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4 你說你愛我
夜深人靜時未能入睡, 還要一個人待着是件很孤獨的事。
如果沒有其他選擇,孤獨地待着,熬到疲倦有困意再沉沉睡去也不覺得什麽。
但當有其他選擇時, 人總會向往熱鬧的地方。
甚至也無須太熱鬧,有個人陪着就好。
哪怕對方不說話, 安安靜靜地待在那裏。
陸斯越第一次做了逾矩的事兒。
深更半夜, 拎着酒就敲開了對面的門。
說不上來是害怕孤獨,還是想和她待在同一空間裏。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 兩個人可以分攤孤獨。
小姑娘一個人住的家還算幹淨。
客廳巨大的落地窗倒映出圓月,客廳的燈昏黃。
電視是42寸的, 淡藍色的沙發旁還有個懶人沙發,随意地擺放着,從它的塌陷程度能看出來是經常被主人寵幸的。
茶幾上的桌布也是淡藍色。
地毯亦是。
靠近落地窗的地方擺放着書桌, 電腦屏幕還亮着,是空白的Wrod文檔。
陸斯越高,站在客廳中間逆光, 他淡淡地開口:“我坐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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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仍站在門口不敢擡頭, 但聲音還是傳來:“都行。”
陸斯越直接坐在了地毯上,背靠沙發。
過了很久, 小姑娘才磨磨蹭蹭地坐在地毯上,卻和他隔了很遠距離。
他也沒在意, 只反手把牛奶給她推過去。
其實他也不是很想說話。
只不過看到坐在飄窗上偷看他的人, 鬼使神差地就想過來。
他打開啤酒, 不疾不徐地喝了口, 手指摩挲着冰涼的啤酒罐。
“你……”小姑娘咬着吸管,醞釀許久才艱難地問:“不開心嗎?”
陸斯越看向她,勾唇笑了下, 還是有些勉強,“還好。”
他向來不會主動釋放自己的負面情緒。
不過最近,他的負面情緒确實太多。
好像生活是從林安賢選擇自殺開始變的。
他作為林安賢的心理咨詢師,每周二下午三點固定為林安賢做咨詢,起初他診療林安賢時,對方的狀态很不好,焦慮失眠多夢,重度強迫症和自閉。
但經過了一年的診療,林安賢的狀态已經恢複許多。
如今時過境遷再回想,他應當是騙了自己。
也是在林安賢去世後才發現,他讀了大量的心理學書籍,甚至看了許多本科的心理學學生讀起來都覺得晦澀的專著和論文。
在每一次咨詢時,他都會以一種積極樂觀的态度面對,能和陸斯越進行友好交流。
可在他的絕筆信裏,他說:我不想騙你們了,這好痛苦。
【裝作活得快樂很痛苦,裝作不在意輸贏很痛苦,每周一小時的心理咨詢讓我能獲得短暫的寧靜,可那又如何呢?都很痛苦,我一想到未來的每一天我都要這樣痛苦的度過,我真的撐不住了。】
這大抵就是天才。
這是陸斯越的來訪者裏第一個選擇結束生命的。
甚至留下的絕筆信中說:【求求你們,不要救我。】
陸斯越得知這個消息後,很長時間沒緩過來。
他參加了林安賢的葬禮,生活慢慢步入正軌。
但在[溫舍]開啓預約後,先是被多家媒體踏破門檻。
那天的采訪真的讓他筋疲力竭。
在采訪結束後的當晚,他一夜未眠。
蘇一白打電話跟他說的時候,義正言辭地罵:“他們懂個屁。”
令陸斯越慶幸的是,他們不懂。
可令他難過的還是,他們不懂。
記得初學心理學時老師就說過,這是一門被神化了的科學,注定會存在誤解。
在那天之後他去找了督導。
生活看似又平靜了一些,可他知道督導也沒能完全解決他的負面情緒。
決定無限期關閉[溫舍]也是因為林安賢。
昨天[溫舍]預約的來訪者是林安賢多年的棋迷,他進咨詢室第一句話就是:“你為什麽沒能救活林安賢?”
