珠。”

如果說得到雲珏的敬意使孫博士信心膨脹,那麽得到聖人的贊許,便是榮譽高光了。

“此乃臣分內之事,豈能擔得起陛下謬贊。”

乾盛帝笑着搖了搖頭:“孫博士自是當得起這贊譽,朕今日來,也是趕了一趟巧。”

孫博士面露疑惑:“還請陛下明示?”

乾盛帝看了一眼站在最後,隐隐有些被遮擋的雲珏,奔向主題:“先時馮生一事時朕便說過,凡入國子監者,已具備為官資格。往年國子監生,也會在學成之時調往各地各職進行歷練試用。眼下朝中正有一件頭疼的事情,群臣聲音不一,朕也頗為頭疼,順勢便想到了這裏。”

此話一出,衆娘子心中齊齊愕然。

所以聖人是來國子監找試用人才來了?

難怪點了幾個監生跟随,連尹敘也在其列。

可、可為何來女學啊?難不成要她們這些女學生一并參與?

聖人繼續道:“此事恰好關系南方流寇之事,亦涉戰事,雖不比昔日抵禦外敵幾場大戰,但也是處于膠着的難題。依着孫博士的話,朕以為,如今便是他們有緣得見一場戰事,親臨感受戰況的好機會。”

幾個膽小的娘子瞬間臉色蒼白。

怎、怎麽個說法?難不成要把她們捆吧捆吧送去戰場觀摩?

誰也沒發現,站在最後的雲珏忽然擡眼看向乾盛帝,晶瑩黑亮的眸子裏劃過一絲異樣的色彩。

孫博士也是一愣:“陛、陛下是要……”

乾盛帝搖搖頭:“孫博士誤會了,朕還不至于要一群娘子裝甲持刀上陣殺敵。此次的難題,朕已選了幾位出挑的監生作試煉處理。”

“只不過,原本,朝中大小事務都有文官記載,這次,不妨由女學學生任文書記載的之職,一來,可為此事的事态進展與個人功績做一個詳盡記錄,作為衡量監生資質的依據,二來,待事畢之後,亦可由此人于女學中将親歷之事講述共享,如此,也算是助女學的衆位娘子增長一回見聞。”

孫博士聽得連連點頭。

女學既已設立,若絲毫彰顯不出作用,處境未免尴尬。

由女子任文官之職作記錄之事,既避免了危險,也增長了見聞。

只不過……

孫博士看向聖人:“不知陛下欲點哪一位任文書之職。”

重點來了!

乾盛帝笑了笑,目光掃過面前一衆娘子,思慮都藏在那抹笑意之後。

少頃,他将這球直接踢給了被選中的監生:“既是為他們選一個文書,朕又豈好做主?不如就由幾位郎君自己想一想,覺得哪位娘子能擔當大任?”

這……

尹敘和趙程謹皆輕垂着眼,完全沒有要發言的意思,馮筠的眼神毫無懸念的落向某處,唯有那羅開元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沒有一個人和他交流眼神。

到底選誰啊?

同樣微妙的氛圍,也在女子中散開。

謝清芸就坐在正中最前的位置,和尹敘在教舍的位置一模一樣,她都不必說什麽,擡起頭将目光影響面前的乾盛帝和老師,信心已寫在了眼裏。

頗有意味的笑了笑,看了眼謝清芸,又去看尹敘。

奈何尹敘不接招,依舊垂着眼。

後悔!

雲珏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麽後悔過!

她為什麽坐在最後面!

雲珏可不是坐以待斃的人,沒有優勢,制造優勢也要上。

整裝待發的少女毅然邁開步伐,繞出桌案,直接行至最前,停下時,竟比謝清芸還要靠前半步。

雲珏像模像樣的作拜,後道:“陛下,臣女主動請纓擔任文書之職,懇請陛下首允!”

謝清芸和阮茗姝同時看向她,此女子當真是一絲規矩都不懂!

尤其謝清芸,看着雲珏心機的領先自己的那半步距離,恨不得一步跨出去,也超她半步。

可是,教養不許她這樣做。

不過,她也不會任由雲珏占上風,柔柔開口:“雲師妹,文書之職看似是紙筆記錄,卻不是會寫幾個字便可勝任。時期、進程乃至于重點紀要,都是要費神用心,甚至要有過人的記憶力,不可有半分錯漏……”

言及此,謝清芸露出一個無奈的笑:“雲師妹素日裏背一首博士布下的詩詞都為頭疼,又豈能毫無錯漏的詳盡記載呢?”

