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芋圓 相信醫學

良久無言,唐芋敗下陣來。

竟然拿她囑咐學生的話來堵她

“好的。”她緩慢地眨了下眼,一副認命的口吻:“聽宋醫生的。”

宋渺點頭,關掉燈光,從抽屜裏摸出只牛皮紙封,把CT片摞成薄薄一沓塞了進去。

邊道:“最好今晚就入住,讓家裏人幫忙把要用的東西送過來。”

“”

辦公室裏突然靜了下來。

宋渺指尖纏着線,一圈圈繞在封口的白鈕扣上,牛皮紙封簌簌摩擦桌面的聲響被無限放大,他的動作稍放慢了些,支了支眼皮,問:“有什麽不方便的嗎?”

唐芋默聲兒幾秒鐘,再開口,嗓音有些幹澀:“我是自己住的,也沒有室友。所以能不能”

宋渺了然,站起身:“可以。”

與此同時,唐芋的話音落下:“——明天再來住?”

“”

迎着對方說不上來是個什麽情緒的目光,唐芋的聲音逐漸微弱:“我今晚得回去收拾”

宋渺端起水杯抿了口,正置于空調風口斜下方的磨砂玻璃杯被烘得熱呼呼,貼合着掌心,像個暖手袋。

溫水潤嗓,把他啞然失笑的情緒也壓了下去。

“好。”宋渺摁下小臺燈的開關。

辦公室裏僅剩的一燈如豆也被碾滅在了昏暗當中。

“我送你下樓。”

“不用那麽麻煩——”

宋渺面容平淡地把她的話堵上:“順便吃晚飯。”

“好的謝謝宋醫生。”

唐芋的右腳已經腫得不太能走路,動辄便疼得厲害,只能用手掌撐着醫院的綠漆牆緩緩挪着步子。

久違地遇見昔日同窗,自尊心作祟得厲害。原本也已經足夠狼狽了,她不想再有開口求于人,低聲下氣的姿态。

盡管以宋渺的好脾氣來看。

大概會對病人有求必應。

身後響起皮鞋跟敲在瓷磚上的響動。

唐芋沒有回頭,倔強地蝸速挪動着。

宋渺也不說話,一聲不響地跟在後邊。

從辦公室到電梯間,幾十米的距離,五分鐘後才堪堪挪攤過去。

電梯門打開,從裏面走出幾個穿着工作服的小護士,拎着飯,有說有笑地朝外走。

瞧見宋渺,其中一個低低挽着發包的立時收了笑,繃着臉,鴉雀無聲地藏在了小姐妹身後頭。

“宋醫生下班啦?真好,我們還得值夜班。”

“宋醫生吃飯了嗎?食堂今天的辣子雞丁超級香,聞着味都流口水,強烈推薦你去試試。”

小護士們嬉笑着同他敘閑話,宋渺一一微笑示意。

“辛苦。”

“謝謝,今天不在食堂吃,下次有機會試試看。”

輪到挽着發的小姑娘時,同行的小姐妹交換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把她往前擠了擠。

耳垂一抹酡紅,憋了半天:“宋、宋醫生。”

宋渺微微颔首,視線只稍作停留,便又轉回了牆邊那人身上。

幾個小護士也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只瞧見唐芋跟只壁虎一樣,左半邊身子整個黏在綠漆皮上,緩步朝前艱難蹭着。

“宋醫生。”小姑娘往宋渺身邊湊了湊,壓低聲音,眼神卻是黏在唐芋身上的:“複健?”

唐芋:“”

宋渺低了低眼,唇角勾起個不甚明顯的弧度。

語氣平淡:“嗯,病人不太配合。”

“”

唐芋看着食指指尖抵着的那塊漏了個小洞的牆皮。

只恨不能一頭鑽進去。

“咱們醫院這麽大,一圈轉下來豈不是要加班了”

小姑娘自言自語似的咕哝兩句,撂下句“等我一下”,去而折返,再回來時,手裏推着臺漆黑的輪椅。

“宋醫生。”小姑娘模樣興沖沖的:“用這個。”

“”

天邊落下最後一抹橘黃的餘晖。

日暈的外環覆着抔白雪,跟山尖頂着點白的富士山似的。

唐芋坐在輪椅裏,捂着眼。

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事态是怎麽發展成現在這樣的。

她不就是崴腳嗎,怎麽搞的像截了肢

宋渺在青枝弄外繞了一大圈才找到塊能停車的地方,鎖好車門後,淌着雪一路走到近旁。

唐芋望一眼他肩頭的雪,把手裏的紅傘稍撐高了些。

“你住這裏嗎?”

宋渺也配合地低了低頭,鑽進了那方透紅的陰翳下,溫聲道:“謝謝。”

說前半句話時,他的目光對準的是青枝弄堂口,隔着條街的樓區。

唐芋掩唇輕咳了聲,騰出只閑着的手,手腕一轉,指了指身後。

“宋醫生,走反了。”

“”

宋渺微愕,轉了個彎,繞進了狹窄的巷道裏。

青石磚上浸着一層薄薄的雪,底下覆着潮濕的綠苔,腳踩上去軟綿綿的。

積年累月的風霜雪雨在石牆上留下了斑駁的痕跡,宋渺推着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偶爾有一兩戶的瓦檐探到了房門外,邊緣處堆着積雪。

沉沉的,像是随時都要不堪負荷地墜下來。

即便是不怎麽宜于出行的大雪天,弄堂裏的喧嚷也不因此減少分毫。

以弄堂口标注了街道號的招牌為界限,外面的世界覆在矮矮白雪之下——

萬籁俱寂。

越過巷口的一瞬間,卻俨然像是掀開了隐形鬥篷,踏進了一個熱鬧的魔法世界。

有屋瓦阻着,雪滲不進來多少。

細細碎碎的,也叫從這頭跑到那頭,追逐打鬧的小朋友們幾腳下去,激起了碎鹽巴似的一把。

弄堂裏空間不大,沒有擺在外面的攤子,大多是小門戶的鋪子。有的甚至只夠從窗戶裏支出塊架子來,擺個零錢罐,賣些泡泡水、彈珠之類的小把的零碎東西。

岔路很多,唐芋卻始終沒有開口喊停,宋渺便也推着輪椅徑直朝前走。

越走越深,周圍開始陸續有鄰居熟稔地和她打招呼。

“小芋跳舞回來啦——哎呀,你這腿怎麽了?”