當時陸斯越心底就有一塊東西塌陷了。
不過最令他崩潰的還是,那位來訪者說:“如果他沒死,我還有活着的動力。可現在……我也不想活了。”
仿佛是多米諾骨牌。
林安賢的去世導致了另一個人對生活喪失希望。
這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任憑陸斯越看過那麽多書,學了那麽多心理療法,那一刻,他自己的情緒也出了問題,無法給來訪者提供幫助。
于是他們在咨詢室沉默地對坐了十幾分鐘。
他還是保持職業素養,強撐着問了一些情況,但對方只知道哭以及譴責他,他能做的只有遞紙和聽他的譴責。
那一次心理咨詢自然沒有算費用。
而在來訪者離開以後,陸斯越在咨詢室坐了許久,最終決定無限期關閉[溫舍]。
起初開[溫舍]也不過是一時興起。
他去讀博士時專修的也是學術方面,只不過一直都對實用心理學感興趣,所以兼修。
在平川大學教書的生活比較平淡,于是蘇一白撺掇着他開了[溫舍]。
也在熟人的引薦下多了很多來訪者。
他以為他可以救很多人,但沒想到……
世事難料。
[溫舍]宣布無限期關閉後,他順帶注銷了微博賬號。
在那條微博上看到了太多讓人心煩的評論,不如不看。
可在這個煩悶又失眠的夜裏,他來到另一個人家裏找避風港。
或者說,是兩個失眠的人聚在了一起。
小姑娘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咬着吸管喝牛奶,而他随性地喝啤酒。
一時間誰都沒再說話。
客廳裏安靜到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
良久,陸斯越喝完了那罐啤酒,随手捏扁了易拉罐。
不遠處的小姑娘嘬着嘴,偏過頭看他,動作定格。
他們對視了很長時間。
陸斯越率先別過臉,聲音很輕地問:“一起看電影嗎?”
那天晚上,李惜辰感覺自己靈魂都是出竅的。
她明明是在熟悉的環境裏,卻因為鄰居先生的到來各種不适,幾度想要逃離。
可偷偷看他一眼側臉,卻又覺得自己好像還行。
能待。
直到他問,一起看電影嗎?
李惜辰想說別了吧。
可她的腦子已經迫不及待地篩選了這段時間口碑不錯、題材合适的電影。
最終她還是選擇坐在地毯上,和鄰居先生隔着兩米遠看了場電影。
為了呈現出在電影院的感覺,他還關了客廳裏的燈。
電視屏幕的光投倒在客廳裏。
因為她的膽小怯懦,她腦海裏篩出的很多部電影都能看。
而鄰居先生投屏了一部老片在電視上。
《怦然心動》。
這大抵是每個編劇都會去學習的一部電影。
在某平臺的評分很高。
李惜辰對這部電影記憶最深的還是那句很出圈的臺詞: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這電影她看過兩次。
她偷偷觀察鄰居先生,他應當也不是第一次看。
他看電影的樣子懶散,頗有第一次見面時的頹喪感。
哪怕是在她家裏,他随意的坐姿也讓人感覺是到了他的主場。
李惜辰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偷偷落在他身上,卻又一次次收回。
這大抵是她離鄰居先生最近的一次。
不是物理空間上的距離,而是很玄的心靈距離。
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他的孤獨。
同類相吸的定律在無數人身上适用。
在李惜辰身上更甚。
電影裏年幼的Bryce和Jully雙手握在一起時,李惜辰小心翼翼地學着剛剛鄰居先生推給他牛奶的方式,将一瓶冰鎮Rio推過去。
易拉罐滾過茶幾,最終抵達鄰居先生手裏。
李惜辰悄悄深呼吸,暗自慶幸。
他別過臉,手指輕輕摁在易拉罐上,嘴角勾起一個真誠的弧度。
他笑起來很治愈。
但李惜辰也不敢多看。
