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芋圓 醫者父母心
幾秒鐘的時間裏,唐芋同那泊溫柔的湖兩相對望。
她未曾這般仔細地注意過宋渺,從前的絕大多數時候,也都只是匆匆一瞥,連對方是個什麽表情都沒看清楚過。
自尊心久違地自落灰的角落被勾了出來,唐芋企圖一眼望過湖底。
看看那平靜的水面下、澄澈的湖水中央。
是否已經,暗自攪起了一團混濁的泥沙。
——嘲弄、哂笑、譏諷、洋洋得意。
什麽都沒有。
只是溫和地望着她,詢問她。
和對待他的其他病人一樣,并沒有什麽不同。
不過多了一層故人的薄薄關系而已。
那點戒備森嚴的自尊悄悄藏回了塵埃裏。
松口氣的同時,唐芋又覺得赧然。
宋渺不是那樣的人。
她應當知道的。
唐芋低眸,眼睫輕顫了下。
什麽時候,她的雙眼蒙上塵,也開始學會用最肮髒的心思去揣度旁人了。
像是讀懂她的難堪,宋渺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低下頭,在那朵洇開的墨花上輕輕勾了兩筆,戳出幾點零星的墨痕。
唐芋歉然地沖他略一點頭:“稍等。”
站起身,牽過樂遙的手緩慢地挪了兩步,停在樂遙媽媽跟前。
樂遙的父母都是普通務工人員,進城五年,好不容易捱到看得些曙光時,樂遙父親所在的建築工地出了事故,鋼筋架倒塌,正下方的幾個電焊工當場便沒了生命體征。
樂遙的父親不幸也是其中之一。
唐芋靜靜凝視眼前的人。
落時很多年的運動鞋款式,羽絨服上沾滿棉絮,沉沉的紅色顯得人氣色格外不佳。靠近手肘的位置不知被什麽利器劃開了道口子。
每每随着她的動作,空氣向外擠壓,總能噴出一兩片飛羽。
輕輕柔柔的劃過空氣,落在唐芋掌心。
這個并不算時髦的蒼白女人。
勇敢地撐起坍了一半的家、和樂遙小小夢想的女人。
唐芋握了握手,悄悄攏起那片不知是鵝絨還是鴨絨的白羽。
認真地同樂遙母親解釋、道過歉後,唐芋捏了捏小姑娘頭頂柔軟的發包。
彎着唇角:“快跟媽媽回家吧,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你們的腿可是要站上舞臺的,都寶貝着些。”
一直到母女兩個的身影依偎着拐出視線裏,唐芋都處于恍然當中。
“哎——我說小姑娘,還看不看醫生了?沒病趕緊走啊,占着資源不使算怎麽回事?”
“就是,現在的小丫頭,看見人大夫年輕又模樣俊就走不動道了,跟我家孫女一個毛病。”
“你倆趕緊的加個微信下班回去聊,別浪費大夥時間了。”
門口排着長隊的大爺大媽們看不下去了,揮着病歷本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
更甚者嚷嚷到一半變質成了起哄。
“”
唐芋啞然。
回頭看一眼平靜地坐在辦公桌後邊,對眼前這一出視若無睹,該幹什麽幹什麽的“年輕俊醫生”。
沉默幾秒鐘,薄臉皮燙得跟發燒似的:“實在是不好意思,耽誤大夥看病了”
說完,低着頭就要往外擠。
“唐芋。”
宋渺忽然開口喚她,聲音不大,清清落落的。
冷不丁被人叫了名字,唐芋還沒晃回神來,餘光裏遞過來張單子。
純黑瘦金字,握在白淨的指間。
黑白分明。
“去旁邊拍個CT吧。”
唐芋微愣:“應該就是肌肉拉傷,我覺得不至于吧”
宋渺沒應聲,視線往下一壓,落在她濺了泥花的白腿襪上。
唐芋下意識向後退半步,撤出他的目光所能及的範圍外。
拽了拽風衣下擺,想要遮住狼狽似的。
但宋渺的關注點顯然不在于此。
不等唐芋晃回神來,他驀地單膝曲下去,手指輕輕在唐芋踩着高跟鞋的腳背上摁了下。
不知是否長期握着鋼筆冷殼的原因,宋渺的指尖纏着些涼意,隔着加厚的打底襪,唐芋也被涼得本能一掙。
掙完,像痛覺神經慢半拍一樣。
後知後覺地倒吸口冷氣。
宋渺指尖拂空,微微勾了勾,手腕一收,搭回在了膝蓋上。
然後仰起頭,平靜地凝視唐芋。
“”
半小時後。
拿到CT片後早過了醫院的下班時間,科室門口那條冗長的老年人大隊也散去了。
走廊裏陷入沉寂,安靜到好似能聽見盡頭洗手間裏滴滴答答的水聲。
頗有些恐怖電影前調的氛圍感。
依照套路,接下來應當要出現個蒼白可怖、面目猙獰的鬼怪來。
一點點靠近她、一寸寸蠶食她——
頂燈閃了兩下,把唐芋逐漸離譜的思緒晃了回來。
辦公室大門敞着條縫隙,微微灑出一地光來。
唐芋站在樓梯口,想了想,還是走過去,試探着輕叩了下門。
“請進。”
幾乎是同時,門後落下句清淡的嗓音。
唐芋微愕,推開門,冷白的光線迎面鋪了滿身。宋渺依舊坐在那個位置,像是正低頭寫着什麽。仔細看,落筆的痕跡卻又毫無章法可言。
淩亂又散漫。
“宋醫生。”
“”
宋渺擡眼望她,蓋上鋼筆,順手把那一本沒有頭緒的亂線反扣了過去。
唐芋自覺遞上CT片,宋渺只略略掃了兩眼,眉心微不可察地糾起了一個小褶。
“腰沒什麽大問題,确實是肌肉拉傷。注意休息,有條件的話冷敷一下。”
唐芋舒口氣,連連應下:“好的,謝謝宋醫生,沒其他問題的話我就先”
“但是——”
一個急轉折。
宋渺把CT片投在PACS上,握着鋼筆尖端點在右下角那張的位置。
“這裏。右腳腳背腫脹,你是不是摔了一跤?”
