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芋圓 你人真的很好
一股淡淡的桂花清甜鑽進傘下,沖散了二人之間微妙的氣氛。
宋渺若無其事地站起身,順勢接了唐芋的傘。
那棵不知名的枯樹栽在弄堂盡頭的牆根裏,樹幹底端圍着一圈鵝卵石堆砌成的圍欄。
枯枝探向灰蒙蒙的天色,左右兩側各自落坐着一間小院。
左手邊那間大門口的石磚上,被蹭掉了一大塊青藓,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泥。
唐芋餘光瞥見,深有種被架在恥辱柱上淩遲的錯覺。
她輕咳一聲,正想着把宋渺的注意力往別處引,一擡頭,瞧見對方正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那片痕跡。
然後目光,悠悠落在她沾了片泥污的衣擺上。
“”
唐芋捂了下眼。
簡直沒臉見人。
等唐芋進屋收拾東西的功夫,宋渺站在小院外,透過條狹小的縫隙,看清了裏面的布局。
四十平左右的小院被一道塗白的木栅欄一分為二,左手邊圈出塊地,刨得松軟的黑土面上覆着層薄薄的雪。
像黑巧蛋糕上灑了把細碎的椰蓉。
裏面大約是種着什麽。
靜靜等待春日來臨時的破芽。
唐芋家對面的小院門口支着塊斑駁破舊的木牌,板正地書着幾列粉筆字。
桂花糖芋苗。
桂花蜜汁藕。
梅花糕。
赤豆酒釀小圓子。
最後一豎列似乎沾了雪,向下淋出條蜿蜒的水痕,看不太清寫了什麽。
好奇心驅使,宋渺朝跟前挪了兩步,彎下頸,只隐約辨認出個“蜜”字。
“烤蜜薯。”
頭頂冷不丁落下這麽一句,聲音聽着有些蒼老。
宋渺下意識應了聲“謝謝”,随即四下張望一圈,透過木門上幾塊松動的木板縫隙,瞧見了站在門後的老爺子。
“小夥子,來一個嗎?”
宋渺微怔,“謝謝,不用了。”
“大冷天的,吃個烤蜜薯暖暖胃,吃完整個人都熱烘烘的。不吃拿着暖暖手也不賴。”
“”
不知想起了什麽。
婉拒的話到嘴邊,宋渺卻改了主意,點頭道:“那來一個吧。”
說完,低頭看一眼自己的手,又補了句:“麻煩您給挑個個頭小一點的,也不要太小。”
聞言,門板後的大爺笑了兩聲。
“怕女朋友拿不住?”
“”宋渺擡手,指節抵着額角輕柔了下,無奈道:“您誤會了。”
“也對,這小丫頭瞧着模樣柔柔和和的,對誰都笑呵呵,實際上裏子冷得很,想追人,可得下點功夫了。”
宋渺:“您認識她?”
“這話問的,我就住小芋對面,能不認識?不過小夥子,你贏面還是很大的。小芋在這住了兩年,你是我見過頭一個被她領回家的,也是唯一一個。”
木門上松動的幾塊板子從裏打開,老人家這裏沒有二維碼收款的習慣,宋渺翻遍全身上下才找出幾張紙幣,一手遞進去,另一只手接過送出來的塑料袋。
等拎在手裏察覺重量不對了,門板已經複又慢騰騰地合上了。
吱呀的聲音在寂靜的雪夜顯得尤為突兀。
“小丫頭喜歡吃甜食,隔三岔五就來我這兒買一份,你可得記住了。”
透過門縫。
宋渺瞧見老爺子沖他有模有樣地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
“什麽記住了?”
說話間,唐芋拎着只半人高的小皮箱走了出來。
她換下高跟鞋和風衣,穿了件長度卡腰的短款羽絨服,下半身是條淺藍的緊身牛仔褲,以及一雙藍白的運動鞋。
頭發也束成了馬尾,松松散散地垂在腦後,随着她的動作一步一搖。
唐芋扶着門框小心翼翼地邁了出來,正發愁怎麽把行李箱拎出來時,一只手越過她的發頂,徑直扣住皮箱的握手,輕輕松松提了出來。
“謝謝。”
“不客氣。”
宋渺平淡地點了點頭,沒有放下皮箱的打算,微微後撤半步,拉開同她猝然靠近的距離。
方才那茬被他這麽一打斷,似乎被唐芋忘在了腦後。她掃一眼被遺忘在角落的輪椅,神色稍顯尴尬。
“不用坐了,我來推吧。”
“嗯。”
宋渺拎着皮箱,也不和她争,路面又濕又滑,有個東西扶着還保險些。
只輕輕應了聲,然後把手裏的塑料袋輕輕放在了輪椅坐墊上。
唐芋瞄一眼,微愕:“宋醫生晚飯就吃這個,能吃飽嗎?”
