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色彈頭

待轉過一個甚急之彎過後,宋遠航進入了一片相對開闊的山谷,前路寬闊且平坦,周圍可用于遮蔽之物很少。他正欲往山谷邊上的小路上竄,卻聽見前方傳來“嗚嗚——嗚嗚——”的引擎轟鳴聲,放眼一看,一個黑衣人騎着越野摩托漸行漸近。

“糟糕,不會是攔截我的日軍吧?”宋遠航正在疑惑間,風馳電掣的越野摩托已然駛近,定睛一看,原來是方思遠,背上竟然還背着一支長長的霰彈獵槍。

原來,方思遠新近得到一款時髦的越野摩托,甚是歡喜得意,經常背着他那支心愛的霰彈獵槍,騎着越野摩托四處打獵、溜達閑逛,兼以炫耀。這天清晨,他又興沖沖地騎着越野摩托出發了,正在漫無目的地閑逛之時,聽得這邊山谷有槍響之聲,好奇心強的他于是朝這邊快速騎行而來,想要看個究竟。沒想到,駛近卻發現宋遠航正一瘸一拐正在狂奔,而且慌慌張張,渾身是傷,像是在極力躲避着什麽,甚是狼狽不堪。

“定是出了什麽要命的事!”方思遠駛至宋遠航近前正欲問話,就發現一隊人陸續從不遠處的急彎背後魚貫奔出,紛紛舉槍朝宋遠航射擊,“嗙、嗙、嗙”的槍聲不絕于耳。其中的領頭者身着橄榄色的日軍軍服,戴同色圓頂小檐帽,帽徽上隐約可見太陽旗标識,顯然是日軍軍官;其餘人員着灰褐色的衣服,大檐帽上有白邊,小腿上系繞着白色綁腿,大概是僞軍士兵。

方思遠再聯想到宋遠航回家當日,自己聽見白歌說其棄筆從戎的情形,頓時明白了大半。

“救,還是不救?”容不得多想,方思遠一個急轉調過車頭,朝着宋遠航高聲呼喊道:“趕快上車!”

“簡直是救星!”宋遠航剛才的疼痛之感瞬間煙消雲散,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一個躍步,飛身上車,雙手從後背将方思遠抱住,穩穩地坐在越野摩托後座上。

日僞軍連忙一通齊射,子彈飛射在越野摩托周圍的地上,激得土渣石渣砂子亂飛。有的子彈打在大石頭上,碰撞出火花和淺藍色的煙,帶着勁厲的怪聲折射出去,竄進了不遠處的樹林子裏。

“嗙當!”又是一顆子彈,不偏不倚擊中摩托車後尾上的杠子,從宋遠航身邊彈射開去,杠子被打彎并凹下一大塊。這子彈若是上移兩三公分,肯定打中宋遠航屁股;若是下移兩三公分,則會打中摩托輪子。

方思遠愛車如命,已将這時髦的越野摩托看作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此番聽得有子彈打中愛車,簡直心在滴血,忍不住憤憤而罵:“操!這幫遭天殺的家夥,竟然把老子的愛車糟蹋了!真想提槍與他們對幹!”

然而救人要緊,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說時遲那時快,方思遠猛轟油門,越野摩托絕塵而去,冒出一陣陣油料燃燒後的濃烈黑煙,久久散不去。前面幾個緊追不舍的僞軍戰士沖進黑煙之中,被嗆得“咳咯咳咯”怪聲咳嗽,行進間也射擊不中,只得作罷。

宋遠航耳畔風聲呼呼大作,眼睛幾乎被吹得睜不開,身後的槍聲也漸漸淡去……

“八嘎!八嘎!”僞軍領隊頭子眼睜睜見煮熟的鴨子——飛了,知道再追也是徒勞,頓時怒不可遏,暴跳如雷,對着一衆僞軍戰士惡狠狠地掃視,一槍托砸傷一個,一腳踢飛一個,口中用日語不知在罵些什麽。

砸了一通,踢了一陣,領隊頭子也累了,背靠一棵大樹一屁股坐在地上。

現場已是人仰馬翻、一片狼藉,一衆僞軍士兵稀裏嘩啦,抱頭的抱頭,捂胸的捂胸,蒙眼的蒙眼,流涕的流涕,累得不成樣,又怕再被打罵,連大氣也不敢出,只聽見體腔裏的心髒怦怦然跳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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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思遠,關鍵時刻救我一命,不然我今天就慘了……”解除危險後,宋遠航一手抓牢方思遠衣服,一手在其後背上拍拍,一連串的疑問接踵而至:“對了思遠,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背上還背着這麽支長槍?難道是專程來救我的?可是你又怎麽知道我遇到了危險?而且就在這個地方?”

