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還是朝堂,介意甚購……
日頭西斜,天色漸暗。
蓄着白日燥熱的風,在兩軍對峙中,醞起一片焦躁。
或許雙方都清楚,今日在這裏對上,戰或不戰,不過是時機問題。
雲庭并未被動恫吓到,他沉聲笑笑,“陛下要跟臣有說法,臣也的确想同陛下讨一個說法。”
乾盛帝眼神一冷,不止是他,其他人也猜到了雲庭要說什麽。
果不其然,雲庭提到了先太子。
“臣沿途過來,意外的聽說了一件事,是關于平介之戰先太子陷陣受傷不治身亡的真相。”
乾盛帝冷笑一聲:“雲庭,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雲庭還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樣:“臣有惑,君來解,亦無不可。”
乾盛帝:“哦?那你聽說了什麽?”
雲庭絲毫不懼,連措辭都不曾斟酌:“有傳言說,平介之戰中,是陛下安排了那些叛軍伏擊先太子,意在弑兄奪位。”
他竟真的說了出來!
雙方兵馬列陣在前,皆聽得清清楚楚。
魏王臉色一變,連忙站出來:“雲庭!你休要胡言亂語動搖我軍軍心!分明是你隴西勾結外敵煽動亂民,陷害先太子,如今竟想反咬一口!”
雲庭竟也不懼:“魏王何須如此動怒,臣已說過,只是沿途聽來謠言,求證罷了。倒是魏王這話,更像是空口污蔑。”
“雲庭。”乾盛帝沉聲開口:“你真以為朕什麽都不知?你敢說隴西私下沒有任何背着朝廷的經營?你敢說關山之內無私藏?平介之戰後憑空消失的寶藏身在何處,你隴西八千軍後當真再無謀劃!?”
果不其然,當乾盛帝提及“關山”與“寶藏”時,雲庭再鎮定老練,表情亦變了。
魏王愣了一下,慢慢露出了然又震驚的表情:“陛下,難道……”
當年便有傳言,幽州亂民之所以暴起,是因得到了一筆意外之財,也成了他們鬧事的老本。
可當聖人領軍抵達時,只見到已經重傷的先太子和殺氣騰騰的趙家軍,敵人早已死的死跑的跑。
後來聖人嚴查了關于寶藏的事,根本沒有任何蹤影。
如果寶藏真的是被趙喆侵吞,成為了隴西這些年暗地經營的本錢,那麽連帶着當初雲庭趕在乾盛帝領軍支援以前,先行給趙喆發消息,讓他不惜連夜橫渡黃河也要截了先的意圖,就相當可疑了。
魏王思緒一縷,神色一肅:“雲庭,陛下已将你們侵吞寶藏的證據握在手中,僅憑這一點,足以證明你們當年在戰中做的手腳,亂臣賊子,弑君欺君,你還有什麽可說!”
說話間,魏王已做了手勢,全軍戒備,與此同時,護軍也将聖人保護住。
一旦開戰,聖人将會從事先計劃的路返回城中。
面對魏王的斥責,雲庭不遑多讓,他看着乾盛帝:“原來陛下是在這等着……呵,隴西地處西域,胡商往來貿易繁盛,即便有些積累又如何?陛下信口一言便要定罪,這證據未免粗糙了些。”
他聲音沉了些,隐含威脅:“今隴西軍只為送嫁而來,陛下帶兵阻攔已經讓臣很是困惑,如今又說些似是而非的話,揚言那是證據,實在令老臣糊塗。”
這話似乎激怒了乾盛帝,他握緊了手中馬鞭,那是準備策馬的姿勢,冷冷道:“冥頑不靈。”
對峙雙方陡然掀起一股沉沉的殺氣,魏王暗暗觀察着場中情形,就在這時,一道含笑的冷聲從大軍之後傳來:“冥頑不靈的,是皇兄啊。”
乾盛帝和魏王同時看向聲音來源。
趙王一身戎裝,領着自己的軍隊越過護軍隊伍,直達最前方。
魏王擰眉:“趙王……”
乾盛帝只是冷冷的看着趙王,并不言語。
趙王直接行至兩方對戰中間,“皇兄,事到如今,你難道還要繼續犧牲無辜将士,來為你的罪行填賬嗎?”