“沒事林姐,就是早上出門沒注意看,摔了一跤。”

“那咋還坐上輪椅了呢,怪吓人的”

系着圍裙的女人邊炸着糖糕,視線往上一提,落在後邊的人身上。

“這小夥子挺俊,怎麽之前從來沒見,小芋,是你什麽人啊?”

說這話時還沖着唐芋擠眉弄眼,仿佛宋渺和她們不站在一條磚線上,看不見似的。

“是我——”唐芋話音一停,剛在“朋友”和“同學”兩個詞之前糾結地選擇了後者,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身後。

宋渺神色淡然地落下句:“護工。”

語氣裏聽不出絲毫情緒起伏。

“”

“現在醫院的護工模樣都這麽标志”女人将信将疑地感嘆一句,順手從油鍋旁扯下只塑料袋,用跟高跷似的長筷子夾了幾只糖糕,在濾網上過了過油,裝進袋子,趁他們路過時順勢挂在輪椅的把手上。

“林姐”

“別跟姐客氣,你輔導我們家那臭小子那麽多回了,我這也沒什麽好東西,也就炸幾個糖糕麻團的,想吃随便拿。”

糖糕冒着熱氣,隔着霧氣騰騰的塑料袋,蒸出絲絲縷縷的甜味。

唐芋提了提唇角:“謝謝。”

等到再走遠些。

一直默着聲的宋渺冷不丁問了句:“你怎麽會想住在這裏?”

他的聲音很輕,又問得沒頭沒尾。唐芋卻幾乎是瞬間明白了。

她讀書那會兒性子孤傲得很,又喜靜,連人最少的四人間都不願意住,家裏離着學校十幾公裏,偏偏要走讀,每天就等着司機接送。

嬌生慣養的,因此也得了個“豌豆公主”的戲稱。

但唐芋不喜歡這個稱呼。

公主她認下了,可怎麽說也得是個天鵝公主才好。

矜貴、驕傲,是真真正正的小公主——而不是那些徒有公主病卻沒有公主命,也一無所長的花瓶精。

每天下課後,其他小女生三兩聚在一塊讨論哪個班的哪個男生好看,哪家甜品店的泡芙奶油擠得滿,哪裏又新開了家飾品店的時間,都被唐芋耗在了在家和學校兩點一線間往返的路上。

再加之她拒人千裏的冷淡脾性,幾乎算是與同齡女孩兒完全脫節。

好在唐芋也不在意這些。

清淨些甚好,能不用和人浪費口舌交流更好。

唐芋沒有朋友,清清落落一個人讀了三年高中。但從未有人在她身上瞥見過孤寂的影子。

她以舞為靈魂。

芭蕾就是與她的最佳摯友。

就是這樣一個生活在雲端之上的,遙不可及的高嶺之花。

如今卻也沾染了人間的煙火,折了白翼,堪堪降落在了最富凡俗氣的青枝弄堂。

“傳說中,有一棵叫作風聲木的神樹。那是一種能和人産生心靈共鳴的神樹,它的果實只有指尖一粒細小珍珠般大小,微風吹動樹枝便會發出玉器相撞的悅耳響動。折下一枝,文人握着會聽到琴瑟之聲,武人持之,聽聞的便是金戈鐵馬、兵刃相交的通天巨響。”

唐芋娓娓道來,語速不疾不緩,咬字清晰,聽得人很是舒心。

“還有一說,患病之人手持此枝,掌心會變得潮濕,而将死之人手持此枝,樹枝會自動折成兩段。傳言某位操持金烏戈的上神隕落時,手中便握着風聲木的樹枝。其中一段落于凡間,千年溫育後,長成了一棵新的風聲木。”

說話間,頭頂透紅的陰影向外擴散了些。

紅傘的傘緣微微擡高,雪簌簌地落在傘面上,宋渺緩慢地眨了下眼,望見一棵低矮的枯樹。

認不出是個什麽品種,枝杈光禿禿的,連片枯葉也沒懸着,只每枝上都覆着層厚厚的雪,壓得幾乎要從中折斷。

她彎下腰,從腳邊拾起根被壓斷的半截枯枝。

握在掌心,濕漉漉的。

唐芋的目光低了低,落在自己被束在一根細窄的鋼釘裏的右腳。

目光也微微潮濕。

“神話好像是真的。”

宋渺沒應這話。

片刻後,在她跟前單膝蹲下身去,沒聲息地摸出張紙巾,從唐芋手裏抽走那根樹枝,輕輕置放在石磚上,然後擦拭着她蹭了泥水的手心,盡量不觸碰到她的肌膚。

唐芋一頭霧水,任由他的動作,只記得把傘往他的方向傾了傾。

雪落無聲。

昏黃的日光下,城市化成一線。

一柄紅傘隔開外面白皚皚的喧嚣,傘下,宋渺把手搭在傘柄上——距離唐芋指尖半寸的位置。

聲音很淡,也篤定。

“沒有神話。唐芋,相信醫學。”

也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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