說也奇怪,以往一見到宋遠航就有說不完話的方思遠也不回答,也不搭話,只顧開他的摩托,就好像他身後坐着的這個宋遠航根本就不存在。這讓宋遠航心中無比納悶,追問了一陣沒有回應,只好也不說話。

一路無言。行至一個三岔路口,往右拐就快是回宋家莊的路,方思遠卻往左折向另一個方向。宋遠航心想,方思遠果然考慮周到,如若就這樣駛回宋家莊,日僞軍很有可能就會找到線索。剛好自己也不想回家,眼下傷成這副模樣,回去肯定出不來了。

越野摩托奔了許久,來到一個診所。

宋遠航将愛車停在一片樹蔭之下,也顧不得取下背在身上長長的霰彈獵槍,或是關心宋遠航的傷情,而是徑直走到車屁股旁細細查看,用手撫摸着了車杠子上的中彈部位,像是在撫摸自己的傷口:“真他娘的崩潰,好好的越野摩托就這麽活活挨了槍子兒!痛煞我也!”

主治醫生是個面相親切和藹的中年男子,披着一件白大褂,戴着一副黑圈眼鏡,一見方思遠便主動上前寒暄,二人似乎甚熟。

“哎喲喲,傷得不輕?怎麽回事?”見方思遠帶人來治,他不斷關切地搭話問話。

方思遠反手拍拍背在身後的獵槍,只是說:“山中射獵,不慎擊中路人!多有叨擾,還望高醫生多多費心!”宋遠航見方思遠面色不佳似有心事,又不與自己言語,百思不得其解,現在竟把自己這個發小說成是什麽“路人”——“難道他是為了不讓我暴露,有意掩飾?”

“打獵事小,傷人事大,緣何如此不注意?趕快送進手術間!”高醫生立即忙碌起來。

入得手術間,高醫生很快診斷:彈丸只是鑽入了肌肉,幸未傷及腿骨,只需取出肉中彈丸,敷以良藥包紮即無大礙,但需精心調養休息一段時日,切不可再傷筋動骨。

主治的高醫生手法娴熟,先是施以麻藥,以酒精引火消毒,爾後捉到飛舞,沒用多久便将深嵌于肉中的血色彈丸取出,甚至都沒要助手,看來确實醫術非凡。方思遠雖不與宋遠航言語,卻在手術時全程陪同,偶爾和高醫生說一些無關緊要的碎話。

術後,宋遠航從托盤中小心翼翼地拾起那顆血色彈頭。他用衛生紙将彈頭上凝固的暗紅色血塊擦拭幹淨,仔細端詳:這是一顆三八大蓋步槍彈頭,也是抗日戰場上最為常見的彈頭,雖然口徑不算大,威力卻不小。

爾後,宋遠航取來一塊醫用紗布,将彈頭包好,收入囊中。參軍打仗這麽久,難免受傷乃至中彈,他身上其實布滿了各種各樣的傷痕,當然也有不少彈痕。這也不是他第一次中彈取片了,每取一次彈頭彈片,他都感覺自己像是獲得了又一次新生。

各式各樣的彈頭彈片從自己身上被取下來,帶着永遠擦拭不掉的血色,也算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了,他每次都會将這些血色彈頭收藏起來,不僅僅是紀念,更是激勵和鞭策。他明白,自己無疑是幸運的,每次都能死裏逃生,也算是九死一生了,他看到太多的戰友倒在了血泊之中,再也沒能站起來,再也救不回來。每一個鑽入自己血肉又被取出的彈頭彈片,都是寶貴的財富,都是永恒的記憶,都是對那些死去亡靈的告慰,都是自己更加奮力參戰抗日的理由。

“捉刀除病濟世醫,華佗再世宅心人。”宋遠航收好這枚血色彈頭後,誠摯地謝過高醫生,付了手術和醫藥費,拉着方思遠就想要離開。

高醫生數次相攔都攔不住,見方思遠也向他表示感謝,點了頭示意放行,便不再阻攔。他反複叮囑宋遠航:“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雖未傷到骨頭,卻也動了筋脈,一定要安心在家精心調養,過幾日務必再來複檢!”宋遠航連聲應“好”。

高醫生又扭頭囑咐方思遠:“一路上小心再小心,莫要再動了病人的腿傷!”又接着說:“以後打獵可要小心,千萬別再傷人吶!”