“是。”唐芋僵了一瞬,“但那個着地點,按理說沒有崴腳”
她說的委婉,宋渺卻也反應過來了。
摔個屁股墩,拉傷腰還情有可原。
崴着腳是不是有點離譜?
“”
宋渺沒應聲,握拳放在唇邊輕咳了聲,戰術性喝了口水:“看腫脹的程度,和——”
他的目光一低,落在唐芋外套衣擺暈開的幾片泥漬上。
一片微微濕潤,另一片卻已經幹澀,顯然不是同一個時間段濺上的。
猶豫幾秒鐘,想起唐芋不久前的連鎖反應,到底沒說出口。
掠過這個并列因素,繼續道:“你白天是不是還摔過一次?”
“”
好像,是有這麽回事。一個成年人,一天之內平地摔了兩跤
唐芋捂了下眼。
奇、恥、大、辱。
若不是宋渺和她算半個同窗,知道她是學芭蕾舞的。
随便換個旁人,四肢不協調成這樣,指定都會懷疑她小腦有什麽問題。
看她的反應,宋渺心裏大概有底了。
無言半晌,從口中洩出聲若有似無的嘆息。
“這麽冷的雪天,就別穿高跟鞋了,也不保暖。”
唐芋自小到大最怕的事就是看醫生,她不喜歡醫院裏消毒水的刺鼻氣味,不喜歡單調蒼白的牆壁顏色,不喜歡芸芸衆人交纏的哭或笑——有新生命降臨,有心愛的人垂垂離去。
最重要的是,她讨厭蘸了酒精的棉花團子,蹭過肌膚時冰冷的觸感。
言而總之,最怕打針。
這導致唐芋對一切穿着白大褂的人都會有種本能的畏懼和遵從,聽見這番話,也沒多想,只當是醫囑,連聲應好。
“好的,我記着了。”頓了頓,語氣嚴肅地接了句:“謝謝宋醫生。”
“不客氣。”
話到這裏,兩人間的氣氛淡了下來。
冷場了。
宋渺擡起小臂,曲起食指,關節抵在太陽穴上輕壓了下。
稍作清醒後。
手腕轉了轉,鋼筆尖端順着骨骼向下一滑,落在足舟骨上。另一只手點了點屏幕,稍調高了些光度。
前後兩塊骨,呈現出一種十分不自然的連接方式。骨縫向下凹陷,像是即将塌方前,用一座繃直的橋,架起了兩塊碎裂的骨。
那橋梁是——
一根細窄的鋼釘。
而橋梁的一端,隐隐有斷裂的趨勢。
“”
宋渺的動作停滞了一瞬。
拿在手裏時光線過暗,他只模糊看出舟骨的異狀,卻也未曾料到攤開在眼前的,會是這副畫面。
他僵硬地收回手,目光落在唐芋身上。
她望着屏幕,神色中透出些許擔憂、些許焦慮。
獨獨沒有痛色。
像是早就習以為常。
等唐芋的視線再橫過來時,那點不易察覺的憐惜霎時退潮般抹開,湖面複又趨于平靜。
察覺不出一絲端倪。
“什麽時候?”
唐芋輕輕“啊”了聲,才慢慢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麽,垂着眼,輕抿了下唇:“大三那會兒,挺久之前了。”
“宋醫生。”她輕柔柔地喚了聲,謹慎地問:“我這個情況很嚴重嗎?應該不用住院吧?”
“用。”
“”唐芋沉默半晌,憋出一句:“能不住嗎?”
宋渺收起鋼筆,語氣稍有些冷淡:“支架不穩,新傷勾舊傷,你認為呢?”
唐芋一怔。
宋渺對她的态度一直都是和和氣氣的,眼下聽着她隐約露出些抗拒治療的苗頭了,态度立馬端正起來。
唐芋肅然起敬。
果然是醫者父母心啊。
起敬歸起敬,想着打的那幾份零工,唐芋眉心蹙着,為難道:“那我先辦理手續,之後過幾天再住行嗎?”
“”
空氣凝了一晌。
“唐芋。”宋渺擡眼望向她,那泊溫柔的湖深得像望不見底,勾着她墜進其中。
“你這雙腿,也是要站上舞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