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土難離
金秋十月,巍巍太行層林盡染。群山之間,一條不大不小的無名河流泠泠流淌,在一個叫宋家莊的山間壩子罕見地九曲回環,最終折向山的那一邊,彙入滾滾滹沱河。
第三個河灣內側的U形半島上,甚為氣派的宋家大院猶如一艘巨輪,在這太行深處的“萬峰之海”中乘風破浪,揚帆遠航。無論是從山的走勢,還是從河的流勢,抑或是從山與河的相對位置關系、與天地星象的關系來看,這都是一塊絕佳的風水寶地。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此刻,宋家大院傳出聲聲爆竹。處處張燈結彩的院子在秋日陽光的輝映下,更添喜慶氣息。
年過六旬的宋家老爺子頭上雖白發蒼蒼,臉上卻容光煥發,未等宋遠航踏入家門,就一個箭步迎上去,拉住兒子的手,用愛憐的目光在他身上看了又看,怎麽也看不夠,口中喃喃道:“遠航吾兒、遠航吾兒,你終于回來了!”
宋家老夫人和一衆親朋好友忙着幫宋遠航卸下行囊,拂去塵埃。一衆人臉上笑得燦燦爛爛,像極了一個個早上八九點鐘的小太陽,紅紅火火地圍繞在宋遠航身邊,似乎把秋天的溫度調回到了夏天。
當年,宋老爺子為兒子取名遠航,就是希望他接續自己帶領宋氏家族揚帆遠航。宋遠航也頗為争氣,從小成績就名列前茅,後來沿着自家大院旁無名河岸邊的路,帶着宋家的榮光與希冀,走出了這片熟悉的群山,去遠方求學。“父親、母親、鄉親,別樣親;大山、河流、草木,總關情……”如今,再次回到闊別已久的這裏,腳踏着故鄉的熱土,體味着親友的熱情,堂堂漢子宋遠航不禁熱淚盈眶。
他強烈地感受到了父母親人的融融心意和拳拳愛意,強烈地感到自己對腳下的土地更加眷念,對鄉親們、對這裏的一草一木愛得無比深沉。同時,他的內心深處不自覺地湧動起一股股難以抑制的家國情懷與血性豪情:“走得再久忘不了我的家,走得再遠離不了我的國!我所站立的地方,就是值得我永生護衛的地方!遠航誓死捍衛您,我的父、我的母;遠航誓死保衛您,我的家、我的國!”
第九個半弧形河灣旁是一片臺地,坐落着宋家莊的另一個大戶——方家大院,無論是風水格局還是宅院規格,均不遜于宋家大院。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宋方兩家在莊子上明争暗鬥了好幾代,可誰也沒把誰鬥下去,誰也沒把誰比服氣。
游學多年的宋家少爺突然歸來,方家老爺子思慮再三,破天荒地決定親自登門拜賀,送些賀禮,一則能在全莊鄉親們面前彰顯方家非凡的氣度與胸襟,二則可探探虛實,看看宋遠航到底是“學成歸來”還是“逃學返鄉”,三則考慮到兩家一直這麽鬥下去,總不是個辦法,況且自己的兒子方思遠和宋遠航打小玩到大,說不定到了他們這一代就可以不這麽無休無止地明争暗鬥了。
其實,方老爺子壓根也想不到,不僅自己的兒子方思遠和宋遠航是死黨鐵哥們,就連自己的女兒方依雲也一直暗念着這小子。此刻,她正在為找不出一件滿意的衣服穿上去見宋遠航而苦惱呢!
是啊,這麽多年沒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宋家哥哥,情窦初開的方依雲既興奮又緊張,既期待又羞怯。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幾櫃子衣服試了好幾遍,妝也化了一遍又一遍,她還是覺得不滿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自言自語“怎麽辦、怎麽辦”。
父親方老爺子和哥哥方思遠已經出發好一會兒了,方依雲才勉強梳妝完畢,緊趕慢趕,總算在宋家大院門口攆上了他倆。見自家閨女氣喘籲籲地追将上來,方老爺子一陣數落:“你一個姑娘家,跑來湊什麽熱鬧?趕緊回去!”
