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 未知有歸期
說實話,陸斯越沒想過她會開門。
他只是試探性地敲了下,說不上為什麽,單純是試探。
試探的目的是什麽?
他自己也沒搞明白。
人做事如果事事都有目的,那也太無趣。
起碼陸斯越不是個無趣的人。
以往給這姑娘送過兩次蛋糕,他單純為了表達歉意,也知道這姑娘不喜歡見人,表現出來的症狀都不算是輕度社恐了,這症狀起碼是中度。
但他覺得都已經見過幾次,應該屬于可以見面還東西的程度。
所以毫不猶豫敲了門,但沒對她的行為做出過預期。
對他來說,她做什麽都屬于正常可理解範疇。
作為心理醫生,他對病人一向寬容些。
盡管這不是他的來訪者。
可這不包括,她開了門,看見他之後又再次關門。
這大概才是真正的“閉門羹”。
陸斯越單手插兜站在她門口,又不打算回了。
于是一分鐘後,那扇門緩緩打開,先開了條縫,依稀能看到黑色發絲飛舞,開門聲在安靜的樓道裏聽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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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腦袋小心翼翼地探出來,手緊緊地握着門把手,宛若小鹿般地眼睛滴溜溜地轉,在看到陸斯越的瞬間脖頸都僵硬了。
然後以很詭異的姿勢定在原地——腦袋半卡在門縫裏,臉露出來一半,長發散落垂下來,筆直。
陸斯越也不急,輕笑着看她。
他的笑總會是安定人心的,或者說他身上就存在這一股可以安定人心的力量。
一個可以引起來訪者警惕的人是無法成為心理咨詢師的。
陸斯越從業多年,總歸是有自己的一套章法在。
甚至他了解嘴角的笑容揚成多少度是最能令人卸下防備的,也知道以多少分貝的聲音可以讓來訪者進入到他的世界中,進而找到合适的聊天節奏。
每個來訪者都不同,但其中總有規律。
他正以和善的笑看着她,裝作不太在意的樣子。
沒嘲笑她目前尴尬的表情和動作,也沒刻意和她打招呼,而是等着她慢慢地卸下防備。
兩分鐘後,對方動了動有些難受的脖子,察覺到這樣的“對峙”是不禮貌的,終于鼓起勇氣往前探了半截身子。
用了近一分鐘,她整個身體才從門裏出來。
她穿一條亞麻質地的素白長裙,蓬蓬袖至手肘,露出了纖細白皙的小臂,毫不誇張地說,手腕細到陸斯越一把手可以握兩個。
長裙是真的很長,遮住了小腿,只能看到腳腕,很瘦很瘦。
之前幾次見面,陸斯越體感這女孩很瘦,但沒想到會是瘦到這麽病态的地步。
前幾次她都穿很寬松的衣服,從體型上看不太出來。
她穿着一雙粉色兔子拖鞋,沒穿襪子,就是很居家的裝束。
站在陸斯越面前很拘謹,原本白皙的臉現在通紅,連唇都紅得不正常,鮮豔欲滴,像剛吃過番茄醬,而她的腳趾蜷縮在一起,頗有無所适從的感覺。
大腳拇指甲上塗了只可愛的小兔子,就是小女生的風格。
她長着一張娃娃臉,陸斯越猜測估計也就二十出頭。
陸斯越大致瞟一眼,把她身上的特征看了個七七八八。
他掃得很快,也很随意,沒讓對方感到不适。
對方人雖從門裏出來了,但手還背在身後握着門把手。
像小心翼翼出窩的貓,随時準備逃回去。
陸斯越也沒介意,他笑了笑,“昨天……”
剛說了兩個字,李惜辰立馬擡起頭來看他,一副被驚到的表情。
昨天?
……
不是吧,這還要公開處刑嗎?
她只是喝了幾杯酒,暈暈乎乎的,哪知道會那樣。
她不是故意走進男廁所的,而且什麽都沒看見。
忘了,當做沒發生過不行嗎?
她不想被鄰居先生這樣提起來,真的很社死。
想要立刻坐宇宙飛船逃到外星球的程度。
只是月球和火星現在還不能住人。
嗚嗚嗚。
她為什麽要喝那麽多酒?
早知道就不貪杯了。
明知道自己酒品差,怎麽還要喝酒?
回家再上衛生間也可以的,怎麽一喝酒就大膽,還敢獨自去上衛生間?
好蠢啊,李惜辰。
李惜辰咬着她本就嬌紅的下唇,空出來的一只手捏成拳,腳趾蜷縮又松開,再次緊緊蜷縮,渾身上下都開始冒冷汗。
眼睛瞪得圓圓的,滿是驚恐和期許,渾身上下的細胞都在叫嚣着——別說了。
求求了。
不要這麽公開處刑。
李惜辰的心髒都快要跳出來了。
在這空蕩寂靜的樓道裏,她不止能聽到鄰居先生的呼吸,還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她合理懷疑鄰居先生也是可以聽到的。
可她越想讓心跳平靜下來,這顆心跳得愈發快。
她恐懼得快要哭了。
這種恐懼比小時候沒寫完作業在教室裏被老師拎上講臺做檢讨更甚,堪比寫完一集劇本後在周一開組會時一個接一個情節點做閱讀理解,然後被質疑,被否定,被反問:“你到底是北傳研究生畢業嗎?”