“”
宋渺沒應聲。
目光淡淡地在她身上轉了圈。
“”唐芋反應過來了:“給我的嗎?謝謝”
“嗯。”
等上了車,見唐芋坐在副駕駛,老老實實捧着那只塑料袋,絲毫沒有打開的意思。
宋渺忍了忍,還是忍不住說:“餓了就先吃吧。”邊說,轉了下車內空調的按鈕.
“我開循環風了。”
實話說,折騰這麽整整一下午,唐芋胃裏作亂得天翻地覆,早餓得撐不住了,宋渺這句話算是将她從羞于啓齒的窘境中拉了出來。
道過謝,唐芋解開塑料袋綁成半蝴蝶結的封口,甫一撐開,便迎面撲來濃郁的甜香。
裏面又額外有兩只小號的塑料袋,一個裏面用油紙裝着只巴掌大小的烤蜜薯。外皮烤得焦黃,輕輕一蹭便能整個扒下來,露出裏面烤制成蜜橘色的蜜薯。
唐芋從口袋裏抽出張方塊紙巾,把口紅擦淡了些,這才捧着蜜薯小口咬了下去。
口感綿軟,咬下去的瞬間,絲絲甜意在唇齒間化開。
好甜。
唐芋天生嗓子眼細,吃東西習慣小口小口的吃,等車開回醫院了,才剛剛把巴掌大一個烤蜜薯吃完。
她把蜜薯皮收進大塑料袋後丢進了垃圾桶裏,只留下了另一只還沒解開口的小袋子。
辦好住院手續後,宋渺把她領到住院樓二層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又給她安排了張靠窗的敞亮床位。安頓好後,似乎是有什麽急事,唐芋聽見他接了通電話。
“阿嗚?明天是吧,知道了。”
“沒關系,我正好還在醫院,你來辦公室找我吧。”
挂斷後,他回身看向唐芋,欲言又止。
“我這兒沒什麽事了,今天麻煩宋醫生了。”
“好。”
大約當真是非常要緊的事情,宋渺只淡淡應了聲,便匆匆離開了病房。
唐芋換上從家裏帶的棉拖,右腳腳掌的壓迫的疼痛感減輕不少。
總算得以緩和口氣,她慢吞吞地把行李箱拉開,攤開在地板上,從裏面翻出床單,鋪在醫院的藍白床單上,再拿出枕套和被套,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舉動。
鋪好床後,唐芋摁開手機看了眼時間。
八點一刻。
指尖輕輕觸開鎖屏,她動作溫吞地拉上窗簾,把濃濃夜色隔絕在薄薄一層鵝黃綢緞外。從通訊錄裏翻找出一串電話,撥了過去。
只響了兩聲後很快接通了,電話另一端的女人掐着嗓,聲音又嬌又細。
“誰啊?”
“楊老師,是我,抱歉這麽晚打擾您。”
聞言,對面陷入了沉默,半晌,才矯揉造作地“啊”了聲。
拉長語調:“唐老師啊,有什麽事嗎?”
“嗯,确實有。我下周有點事,周六日要請兩天假,能麻煩楊老師幫我代兩天課嗎?”
稍作停頓,唐芋蹲下身,從行李箱右側的網格裏抽出件睡衣,邊說:“我知道這事有些強人所難了,如果您不方便的話,我再找別人——”
“沒有,沒有不方便。”女人熱情得有些異常,急忙阻斷她的話茬,又殷切地問了句:“你和經理請過假了嗎?”
“還沒。”
“那不巧了,我有個事正好要和經理商量,這事也一并交給我,忙你的去吧。”
“”
唐芋猶豫了。
對面的人像是也察覺到自己有些熱情過度,輕咳了聲,壓下尖細的嗓音,解釋道:“咱們這種按課時算工資的,代課也有錢賺,誰不願意呢?你就放心吧,咱們都是同事,我能坑你不成?”