她怕在這密閉的空間裏,不自覺洩露她的小心思。
她喝完牛奶後也給自己開了瓶Rio,青檸朗姆。
給鄰居先生的是水蜜桃白蘭地,很粉嫩的瓶子。
應當是在電影放到Jully爬上高高的梧桐樹上俯瞰景色時,說不清是誰先靠近。
兩人的距離咫尺之隔。
李惜辰的肩膀只要稍稍偏移,就能和鄰居先生的肩膀挨到。
她有好幾次偷偷看鄰居先生的側臉,在朦胧光影中,他整個人都是放空的。
好像沒看電影,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李惜辰低下頭喝口酒,在電影臨近結束時,酒意醉人,又是深夜。
一向失眠的她在那天竟睡着了。
說不上是酒的因素,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垂下腦袋睡着,沒敢再更靠近鄰居先生。
依稀在睡意朦胧間,她聽到鄰居先生跟着電影讀了句旁白。
純英文。
那道溫柔的治愈嗓音給她的睡眠加碼,讓她做了個好夢。
李惜辰再次醒來時已是上午。
她躺在家裏的地毯上,身上搭了件灰色外套,是她挂在玄關處的秋衣。
鄰居先生已經離開。
他還把昨夜的“殘局”收拾幹淨,甚至連電視遙控器都擺放回原位。
唯一能證明他來過的證據是茶幾上的粥和一張便簽。
【謝謝你的陪伴,這是謝禮。=^-^=
PS:不是我煮的,是外賣,但這家店的粥很好吃。】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體驗。
分明是難熬的深夜,可因為另一個人的到來。
她難得的睡着,甚至還做了美夢。
和往常的睡眠狀态都不一樣。
自從經歷過尾随事件後,她基本上只會做噩夢。
被尾随的經歷一次次在夢裏重現,令人驚恐。
有時她沒什麽睡意時便不逼着自己睡了。
可昨夜,是難得的好夢。
鄰居先生點的粥是她以前常點的一家,蝦仁青菜粥,米煮的糜爛,味道鮮香。
一向沒有吃早飯習慣的她竟然吃完了那一碗粥。
吃到撐,然後躺在地毯上懶洋洋地曬太陽。
是時隔很久以後,她有了一個念頭——活着好像也沒那麽痛苦。
她也鼓起勇氣坐回到電腦前,面對着空白的Word文檔打下了第一行字,第一個鏡頭很快就寫了出來。
而後像是夏夜不知疲倦的蟬,未曾停歇。
連軸轉了十幾個小時後,她寫完了一整個劇本。
一氣呵成。
在完成後,她坐在電腦前,這才登陸自己的微信。
登陸之前還悄悄拿手掩着眼睛。
欲蓋彌彰。
微信标志在電腦上跳躍,不少消息發過來。
除了有宋導的,還有顧瓷和鄭雲帆的。
宋導面對她發的抱歉,先問了句怎麽了,之後流露出惋惜,【真的寫不出來嗎?那就算了。】
【宋導:我們以後再合作。】
【宋導:夜深了,你早些休息。】
【宋導:不必為這些事煩。】
他甚至還寬慰了她幾句。
面對着一天前的消息,在這個深夜,李惜辰顫着手把新寫的劇本發過去。
她的手指蜷縮幾次,然後在鍵盤上敲下:【我寫了新的。】
沒誠意,删掉。
【陳熙裏:我寫完了,您可以抽時間看看嗎?】
有些矯情,删掉。
如此删删改改幾次後,她閉着眼發了句:【這是我最盡力的一版了。】
她盡力了。
是的,盡力了。
盡力後便問心無愧。
宋導很快發來語音,應當還在劇組拍戲,背景音有些嘈雜,“惜辰啊,我現在忙,一會兒看,你不要太擔心,我掃了眼開頭,這次應該沒問題的。”
李惜辰反複聽了幾遍後回複:【好的,麻煩您了。】
她這才騰出時間來看顧瓷和鄭雲帆的消息。
顧瓷給她發了那位北師大心理學博士的百度百科來,光看噱頭就不小。
而且看照片是一位很和藹的女士。
這讓李惜辰稍放心了些。
【瓦瓦:我幫你約好時間了,下周三上午十點。】
李惜辰問她多少錢,顧瓷就沒再回。
而鄭雲帆跟瘋了一樣給她發了上百條消息。
大多是表情包,一句有用的沒說。
【陳熙裏:?】
她這邊的深夜是那邊白天,鄭雲帆秒回:【啊啊啊!】
李惜辰:……
發什麽瘋?