本就慌慌張張、緊緊張張的方依雲更慌張緊張了,嚅嚅嗫嗫地說:“你們……都去……我……也要去!宋……遠……航……這麽多年沒回來……總得看看吧!”她提到“宋遠航”這三個字時,聲音切切如絲語,抖得竟有些厲害。
年輕的方思遠對這方面尤為敏感,似乎瞧出了妹妹的心思,忙幫着說:“小妹一起來不是更熱鬧嘛!走、走、走!”說着,拉着方依雲就往裏走。這麽一來,方依雲頓時雙頰緋紅,又顯得不好意思進去了,方思遠二話不說用了一把力,才将她硬生生拉了進去。
一陣寒暄之後,方思遠覺得“群聊”不夠過瘾,索性一個勁把宋遠航拉到一邊“單聊”。從小時候倆人吵架打架,到一起幹壞事整人;從宋遠航在外游學這些年的經歷,到方思遠在家這些年的苦悶;從玩笑話,到私房話……兩人無話不談,聊得十分投機,時而開懷大笑,時而捧腹壞笑。這邊的方家老爺子看在眼裏,樂在心裏:“看來方宋兩家人将來握手言和、和平相處不是夢啊!哈哈,哈哈!”
“怎麽沒帶女朋友回來?”方思遠突然壞壞地問宋遠航,故意把聲音提高了八度,似乎是想讓自己的妹子聽到。其實方依雲自打來到宋家,就一直在密切關注着宋遠航的一舉一動,她甚至一度想象着與他相愛相依,不禁沉浸到了朦朦胧胧的意識裏。聽到哥哥問如此“重大”的問題,她仿似喝下了一副清醒劑,頓時豎起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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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來的女朋友!要不你幫我找一個?”宋遠航打趣說。宋遠航用腳趾頭思考也能猜到:按照方思遠的性格,他剛才的問題哪裏是在問自己,分明是他有這方面的好事!于是,立即反問方思遠道:“你結婚成家了?姑娘一定很漂亮吧?”其實,方思遠這次還真的是幫他妹子問!方依雲聽了宋遠航的回答,心中懸起的石頭終于落地,不自覺地羞紅了臉,往角落裏靠了靠。
“嘿嘿,嘿嘿!婚倒是還沒結,但心上人早就有了!”方思遠得意洋洋地告訴他,自己與心上人是雙方父母指腹為婚的,腦海中浮現出白歌的一颦一笑。還沒等宋遠航追問,方思遠就宣布:“她就是白歌!我心目中的女神!她是那麽的善良溫柔、美麗動人!”方思遠總是這樣,一提到白歌,就忍不住贊贊贊。
一聽竟然是白歌,宋遠航腦子中“轟隆”一聲。當年在北平上大學時,他與白歌是要好的同窗,二人互生情愫,早有好感。但後來抗戰爆發,他毅然棄學從戎參加八路軍,當了一名獨立大隊的偵察兵。打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過白歌,再也沒有得到過白歌的消息,一直非常挂念她。誰承想,她竟然跟發小方思遠還有這麽一層關系,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不過他心裏非常清楚,以白歌思想開放、追求自由、追求愛情的鮮明性格,是決計不會屈服于當年父母的這種媒妁之言的。
說曹操,曹操到。“遠航,你終于回來了!我終于找到你了!”此時,一個溫柔清脆而無比熟悉的聲音傳來,宋遠航扭頭一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歌竟然找上門來,赫然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他揉了揉眼睛:袅娜的身段、清秀的臉龐、烏黑的秀發、碩大而水靈的眼睛……沒錯,這就是他牽腸挂肚的那個她——白歌!宋遠航激動不已,回想起二人在校園時花前月下的點點滴滴,一時不知說什麽好,許久方才說話:“白歌,你來了!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聲音裏夾帶着無可閃躲逃遁的脈脈溫情。
“還以為你把我忘了,也忘了咱們的同窗之情呢!”白歌眨巴着她那雙标志性的大眼睛,嗔怪地說:“那年你執意中斷學業參加八路軍,也沒個音訊,還不允許人家找你嗎?”說着,将右手修長白皙的手指攥成拳頭,在宋遠航胸口輕輕錘了兩下。
砰、砰、砰!宋老爺子聽了這話,有如五雷轟頂,剛才還喜氣洋洋的他臉上頓時晴轉烏雲,雙目像利箭一樣射向宋遠航,雙手不住地将拐杖往地上重重拄下:“什麽?參加八路?你今天給我把話說清楚!”
“爹!爹!您不要激動……”宋遠航趕緊上前扶住父親,凜然解釋說:“日本鬼子破我山河,欺我民族,到處燒殺搶掠,東北危矣!華北危矣!全國危矣!中華民族危矣!參加八路打鬼子,我這樣的年輕人義不容辭啊!”