乾盛帝大變:“忤逆犯上的狗東西,這裏也有你說話的份!”
趙王一改往日做小伏低的怵怕姿态,竟強硬起來:“李瑚,你勾結外賊,煽動民亂,促發平介之戰,令先太子陷陣難逃,身受重傷,不治身亡,弑君奪位,你才是名不正言不順的犯上之人!”
“你放肆!”
趙王直接自馬上的背囊中取出一個小包袱:“本王豈會信口胡說,證據在此,皇兄敢與本王對峙嗎!”
當趙王拿出證據時,乾盛帝幾乎是同時下令:“趙王已與反賊勾結,構陷于朕,将趙王拿下!”
護軍永遠忠于君王,加上如今情況未明,他們自是不能違抗。
幾乎是同一時間,趙王已經在尋覓靠山:“雲将軍!除了本王沒有人能證明隴西軍的清白,保護本王,本王一定給隴西一個交代!”
說時遲那時快,雲庭當機立斷庇護趙王,雙方兵馬立馬對上。
魏王大驚,高呼:“保護聖上!”
乾盛帝非但不孱弱,而且自小習武,早些年還上過戰場,并不怵怕這種情形。
他眼神兇狠的盯着尋隴西做庇護的趙王,發動全部軍力:“捉拿亂臣賊子者,重重有賞!”
交戰一觸即發,皇帝親自提刀厮殺,掀起一派激戰。
擒賊先擒王,雲庭再明白不過這個道理。
然而乾盛帝敢來這裏,又豈會毫無防備,任由自己被盯上?
他武藝不俗,又有護軍保護,很快便穩居陣中指揮交戰。
就在這時,一道箭矢破風而來,直逼帝王。
“陛下小心!”
魏王大喝一聲,乾盛帝猝不及防,竟被這道暗箭逼的滾落馬下。
而暗箭射來的方向,是一對支援人馬,那是趙王的人,還是從預先策劃的退路逼來。
“不好,他們想兩面夾擊!”魏王像是受到了驚吓:“聖人受傷了!聖人受傷了!”
兩軍交戰,主帥便是中心,是軍心。
魏王這一嚷嚷,間接有了些豬隊友的味道,若陛下都沒了,他們還厮殺給誰看!?
一時間,原本氣勢洶洶的軍隊一下子亂了心,更有距離近的人争先恐明後來護駕。
忽然,從城門方向又趕來一支小隊,為首的男人縱馬急行,只身加速,直接越過趙王支援的人馬,借力一起,腳尖在馬背上一點,竟然直直降入陣中。
他武功極高,若要一個人對抗千軍萬馬或許不敵,但憑借極好的身法闖陣劫人,便如探囊取物。
男人下手又快又狠又準,一把迷眼粉灑下,直接逼退最後一層人,他單手将皇帝拎起來,寒刃往脖子上一架,這場剛剛發起的紛争,就在順利勤王的結果下被迫中斷。
“趙、趙喆!”
魏王被剩下的兵馬護到一邊,詫異的看着這個半道殺出來的男人。
隴西果然別有用心,這次出動的不止雲庭,連趙喆都來了!
趙喆刀抵着皇帝脖子:“陛下,縱然隴西只有八千軍馬,要與您帶來的人一戰,您也讨不得好,既是陳年舊怨,何必拉人墊背?”
說完,趙喆鳳眼一擡,掃過包圍着自己的兵馬:“放下武器,否則,別怪本君不客氣!”
魏王:“趙喆!你竟敢挾持陛下!你要反不成!”
剛說完,趙王便又冒了頭:“他弑君奪位,連親兄弟都設計殺害,本不配為王!”
說着,他已将證據再次拿了出來。
裏面是一封密函,還有一張藏寶圖。
密函內容,是筆者與東烏羅勾結,設計在幽州以南掀起亂民暴動。
而掀起暴動的條件,便是那被意外發現的寶藏。
乾盛帝登基以後,一直借地官繪輿圖為由,暗中示意他們探尋大周山水,尋找所有可能被埋葬的財寶。
這并非白日做夢想錢想瘋了,因為在數年前,還是二皇子的乾盛帝因為從一本游記中意外發現了這條線索,從那時便已派人外出探寶。
趙王手中的藏寶圖,所記載的位置就是當年亂民發現的那一處。
昔日的二皇子早已探得寶藏所在,除了故意讓亂民發現借這筆橫財生事,別無可能!