不,比那些情境更甚。
不知為何,在好看的鄰居先生面前,她還想保留最後一絲體面。
盡管這很難。
于是,陸斯越眼睜睜地看着這姑娘在他面前仰着頭哭了。
也不算哭,只是流淚。
豆大的淚珠直接掉出眼眶,沒有劃過側臉,直接從漂亮的下颌線掉在地上。
說實話,這是一種國産劇中很難見到的演技。
很久以後,李惜辰問陸斯越,你當時見我以為我是做什麽的?
陸斯越毫不猶豫地回答:“演員。”
随後還補充了半句,“哭戲很好的演員。”
李惜辰一臉不解,覺得他胡說八道。
但陸斯越忘不了這一幕對他的震撼。
他知道這姑娘愛哭,或許是因為膽小,也或許是因為見陌生人的窘迫。
莫名其妙地,哭得很好看,也很惹人憐愛。
他見過太多人哭,在心理咨詢室裏,哭得歇斯底裏的有,哭得聲嘶力竭的有,哭得壓抑到快窒息的有,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人,也見到了各式各樣的哭。
像把哭精煉到這姑娘這樣的,很少。
哭得他都忘記自己原本要說什麽,他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似乎遇到了棘手的情況,不過還是出于本能給她遞了包紙巾過去。
她沒接,而是吸了吸鼻子,用手揩掉了淚珠。
陸斯越懸在空中的手略有些尴尬。
但這尴尬讓他想起來剛才的話題,他沒像之前一樣停頓,快速地說了自己過來的目的:“昨天你手鏈掉在飯店門口了,我給你送過來。”
說着往前湊,越過對方把挂在門把手上的白色禮品袋拿在手裏,又給李惜辰遞過去。
離得近了,他可以聞到李惜辰發梢上馥郁的玫瑰花香。
還夾雜着奶香。
不過只是一瞬,他可不是什麽變丨态。
他只是對氣味略有些敏感。
這次李惜辰沒再讓他的手一直懸在空中,但拿到紙袋後瞟了眼,閃過了一瞬間的失落。
她以為是小蛋糕。
她很喜歡那家的蛋糕,但那家店不外送,她只能靠別人投喂。
大抵也只有鄰居先生會投喂她。
不過人家來送還手鏈已經是大恩大德,怎麽能再提其他要求?
這真的很過分。
之前兩次的投喂都沒跟人家說謝謝,一直用這麽糟糕的狀态面對人家。
這次,李惜辰大了些聲音,艱難地說:“謝……謝。”
這手鏈是她之前和顧瓷去旅游在景區買的,姐妹款。
十塊錢兩條,後來她花錢去串了個小金珠,更好看一些。
昨天丢了以後有和顧瓷說,顧瓷今天幫她去花樂小館找過,沒找到。
還以為再找不回來了,沒想到被鄰居先生撿到。
也倒是巧合。
呼。
李惜辰輕輕吐出一口氣,總算放了點心。
不是公開處刑她就好。
這表情看在陸斯越眼裏,他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這姑娘在怕什麽。
想到她昨晚喝醉酒迷迷糊糊地走進男廁所,當時站在那兒都被吓傻的樣兒,陸斯越倒覺得挺可愛。
傻乎乎的。
這事兒也只能放在心裏想想,要是說出來讨論,這姑娘估計還得再哭一次。
沒必要。
他沒那麽惡趣味。
不過他看姑娘沒有要回去的意思,猜想她還有話要說,于是安靜地等着,等了兩分鐘,姑娘沒說話,也沒轉身回去。
似是在等他說話。
盡管她站在那兒就很緊張了。
既然如此,陸斯越肯定不會讓她白站。
他的腳步在地面轉了六十度,換成更放松的姿勢,聲音也更輕,“可以問你件事嗎?”
李惜辰:“……”
要不還是別問了吧。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問題,但她肯定回答的很糟。
這樣在鄰居先生面前的印象分肯定更差了。
她不想。
但她還是很勉強地點了頭。
鄰居先生應該會有分寸。
這是莫名對他的信任,或者說是對那張好看的臉,或者是那道治愈的聲音。
“這可能會是個冒昧的問題。”陸斯越說。
李惜辰聞言瞬間瞪大眼。
冒昧?
她手心出了汗。
在她所看過的言情小說和電視劇裏,在她所創作過的偶像劇橋段裏,這應該是個很左右男女關系的問題。
該不會是要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吧?
她該怎麽回答呢?
這真的是個很值得咬手指的問題。
不過她只把下嘴唇咬得更緊。
“那個……”陸斯越剛開了個口,表情顯得略為難,這大抵真的印證了李惜辰的猜想,于是她咽了下口水,閉着眼像承受酷刑那般說:“沒有。”
“啊?”陸斯越懵,“什麽沒有?”
李惜辰:“……”
她低下頭,耳朵再次紅得滴血。
腦子一片空白,整個人都天旋地轉的。
嗚嗚嗚,李惜辰,你到底在做什麽啊?
真的受不了了。
再待下去她肯定要窒息。
于是她飛快地轉身進家,在關門之際,那位鄰居先生的瞳孔緊縮,滿臉都寫着不理解,但也加快了問話的速度。
他問:“你更喜歡草莓蛋糕還是提拉米蘇?”
不過,回答他的只有門哐當響起的聲音。
李惜辰筋疲力竭地靠在門上,低低地說了聲:“都喜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