聽聞此言,宋遠航心想,看來這個“婆婆嘴”高醫生雖然醫術了得,卻對武器裝備一竅不通,并沒有看出自己取出的是三八大蓋步槍彈頭,而非方思遠的獵槍彈頭。宋遠航之所以急着要離開診所,一是因為時間長了,容易暴露自己被日僞追擊之事;二是因為此番偵察任務沒完成,一無所獲的他急着想辦法再偵察相關情報。

二人騎着摩托走出一段,宋遠航說:“思遠,感謝今日救命之恩!我尚有要事在身,要不就此別過?來日有機會再謝你大恩。”

方思遠終于開了金口:“這都到飯點兒了,咱倆先把飯吃了,也好好聊聊!”原來,他雖然打小與宋遠航交好,卻對宋遠航與自己的未婚妻白歌黏黏糊糊十分不快,一路都隐忍不發,現在氣也怄得差不多了,這才願意說話。其實,他剛剛救下宋遠航那會兒,甚至一度還有點兒小後悔呢——要是宋遠航以後纏着白歌不放,自己又跟誰好去?

見方思遠又像往常一樣與自己說話了,宋遠航料想他剛才的異常舉動大概是出于好心為了防止他人知曉自己是被日僞追擊才受的傷,也不做多想,還覺得他思慮很周全、很貼心。于是,宋遠航滿口答應,一來不掃了方思遠的興,二來也确實想和他聊聊,以解開今日的諸多疑團。

二人來到一家街頭飯館,方思遠要了一個包間。

席間,宋遠航又将之前的疑問抛出,才知方思遠原來是騎車閑逛恰巧碰到他被追擊,不禁感嘆:“真是有緣!真是天意!”

方思遠問:“你為什麽被鬼子追殺?”

宋遠航一五一十說了自己受命偵察情報受挫,被日僞軍追擊的經過。沒想到,方思遠聽了之後,沉思良久,竟然說:“我可以幫你打聽到附近日軍的下一步動向!”話語雖不斬釘截鐵,卻也未有猶疑,不太像是在開玩笑。

“思遠,不愧是真哥們、好哥們、鐵哥們!”聽聞此言,宋遠航十分興奮,但旋即又拍拍手,連連搖頭:“可你又從哪裏拿得到如此關系重大的情報?日軍本來就戒備森嚴,經過我這麽一出,就會更加警惕了!”

“情報信息我盡快幫你拿到,這個你不要管!”方思遠話鋒一轉:“但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宋遠航迫不及待地說:“只要能拿到情報,什麽條件我都答應!”

方思遠說:“遠航,你參加了八路軍,現在又被日軍追殺,以後就不要再回宋家莊了,以免給全莊人帶來災禍啊。”

宋遠航幹脆地說:“好!我答應你!你放心,為了鄉親們的安全,我說到做到!況且,我此番出來本就沒打算再回去。如果再回去,我爹也絕對不會再同意我出來了。”

他頓了一頓,又緊緊拉着方思遠的手補充道:“思遠!謝謝你為家鄉父老着想!更謝謝你今天冒着生命危險,在關鍵時刻救了我!這個恩情,我将永遠銘記于心!感動!感激!感恩!”

聽宋遠航如此一說,方思遠暗想:“将我銘記于心就不必了,只要你別再跟我可愛的未婚妻白歌勾搭在一起才好呢。只是可憐了我的依雲小妹對你一往情深,她以後也不會在宋家莊見到你了。”

這幾日,宋遠航借宿在一家小旅館裏,一來養養傷,二來等方思遠打探消息情報。

自從重新見到白歌,他一旦得了空閑下來,滿腦子都會湧出白歌的音容笑貌,揮之不去。他從內衣兜裏掏出那封寫給白歌的信。信已經被揉得皺巴巴的了,還散發出淡淡的汗臭味。他又另外找來紙和筆,工工整整地重新謄抄了一遍,還加進了一些內容。寫完後,捧着信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又模仿白歌的模樣和神态細讀一番,好像自己已然成了白歌。

原先那封被被揉得皺巴巴的信,他舍不得毀掉,又将其疊好放回內衣兜裏,貼身攜帶,算是作了留念,也算是帶着個希望,帶着自己的愛情。這樣,他就好似把一個心之所向的白歌帶在了身邊,時時刻刻與自己如影随形,這樣的甜蜜感覺雖不可捉摸,卻甘之如饴、引人入勝。

沒出幾天,方思遠果然帶來了據說是非常可靠的消息:日軍華北方面軍近期将集結重兵進行大掃蕩,意圖殲滅活動在太行山區的八路軍獨立大隊一部主力!

然而當宋遠航問及消息來源時,方思遠卻閉口不言、只字不提。宋遠航雖然覺得方思遠行動甚異,竟然真的帶來了情報信息,但他心想:“打日本鬼子是每一名有良知的中國人的天職,思遠也沒理由說假話糊弄我。畢竟事關重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必須抓緊把這個消息盡快帶回獨立大隊,好讓戰友們提前做好準備,搞好應對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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