【我越到快回去的時候越難受啊!!】
【真的!我最近每天都在睡不着。】
【我懷疑我這是近鄉情怯。】
【李惜辰,你要是不來機場接我,我真怕自己買張機票再飛回來。】
【而且你要是不陪我去我家,我……我真怕被我媽打死。】
【你真的舍得嗎?!讓我一個人面對槍林彈雨?】
【啊啊啊!你來接我,一定得來。】
他一連十幾條消息刷了屏。
李惜辰甚至都來不及回複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飛速抱怨。
抱怨的速度堪稱是臉滾鍵盤。
然而……
【陳熙裏:你可以再走四年不回家呀。】
【陳熙裏:每年過年都不回來,你很可以。】
【陳熙裏:我回去難道要陪你挨打嗎?】
她交稿以後心情好,和鄭雲帆拌了幾句嘴。
然而鄭雲帆給她發語音,威逼利誘,最終她還是答應去機場接他。
在之後的幾天裏,李惜辰每天都會看一遍《怦然心動》。
可沒有鄰居先生一起看的《怦然心動》,一點兒都不令人心動。
她和鄰居先生依舊照常。
不過他開始給她送晚飯。
他先給她遞了張便簽:【明晚我給你買披薩吧。=^-^=】
甚至沒想什麽理由。
就很突兀地,他給她買了塊6寸的披薩當作她的晚餐。
之後的每天晚上,他都會給她打包一份食物。
有時是拌飯,有時是面。
沒什麽特別貴重的,大多是家常飯。
味道都不錯。
李惜辰再次被動接受了投喂。
她稍稍主動些是在第三次接受投喂時,她貼了張便簽在他門上:【你的心情好些了嗎?】
之後得到的回複是:【痊愈了。】
李惜辰頓時如釋重負。
鄰居先生難過在她這裏是比她自己難過還要難過的事情。
去接鄭雲帆那天上午,她拖到最後一刻才出門。
然後一路碎碎念給自己打氣,希望自己不要臨陣退縮。
可沒想到在下樓後遇到了鄰居先生。
他剛扔完垃圾,人站在垃圾桶不遠處點了一支煙。
煙霧在他周遭散開。
李惜辰不喜歡男人抽煙。
可在這瞬間,她深刻感受到了自己的雙标。
鄰居先生連抽煙都很好看,修長的手指夾着香煙,整個人慵懶又散漫。
這大抵還是在外邊,在陽光裏,他們的初次相見。
她錯愕地想要避開,但片刻後鄰居先生朝她揚了揚手。
他笑着打招呼,“出去啊?”
李惜辰:“……”
單純一句話,她感覺耳朵又有些熱。
但為了讓自己不露怯,還是強撐着應,“嗯。”
“去哪兒?”陸斯越滅了煙,揮手散掉身上的煙霧,單手插兜站在她對面,刻意給她留了安全距離。
李惜辰掐了掐掌心,“機……機場。”
嗚,又來了。
她總沒辦法和鄰居先生好好交流。
別磕磕巴巴的,像個正常人一樣說話都很難做到。
她皺着眉輕咬下唇,心想,不要問了。
可孰料鄰居先生沒有問,而是直接說:“我送你吧。”
“啊?”李惜辰懵。
陸斯越等身上煙味散得差不多才稍稍靠近了她一些,“你沒車吧?我送你過去。”
“這……”李惜辰想拒絕,但又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況且……在坐陌生人的車和坐鄰居先生的車之間,似乎坐鄰居先生的車更好一些。
“你……不忙嗎?”李惜辰磕絆着問。
“送完你剛好去學校。”陸斯越擡手看了眼表,“抓緊時間,不然我上課要遲到。”
李惜辰仍舊猶豫。
“要不我……”李惜辰遲疑着想要拒絕,卻被陸斯越拉着手腕走到車邊。
“選一個吧。”陸斯越笑問:“副駕還是後排?”
李惜辰:“……”
她手腕感覺密密麻麻地癢,盡管隔着衣服布料。
但他手掌的溫度還是傳過來。
她咽了下口水,慌張地拉開車門,立刻上了副駕。
陸斯越站在車門口,一條胳膊搭在車門上。
他仍是慵懶地笑。
許是那雙眼睛的緣故,李惜辰每次看他笑,都會覺得這人專注又溫柔,治愈得很。
四目相對時,他笑着曲起手指在她腦袋上彈了下。
李惜辰頓時瞪大眼睛。
這個動作,太親昵了吧。
鄰居先生……這是什麽意思?
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心動。
手指蜷縮在掌心裏,就連腳趾都在鞋子裏不自覺蜷縮。
正當她神游時,陸斯越那如同春風似地聲音傳來,“小姑娘,系安全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