“就你能是吧,要去打鬼子!你可知道鬼子的子彈炮彈不長眼睛?”宋老爺子終于沒能忍住心中怒火,也不顧方家人在場了,一頓劈頭蓋臉地罵道:“你可是要當不肖子孫?!咱們宋家世代居住這塊風水寶地,占盡天時地利,現在更是家大業大、興旺發達,就等着你這根獨苗接續香火、光耀門楣!難道你要親手毀了自己、毀了我們宋家?”罵完怒氣未消,連咳數聲。
宋遠航慨然而談:“爹,您想想看,如果國沒了,家破了,再好的風水又有什麽用?我的理想就是像這太行山一樣頂天立地,救國救民,把日本鬼子驅趕出祖國大地。”宋老爺子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推開宋遠航:“你個不肖子孫,要是你人都沒了還談什麽國家,又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你真是氣煞我也,氣死我也!”
見大道理談不通,宋遠航靈機一動,轉而笑嘻嘻地說:“爹,孩兒這不是已經好好地退伍回來了嗎?您不要這麽激動呀!兒子以後天天陪着您和媽就是!”宋老爺子看着眼前的大活兒子一臉俏皮的樣兒,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怒氣這才消了大半,但立馬又正色命令道:“以後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宋家莊,哪兒也不許去!戰場的渾水你也敢趟,臭小子膽子不小,不知道天高地厚。”
方才,方思遠剛瞧見白歌時,本想湊上去拉住她向宋家人介紹,炫耀一番自己這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妻,沒想到她與宋遠航竟然如此親昵,心中相當郁悶。一向咋咋呼呼的他面色鐵青,又不便吐出胸中塊壘,只好躲到一邊閉口不言,也沒心情看宋家父子争吵。
方老爺子亦十分不快,剛才自己未來的兒媳竟然當着方家上下的面,與冤家的公子哥打得火熱、眉來眼去,這讓自己的老臉往哪裏擱?讓偌大的方家在鄉親面前情何以堪?“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自己本想推動兩家和好,看來這樣的想法真是太幼稚了!還好宋遠航這小子果然證實了自己先前的猜想,根本就沒好好讀書,還參加了什麽八路軍,真是愚蠢又可笑!不如趁機借題發揮一把,也好剎一剎他老宋家的威風。”他暗想,心裏已經将宋家老小罵了數遍。
“遠航這書讀得好啊,讀到了戰場上,讀來辍了學!哈哈,哈哈!恭喜老宋家,恭喜宋老爺子,培養了一個文武雙全的大英雄!就是小心這根獨苗兒別被日本鬼子給打殘了、打廢了喲,那才真叫可惜了喲!”方老爺子清了清嗓子,別有意味地講道。說話時,表情甚是誇張,故意把那個“雄”字說得陰陽怪氣的,聽起來分明就像狗熊的“熊”。末了,還補充兩聲:“哈哈,哈哈!”
冤家就是冤家,對頭總是對頭,來而不往非禮也。“方老頭子你什麽意思?說這種咒人的話可要遭天譴!”見方老爺子火藥味十足,宋老爺子料定方老爺子此番定是打着祝賀的幌子,故意來給宋家添亂、讓他難堪的,剛剛消了的怒火瞬間又蹿上來了,又急又氣,臉上紅一陣綠一陣,咳嗽得更厲害了。他惱羞成怒,一點面子不給方家留,掄起拐杖就朝一旁的桌子上掀去,把方家剛才送來的禮物打得飛出老遠,各式各樣的水果散亂地滾落一地。
場面越吵越激烈,宋遠航和白歌勸了半天,兩家人不歡而散,他倆也不便交心,相互分別。
先前,方依雲瞧見白歌與宋遠航黏黏糊糊、你侬我侬,甚是郁悶,早就悄悄退出了大家所在的廳堂,丢了魂兒似的兩眼無光、表情麻木,一個人郁郁寡歡地在宋家大院裏漫無目的地游蕩。她鬼使神差,竟然來到了宋遠航的房間。