雲珏眉頭一皺:“我……”

就在這時,趙程謹率先出列:“陛下,謝娘子所言極是,表姐性子跳脫,粗心大意,若由她單人文書之職,唯恐錯漏百出,屆時又如何作為評定成績的依據?倒是謝娘子,文采了得,細致用心,或可勝任。”

說完,趙程謹不冷不熱的看了雲珏一眼,在對方愕然又脹火的眼神裏投去一個明确的意思——誰還不知道你那點心思?你想都別想!

緊接着,馮筠走了出來:“啓禀陛下,方才孫博士說,雲娘子外粗內細,可見她雖性子活潑,但行事細膩周到,臣以為,雲娘子擔得大任。”

幾乎是馮筠開口的瞬間,尹敘和趙程謹的臉色同時變了變。

已有兩人表态,羅開元也站出來了。

他地位最末,只因是繼馮生之後第二個受到博士肯定的寒門學生,才得以入選。

遂說道:“啓禀陛下,臣與趙郎君意見相同,也認為謝娘子更加合适。”

雲珏眼神碎裂,委屈又無奈的看了羅開元一眼。

你憑什麽覺得我不合适?!

羅開元哪敢和雲珏對視,說完就低下了頭。

雲珏之名已經響徹國子監了,文書說白了就是個跟班記錄的。連範聞都不敢惹的人,他一個小小的寒門學生豈敢招惹?

倒不如選那位溫婉的謝娘子。

乾盛帝跟看戲似的,看向最後一個還沒表态的:“尹敘,你以為呢?”

旁人幾句話的功夫,尹敘的思緒已繞萬重山。

聖人要在女學選文書的理由倒是合情合理,可為何在男學時只與博士詢問了幾句便定了人選,到了女學卻頻出花樣,仿佛是……刻意為之?

他在試探誰?

趙程謹第一個站出來表态,竟否了雲珏。

雖然互看不順眼,但對于趙程謹護短一說,尹敘無可辯駁。

明知雲珏想來卻故意否定她,這就不對勁。

若陛下懷疑雲、趙兩家,自然要找機會接觸試探,此事便是一個契機。

将來若要發難,也有下手的地方。

或許這才是趙程謹來長安多時,明明一切如常,卻借水土不服為由避而不出的真正原因。

但他現在來了國子監,就等于要與聖人正面周旋,這般決絕的将雲珏隔出局外,尹敘最快能想到的理由是——不論雲氏和趙氏是什麽情況,至少雲珏的确什麽都不知。

趙程謹的良知,還是選擇了保護雲珏。

如此一來,雲珏的确不适合參與任何事。

這一刻,尹敘忽然又為自己剛才那點醋意找到了合理的理由。

現在不是他想不想看到雲珏在聖人面前有表現的問題,而是她現在就不該在聖人面前有任何表現,最好低調來去,絕不惹眼。

同理,他也一樣不能與雲珏往來親密,因為他是護住她的最後一張王牌!

思及此,尹敘已有了選擇。

他搭手一拜,淡淡道:“臣曾見謝娘子替博士整理書冊,代做課時記錄,可見此事對謝娘子來說已是熟能生巧,謝娘子的确合适……”

當尹敘說出“謝娘子”三個字時,謝清芸的眼神都亮了,目光灼灼的看向尹敘。

尹敘擡眼看去,落在距離謝清芸半步之遙的雲珏身上,心頭猛地一緊。

若說趙程謹和羅開元的表态讓她憤怒又委屈,那麽此刻,她似乎連憤怒委屈的力氣都沒了。

走出來時有多精神奕奕,眼下便多垂頭喪氣,目光輕輕低垂,也不知會不會哭……

“但是……”代表轉折的兩個字說出時,尹敘自己都驚了一驚。

可惜晚了。

“……正如謝娘子自己所說的那樣,文書一職不僅記錄量大,還要篩選重點,不可錯漏,遠比替博士做些閑雜事要正經嚴肅且繁雜的多。只取一位文書,又如何保證記錄完全準确且無遺漏?既要在女學宣講,多一人來看,便多一個角度,多一種看法,于其他娘子來說,也多一種理解。”

