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失魂落魄
“對了思遠,白歌還在宋家莊吧?”二人臨別之際,宋遠航忍不住問。
他并不知道,白歌家祖上幾代原本就是土生土長的宋家莊人,只是後來到了父母這代才舉家搬了出去,她家與方思遠家本就是結拜的幹親戚,因此當年雙方父母為了親上加親,才作出了指腹為婚的決定。後來,白歌的父母非常思念家鄉,希望落葉歸根,這才又搬回了宋家莊。雖然白歌帶着滿腔熱血參加了抗敵劇社,決心與他這個心上人一同抗日,卻沒啥機會與他相見,因此,她經常會回到宋家莊,一來看看父母盡盡孝,二來希望能與他這個心上人重逢。自從那日見到他回到宋家大院後,白歌就一直砰砰跳動着心守候在宋家莊,希望能與他多見見面、聊聊天,一起花前月下,依依兩相伴,娓娓訴衷腸,談過往、談未來、談人生,談理想、談愛情。
“嗯……在啊……”宋遠航一提白歌,方思遠頓感不悅,只是嗯嗯啊啊應付了事。他只希望宋遠航打今以後提也不要提“白歌”這倆字兒(好像這倆字兒和白歌的人一樣,也是專屬于他的“未婚妻”),更希望白歌也永遠不要提“宋遠航”這仨字兒——當然,透過那天的情形他也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自己要白歌不提“宋遠航”那才叫白日做夢呢。
“那麻煩你把這個轉交給她。”宋遠航從衣兜裏掏出那封信,拜托方思遠務必費心幫忙交到白歌手上。其實宋遠航也感覺到了方思遠可能會有醋意,但他還是希望方思遠再幫他這個忙,畢竟與白歌此別又不知有多久了。
方思遠表面上應允,實則甚為不快:“之前與你白歌勾勾搭搭我大人大量也就不計較了,可你如今明知白歌是我指腹為婚的未婚妻,也明白我對白歌一往情深,然而到了眼下這種節骨眼,你仍然不顧兄弟情義,想寫信勾搭白歌。也好,我先把信收了,一會再看看你寫些什麽花言巧語!”于是,把信件接了過來。
待與宋遠航分別後,方思遠迫不及待地将信件拆開:“親愛的白歌:相見時難別亦難,此番一別又匆匆,拳拳話語信中書,青鳥殷勤為探看。原諒我不辭而別……戰火青春最風流,戰火情緣最走心,偉大的愛情也是美麗的愛情,又豈在朝朝暮暮,在我心中你既是戀人亦是知音,你既是歌亦是鴿!你可知道在漫漫的戰火歲月裏,你就是我心中的希望之歌,總能點燃我心中夢想,引領我為了夢想而去不懈地拼搏;你就是我心中的和平之白鴿,總能激勵我迎難而上、一往無前,召喚我為了和平而去勇敢地戰鬥……”
方思遠看得全身發抖,讀到一半,十分惱怒,氣得面紅耳赤、青筋暴露,忍不住破口大罵:“呸呸呸!個死宋遠航見色忘義的家夥,虧老子把你當兄弟當死黨,虧老子此番還冒險救你,個臭小子竟然這樣不要臉,對我那善良又漂亮的未婚妻又是勾引又是欺瞞又是戲弄……”“早知如此,我還救你作甚?老子真是瞎了眼了……”
他接着往下看。“……親愛的白歌,如果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願意用詩人裴多菲的一首情詩來作答:
我願意是急流/山裏的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經過……/只要我的愛人/是一條小魚/在我的浪花中/快樂地游來游去。
我願意是荒林/在河流的兩岸/對一陣陣的狂風/勇敢地作戰……/只要我的愛人/是一只小鳥/在我的稠密的/樹枝間做窠,鳴叫。
我願意是廢墟/在峻峭的山岩上、這靜默的毀滅/并不使我懊喪……/只要我的愛人/是青青的常春藤/沿着我荒涼的額/親密地攀援上升。
我願意是草屋/在深深的山谷底/草屋的頂上/飽受風雨的打擊……/只要我的愛人/是可愛的火焰/在我的爐子裏/愉快地緩緩閃現。
我願意是雲朵/是灰色的破旗/在廣漠的空中/懶懶地飄來蕩去/只要我的愛人/是珊瑚似的夕陽/傍着我蒼白的臉/顯出鮮豔的輝煌……”
方思遠看着情敵寫的情書,口中不斷冒出髒話,唾沫星子橫飛,越罵越氣,越氣越罵,雖然還有小半頁沒讀完,卻再也看不下去了,幾把将其撕得粉碎,扔在地上,雙腳“噔、噔、噔”猛踩數通。即便這樣,仍覺不夠解氣,他又用腳将碎紙攆到一堆,點火将其燒掉。爾後又在燒盡的碎紙上又踩又蹬,連連罵道:“讓你連灰都不剩!讓你連灰都不剩!灰都不剩……”
自從那日見了宋遠航,白歌接連幾日都有意識地在宋家大院附近溜達,以各種理由說服自己逗留,卻也絲毫沒有見到宋遠航的蹤影。
日日思君不見君,只願君心似我心。每每她想像宋遠航歸來那日那樣直接敲門而入,卻總是想起一名法國女作家寫給心上人的《越洋情書》:“我渴望見你一面,但請你記得,我不會開口要求見你。這不是因為驕傲,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毫無驕傲可言,而是因為,唯有你也想見我的時候,我們見面才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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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作家的心境,與她是何等的相似!多少次,她踟蹰卻步,欲敲又止。她是多麽希望宋遠航主動來找她呀,可是她左等右等,等到的總是失望,帶着兩個酒窩的圓圓臉蛋上飛起了朵朵愁雲。