乾盛帝雖被挾持,但全無認下之意:“荒唐,這藏寶圖在你手中,你竟說是朕的,這與指鹿為馬何異?”
趙王拿出了書函:“那這個,陛下還能否認嗎?”
書函上不僅寫明了和外族勾結引先太子入陣然後埋伏突擊的事,就連筆記也是乾盛帝的。
聖人親手所書的密函和藏寶圖,在那場戰亂中,竟被趙王找到保留了下來。
雲庭和趙喆對視一眼,都看向了趙王。
即便二皇子已登基為帝,但若證明當初是他設計謀害了先太子,即便先太子還沒有正式舉行登基儀式,他也是先帝臨危受命的新君,這番設計,實實在在就是弑君奪位。
雲庭沉默片刻,忽道:“趙王殿下如何證明這證據就是真的?若這證據是真的,殿下又當如何?”
趙王等的就是雲庭這句話。
在他看來,現在情況無非兩種。
當年二皇子李瑚的設計,他們知情,或是不知情。
如果是前者,那麽最大的可能就是,雲趙兩家和二皇子合謀陷害先太子,使其戰死沙場,然後推二皇子登基,成為如今的乾盛帝。
那寶藏的确是雲趙兩家拿去,卻不是私自昧下,而是乾盛帝給他們的封口費。
然而,君王多疑,這麽重要的大事,怎麽可能完全信任他們?
隴西昔日能幫他幹掉先太子,一旦野心大了,也有可能站趙王或魏王來把他退下皇位。
所以才有了乾盛帝與隴西的矛盾。
只是明面上,誰也不能将真相說出來,他們相互掣肘,尤其是乾盛帝,只能巧立名目來為隴西定罪。
可隴西也不傻,自會反擊,乾盛帝為防秘密走漏,自然會親自下場來解決他們。
這也就解釋了他為何不惜冒着危險親自來此。
只可惜,棋差一招,竟被趙喆挾持,瞬間失了局勢。
不過,也有另一種情況。
趙喆和雲庭并不知情,當初,趙喆的确是得了雲庭的消息,連夜趕往介州營救先太子。
可趙喆也沒想到,先太子已經受了重傷,而他還發現,那些亂民之所以起勢,是因為得了一筆意外之財。
趙喆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先太子,身為臣子的職責已經達成。
但他也生了貪心。
隴西地廣,雙面禦敵,想要營造龐大且牢不可破的軍事防禦,那就得将白花花的銀子丢出去。
有了這筆財産,對隴西擴軍練軍是有極大益處的。
所以趙喆和雲庭的确昧下了這比財富,卻也僅僅是做了這一件事而已。
對趙王而言,他更希望是後者。
如果是前者,那麽隴西已算犯了死罪,即便拉下了乾盛帝,趙王自己登基,只要他選擇保下隴西,就等于和乾盛帝落到了同一個處境中,和隴西相互掣肘。
這不會有長久的安寧。
相反,如果趙喆當初只是一時貪心昧下了寶藏,一切就好談了。
他并未犯下死罪,那寶藏,完全可以作為救下先太子的獎賞,無傷大雅。
如此,隴西徹底沒了憂慮,趙王再登基,于隴西來說甚至是有一份人情的。
所以,趙王希望是後者,他也只允許這種情況存在。
于是他說:“雲将軍,趙使君,本王已經調查清楚,當年你們絕非參與謀劃之人,而是實實在在為救先太子死傷慘重。即便先帝在世,也定會将寶藏作為賞賜。”
“李瑚弑君奪位,不配為君,證據在此,不容他狡辯!”
“若你們能讓李瑚寫下罪己诏,由本王帶回長安昭告天下審理此案,此後定會還隴西一個清白。那寶藏,就是對隴西的獎賞,本王可以保證,絕不再追究!”
“李琰……”乾盛帝盯着趙王的眼神幾乎要淬出毒來。
趙王眼中精光綻放,語氣裏帶了些催促:“趙喆,雲庭,你們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即便你們枉顧證據确鑿,今日依舊選了他,他反過來還是會除掉我們所有人!這是唯一的機會!”