這一刻,雲珏耷拉的腦袋又随着尹敘的話擡起,眸子裏重新注入光彩。

重新感覺到那兩道熾熱的目光,尹敘在心裏嘆了好長一聲。

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尹敘心一橫,道:“方才陛下曾說,此次文書記錄,不止用于存案,亦是對監生之考察,既然選了四人共處此事,何不一一對應,選出同數文書,也能避免記錄混亂。”

衆人:……!!?

聖人只讓他們在衆娘子中選一個文書,另外三個選得有理有據,唯獨到他這裏,開口就要四個,還是一對一配位。

這就是典範的格局嗎……

雲珏小臉兒浮起驚喜,再次抓住了機會。

她指了指自己:“陛下,這回可以選我了嗎?”說着,那期待的小眼神又轉到了孫博士身上。

乾盛帝:……

孫博士:……

趙程謹:……

這時,一旁的趙王輕笑起來,轉身對乾盛帝一拜:“陛下,尹敘有句話說的極好,于女學選文書,教導的意義更大,多一個人便多一種理解和看法,宣講也會更加真切,不至于陷于一人之見。當然,臣弟亦是見雲娘子一片赤誠,實在不忍見她失望,終究如何抉擇,還要看陛下與博士讨論的結果。”

魏王看了趙王一眼,沒有說話,乾盛帝則是看向孫博士:“朕倒是不反對多選文書,但博士畢竟是老師,不知孫博士意下如何?”

雲珏立馬又将熱情的目光投向孫博士。

孫博士今日與雲珏開天辟地大和解,又見雲珏如此,樂得賣這個人情:“臣以為,雲娘子看似活潑,但其實心細如塵,且她生長于玉門關,正好借此機會一覽中原面貌。至于其他人……”

孫博士一眼望去,很快給了幾個選項。

乾盛帝大手一揮,當即拟定人選,除了謝清芸和雲珏,又添了阮茗姝與之前那位鄭珠小娘子。

這次他沒再擺看戲姿态,只說:“至于你們內裏要如何分工分配,便自行商量去吧。此事涉及的官署和官員,屆時都會配合你們。”

說到這裏,乾盛帝的神色忽然多了幾分肅然,自座中起身。

君王起身,旁人自是陪同,乾盛帝目光掃過被選中的八人,最後落于正中位置的雲珏身上,仿佛尋常訓話:“朕今日來的突然,此番調用,也無明确官職,權作特使,但朕希望你們明白,這是國子監新學以來的第一次試煉,望你們每一人都不要讓朕失望。”

乾盛帝說話時,雲珏忽然擡眼瞄他,兩人的目光正正好對上,雲珏并未閃躲,而是大大方方盯住上頭的君王,是孫博士察覺她未恭聽聖訓,給了她一個眼神,她才又垂下眼。

乾盛帝看的清清楚楚,眼底劃過一絲耐人尋味的笑意。

待聖人離去後,其欽點八位監生試煉的消息瞬間傳遍了國子監,尤其是女學,孫博士課後将四人教到面前,耳提面命此次受任用的重要性。

這不僅是對她們的試煉,更是對整個女學。

倘若她們此次沒有做好,之後的女學要蒙受多少質疑,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謝清芸如負千斤重擔。正色道:“博士放心,學生定不辱使命!”

她一說話,其他兩人跟着表态,雲珏注意力早飛了,猛然回神,跟着作拜:“我也一樣!”

孫博士暗暗嘆息,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雲珏并不知道孫博士心中的擔憂,她現在就想知道怎麽才能和尹敘對上號,做他的文書官!

訓話解散後,她提着裙子便往藏書閣跑。

謝清芸和阮茗姝走在後頭,阮茗姝憤憤不平道:“不用說,定是去找尹敘的。”

她握住謝清芸的手:“我們方才都聽到了,尹敘心中更中意的是姐姐你,也只有她這麽厚臉皮,才會想截姐姐的緣分。”

謝清芸看着雲珏離去的背影,表情很淡。

“那也要看她有沒有這個本事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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