唐芋掀了掀眼皮,看向牆上的挂表。
已經将近九點鐘了,這個時間再打給經理确實不太合适。
“好,那就麻煩你了。”
撂下手機後,唐芋拉上兩張病床之間的阻隔簾,換上了在家時穿的棉絨睡衣睡褲。
折騰完這些,簡單沖了個熱水澡後,餓勁兒又湧了上來。
那一小個烤蜜薯壓根不夠墊的。
她想起那只被遺忘在床頭櫃上的小塑料袋,坐在床沿上,一點點解開了封口。
裏面放着只塑料小碗,扣着的蓋子上蒙着一層水霧。
旁邊還擺着只塑料小勺。
只消這一眼,唐芋已經知道裏頭裝的是什麽了。
勾了勾唇,無聲地笑了下。
門外響起簌簌的腳步聲,徐徐停在了病房門口。
旋即便是一陣輕緩的叩門聲。
“請進。”
話音落,房門從外面推開,是宋渺。
他又套上了那件白大褂,去而折返,手中拎着只藥箱。
瞧見唐芋放在膝蓋上的塑料小碗後,宋渺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擡手刮了下鼻尖,淡聲道:“其實——這個是你家對面的老爺子送的。”
頓了頓,像是求證真僞般,又添了句:“說你喜歡吃甜食。”
唐芋似乎對此并不覺得意外,只輕笑了聲,小幅點了點頭。
揭開塑料蓋,小碗裏盛着滿滿當當一整碗的糖芋苗,幾乎都要溢出來了。唐芋捏着小勺攪了攪,紅彤彤的藕粉裏沉着幾塊大小不一的芋苗,顏色分外誘人,仔細看還能瞧出糖腌的桂花糖漿裏拌着的細碎金桂。
雖然有些放涼了,但這一碗看上去濃稠,吃進口中唇齒留香,芋苗酥爛軟糯,藕粉潤滑爽口,點綴以桂花的清甜。
就是正宗糖芋苗的味道了。
“之前你問我,為什麽會住在那裏,我好像也沒正面回答。”唐芋舔了舔唇角,舌尖把沾在唇上的桂花碎勾了進去。
“因為房租便宜,而且,對面大爺的小吃做的是真的好吃,又甜又糯,口感正宗。”
“”
見她吃得開心,宋渺眼中的湖色也不由柔了一盼。
他低下身,從藥箱裏拿出酒精和紗布,托住唐芋垂在床邊的腳。
他的手指溫熱。
她的腳腕卻是冰涼的。
接觸的一瞬間,兩兩皆是一怔。
唐芋下意識縮了縮腿,只是宋渺看似輕輕握着她的腳踝,力氣卻不算小,輕輕一扽,又把她拽了回來。
她覺得別扭,卻見宋渺神色無常,動作利落地扯着紗布,又覺得自己實在小氣。強壓下心中那點刺癢的異樣,唐芋不敢再亂動了。
冰涼的酒精塗在皮膚上,腳背上那一大片紅腫的痛感稍緩和了些。
宋渺的動作很快,沒一會兒就纏好了紗布,把末端慢慢塞進了下層裏,省去了打結,也好不影響日常行動。
“最近醫院的骨科醫生行程安排都有些吃緊,大部分都排到了這周末以後,先保守治療,等主任空閑了再給你安排治療方案。”
“不用。”唐芋緩慢地眨了下眼。
“?”
“你就可以。”
“”
宋渺愣了下,旋即幹澀着嗓笑了聲:“我還不夠格。”
“這樣的。”唐芋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那你什麽時候夠格?我可以等。”
“”
宋渺勾起食指,曲了下關節,抵住太陽穴輕揉着。
“就是夠資格了,我也不太敢當你的主治醫生。像你這種情況,初步判斷,還是要動手術”
關乎唐芋,唯一、也是最愛的芭蕾,這場手術直接決定了她能否回到舞臺,重新做回仰頸的白天鵝。
他怎麽敢拿起那柄手術刀。
唐芋轉了轉腳腕。
沒頭沒尾地笑了聲。
垂着眼睫:“宋醫生,你人真的很好。”
宋渺心下一“咯噔”,沒由來的凜了一瞬。
腦子裏莫名蹦出“好人卡”三個字。
他有做什麽出格的舉動嗎?
他那邊兀自緊張着,旋即便見唐芋擡起頭,漆黑的眼瞳像淋了墨汁:“我以為發生過那樣的事,你對我應當是嘲諷更多的,隔岸觀火,燃的是之前踐踏過你心意的人,不是正好嗎?”
“我沒有那種嗜好。”宋渺望着她烏黑的眸,想看見光,尋了半晌,卻只覺得連自己也似乎要被拉扯就那無盡的深淵。
一瞬間,他仿佛看見了很久以前的唐芋。
驕傲、凜然。
對所有主動奉上的玫瑰都不屑一顧。
多少人想彎折她高傲的頸。
看她跌落雲端,再把她一腳碾進塵埃裏。
同那些送不出去的血紅玫瑰一般。
但他不一樣。
他只想要她腳下所站立的舞臺。
永不過時。
永不落幕。
宋渺奪回險些沉淪的心緒,把藥箱收好,站起身,撣了撣白大褂上并不存在的灰。
“只是醫者職責而已,你不用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