雲庭默了默,說:“王爺若能主持大局,這再好不過。但小女和侄兒趙郎……”
趙王一聽,瞬間明白了。
這雲趙兩家,果然是在乎那一雙兒女的。
他立即作保證:“只要證明新君有罪,不配為君,那他此前的旨意自然不再有權威,即刻作廢!說起來,雲女郎和趙郎君還被這罪君軟禁在長安,兩位難道不想盡早将他們接回嗎?”
說完,趙王又看向面色發白的魏王:“魏王,你如何看?”
魏王慘然的看向乾盛帝:“皇兄……沒想到你會做出這樣的事……”
趙喆冷笑一聲,“拿紙筆來!”說完,他刀刃一撇,迫得乾盛帝後仰閃躲。
“陛下,還請移步,去寫罪己诏吧。”
乾盛帝死死咬着牙:“想要朕寫罪己诏,再由你持诏主持大局麽?想都別想!”
沒想他都已在刀俎之下,竟然還這般頑抗。
趙王剛剛爬上臉的喜色又變作焦慮。
沒有什麽比乾盛帝的罪己诏更方便的方法了!
只要他寫了,這事就定了,誰來也沒用。
魏王看着乾盛帝,低聲道:“皇兄,事到如今,你便寫了吧……”
說話間,雲庭的部下已找來紙筆,又取盾牌作墊,乾盛帝被壓了過去。
看着面前的白紙,乾盛帝死也不提筆。
趙王有些急了:“亦或是找人代筆,蓋上印鑒即可!”
趙喆哪有這麽好忽悠:“趙王殿下,如此,這罪己诏的可信程度,便折半了。您确定您真的能順利主持大局嗎?”
這……
話音剛落,又是一道箭矢破風而來,竟照準了乾盛帝腳下。
乾盛帝猝不及防,一個趔趄,盾牌墊着的墨水灑了出來,将紙張糊了一片。
全軍迅速戒備。
趙喆和雲庭順勢看去,只見一個玄衣青年一手持弓,一手握缰繩,竟不知何時藏在了軍隊之中。
“陛下,這罪己诏,可寫不得啊。”
男人騎着馬走出人群,出現在衆人眼中,在場之人無不震驚。
“尹敘……”魏王和趙王同時看向出現在這裏的尹敘,眼中盡是不解。
尹敘看一眼被趙喆挾持的乾盛帝:“趙使君,雲将軍,趙王拿出的證據,你們連看也不看,便要輕信麽?”
趙王眼神一沉:“尹敘,你需要胡言!”
其實,若是尋常臣子,此刻定是要仔細看清真假的。
但趙王早已拿捏了這一點。
隴西無論有沒有參與謀劃一事,他們拿了寶藏是不争的事實。
他們早就不幹淨了。
所以,站在隴西的立場,他們一定會選擇一個有利于自己的選擇。
無論最後擁立誰,總之不會是如今這位君王。
所以,他們若較真的去查驗真假,那才是跟自己過不去。
就算他們今日救下乾盛帝,也打消不了這位聖人在心中對他們長久積壓的疑心。
尹敘一身玄袍,整個人冷冽沉穩,“藏寶圖沒名沒姓,出現在趙王手中,強說是陛下發現的東西,本就牽強,至于那所謂字跡,更是不堪一擊。”
“昔日,諸皇子共上書房,由一位先生教出,對彼此的字跡早已熟悉。”
“王爺府中,怕是也有不少先太子和陛下的墨寶,想要效仿,一點也不難。”
“但效仿始終是效仿,只要拿去經驗老道的先生面前驗一驗,總會有不同。”
“即便要為陛下定罪,諸位是不是也該嚴謹些?”
誰也沒想到,這個時候會跑出來一個較真的尹敘。
趙王冷冷道:“你可別給自己找不自在!”
乾盛帝不下筆,代筆又顯不真,還出來了一個攪和的尹敘,局面忽然就有了些轉變。
就在這時,一個沉沉的笑聲從一旁響起。
“皇兄啊,這罪己诏,今日你是寫也得寫,不寫,也得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