一件丢在床頭的淺棕色風衣抓住了她的眼球。她緩緩走将過去,雙手捧起風衣,又緩緩坐在床沿,把風衣鋪搭在屈起的雙腿上,用手輕輕撫摸,時而又俯身聞聞……許久,許久,如夢如幻!是啊,風衣依然帶着宋遠航的體溫與味道,這是令她無比向往的體溫,令她無比陶醉的味道。
她忽然站起身來,将風衣披在自己身上,風衣雖然比她那嬌小的身子大了許多,然而穿在身上就像是宋家哥哥在柔情擁抱,一股暖意湧動周身。就這麽,方依雲在這間對她來說具有特殊意義的房間裏,披着寬大的風衣踱來踱去。說也奇怪,做這些事情時,這位平時腼腆內斂的大家閨秀十分自然,一點兒也不覺得害羞,可能是因為她沉浸其中了吧。
她來到衣櫃前,依依不舍地脫下那件風衣,打開衣櫃取出一個衣架,把風衣挂好。就在挂風衣時,藏在衣櫃裏的一個随行包裹掉了下來。別人的東西不能亂翻,可這明顯是宋家哥哥的随行包裹,方依雲着實好奇,還是忍不住将其打開了。
“啊!”只見包裹裏竟然藏着手槍、地圖、指南針、裝滿子彈的彈匣……甚至還有八路軍的軍服。聰明伶俐的方依雲在驚訝不已的同時,立刻明白了:宋遠航這是随時準備上戰場呢。
“是誰進了我的屋子?別動!”此時,宋遠航突然一個躍身進了屋子,眨眼間騰挪閃轉到了方依雲的跟前,一個虎勢欲将其治住。一見原來是方依雲正在翻看自己的随行包裹,趕緊打住,手雖收了,呼呼的風卻在方依雲面前打了個回旋。
“原來是依雲小妹,吓我一跳!”宋遠航喃喃道。“遠航哥,你才吓了我一跳呢!”方依雲驚魂未定,随後又為自己的花容失色後悔莫及,心想:“糟糕,在遠航哥面前失态了。”
方依雲趕緊調整平複心情,問道:“遠航哥,你這是要随時上戰場嗎?”說着,把包裹往他面前一攤。
“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宋遠航輕松俏皮地說:“噓!丫頭,一定要替我保密喲!看我上戰場去打得日本鬼子屁滾尿流。”說着,又一個虎勢,雖拳腳生風,卻滑稽可愛。
方依雲看得咯咯直笑,擔心之情消解了大半,高興地說:“能打鬼子就是大英雄,就是大家的偶像。保密可以,但遠航哥你要發誓保重自己,不要有任何閃失!”不知怎地,宋遠航對他提出保密要求,她心裏一直美滋滋的,也許是因為自己終于同遠航哥有一個共同的秘密了吧。
“說這樣的誓言不就等于是說謊言嘛!”宋遠航心想,自己早就做好了捐軀赴國難的充分準備,上了戰場哪敢妄想不出任何閃失,但願多殺鬼子就是了!如果真的犧牲了,死前多殺鬼子就是對自己最好的告慰。
方依雲這個要求雖然很幼稚,甚至讓人覺得有些可笑,但宋遠航對此卻十分感動:“為了減少她的擔心,也必須鄭重地把這個誓發好。”于是,他煞有介事地面對方依雲,高高舉起右拳,大聲且一字一頓地說:“我宋遠航今日發誓,一定要保重自己,一定不讓自己有任何閃失!”
發誓時,他的表情極其嚴肅,弄得方依雲幾乎相信:遠航哥哥發了這樣的誓言就很管用,就拿到了護身符。其實,方依雲心裏也很清楚,世界上沒有絕對安全的事,何況上了危險的戰場與兇殘的日本鬼子拼殺,哪來說保重就能保重的啊,只不過希望遠航哥哥永遠平安無事,圖個心安罷了。她雙手合十,虔誠地念叨着:“求求上天一定保佑遠航哥哥千萬不要有事!保佑遠航哥哥既能多殺日本鬼子又能永遠平平安安!”
“既能多殺鬼子又能永遠平安”,這話倒是說到了宋遠航的心坎上,看着她虔誠的模樣兒,宋遠航愈發覺得依雲妹子善良無比、可愛無比、單純無比,更加堅定了征戰沙場、奮勇殺敵的決心。他想,全中國千千萬萬像依雲小妹這樣善良而又可愛的同胞們,是多麽地需要和平、渴望和平、向往和平啊!是多麽的需要像自己這樣的熱血男兒舍生忘死奮力保衛啊!自己若是能與全國的熱血軍人一道把日本鬼子徹底打出中國去,那将會感到何等的榮光、何等的自豪、何等的幸福、何等的滿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