“明明能感受到來自他的愛意,他卻總是若即若離,對這段感情好像沒有自己這般專心和用心。”她向來是一個大氣的人,但眼下卻也開始生女兒家氣了,心想若是接下來再見到宋遠航,一定不給他好臉色,一定要好好地數落他一番。
很多時候,愛情就是這樣讓人自我糾結、自相矛盾,情緒無章、手足無措。明明在身邊,卻又不相見,這幾乎讓她度日如年。
時光又過了兩日,宋遠航依然沒有半點影子……這天她終于急了,抛下作為女兒家的面子,敲開宋家大院的門,方才意外地得知:宋遠航已經悄悄溜走了,又去參加八路軍打仗了。宋家人都覺得宋遠航這樣做太不像話,尤其是宋老爺子,看了兒子留的信,先是氣得暴跳如雷,爾後又接連氣得躺了好幾天,現在都還沒咋緩過神。
“吉人自有天相。遠航處事沉穩、能力非凡,一定不會有事的,一定會平安回到您們身邊的……您們也不用過于擔心……”白歌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拉着宋家老夫人的手,努力開導宋家人——與其說是在開導宋家人,不如說更是在開導自己。
爾後,她失落地離去,感覺心裏缺失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竹籃打水一場空。剛剛步出宋家大院,白歌再也不能自已,滾燙的淚水從一雙紅紅的大眼睛裏奪眶而出。她雙眼朦胧,一路漫無目的地沿河而走,也不去擦淚水,任其灑落。袅娜的身段踟蹰而行,烏黑的長發和粉紅的褂子随着河風淩亂飄飛,倒映在清涼透徹的河水裏,随着水波毫無節奏地晃躍浮動,仿似一副丢了靈魂飄飄搖搖的畫。
“他難道就不想和自己說說話兒嗎?難道就不想聽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嗎?難道就感覺不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嗎……”她想不明白,宋遠航為什麽要不辭而別,好不容易左等右等、盼天盼地終于等到了他、盼回了他,他卻不聲不響就又消失了。即便是要歸隊,也應該先陪陪自己再去啊,即便是有什麽急事,也應該先給自己打一聲招呼啊……以後再要相見,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了,自己簡直連一點兒思想準備也沒有……
一連難過數日。這日陽光甚好,白歌決定獨自爬爬山、散散心。聰慧如她,十分明白,抛除煩惱第一件事就是讓內心填入一些新東西,別讓心空落落的。說不定從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和對話中,心境能逐漸轉換過來。
她沿着山腳下的石階拾級而上,前行一段,山勢愈發陡峭,石階沒了,變成了曲折崎岖的山間小徑。秋日山林,層林盡染的美景讓人陶醉,她沿着小徑繼續攀爬,如同穿行于一幅油畫之中,近旁是漸變色的樹林,從生機勃勃的綠至驕傲成熟的黃,再到迷人漂亮的橙,還點綴着深深淺淺的紅,她暗自感嘆自然界對于色彩運用的大膽和慷慨。
快到山頂的地方,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平整地帶,這個地方幾乎能俯瞰整個宋家莊。白歌行至此處時,已是氣喘籲籲,大汗淋漓,然而感覺一身通透,身體裏某種恍如硬疙瘩的東西漸漸化開。她找到一塊大石頭坐下歇腳,順手從兜裏掏出那塊當年在北平讀書時宋遠航贈送的白色手絹,輕輕拭去額頭和臉頰上的汗水,閉上雙眼深呼吸,将清爽而芬芳的空氣吸入肺葉,心情好了許多。
最初白歌舍不得用這塊手絹,一直珍藏,後來她與宋遠航分別得久,甚是想念,就将其随時攜帶在身,每用一次都感覺能觸摸到遠航的氣息和溫度,都能感受到遠航的愛意,手絹洗了一水又一水,都已經有些泛黃,倒是像深處的記憶越來越遠去了。但是眼下她努力盡心賞景,也不去想這些。
在這塊平臺上,她能眺望到處在第三個河灣的U形半島上氣派的宋家大院,當然也能看到自己家的房屋,那是一棟很普通的民房,荒廢了許多年,她和父母搬回宋家莊後,才修葺一新,按照她的想法裝修成了白牆紅瓦,就如同童話世界裏的夢幻建築。此前想宋遠航的時候,她也會來到這裏,望一望宋家大院,又望一望自家的童話房,不自覺地用溫柔的視線将二者連綴起來,猶如将宋遠航的心和自己的心緊緊相連。
快到中午,天晴得更加美麗。藍天上,這兒一條,那兒一塊,飄着潔白光潤的白雲。西北風兒稍一用力,這些輕巧的白雲便化為長長的紗帶,越來越長越薄,漸漸又變成了一些似斷似續的白煙,最後就不見了。白歌頓覺心曠神怡,心裏層層疊疊的陰霾一掃而空,散發殆盡。
“也許相見的不完美,正是愛情的完美。”沉浸在美景之中,白歌已然釋懷:“大膽地愛,就算愛不出一段故事,也能愛成一首詩,不也挺好嗎?”正這樣想着,她已經再次邁開了腳步,向着山頂爬去。
陽光煦暖,山風溫柔。她的發梢被微風卷起,飛揚在明媚的光線裏,看起來細碎而美好。
卻說自從方依雲那日發現宋遠航參加了八路軍,了解到他還要上戰場後,就對他更加崇拜、更加愛慕了。洗頭、梳妝,穿上浸滿香氣的粉紅色漂亮衣裳,即使遠航哥哥沒看到,她的心中也十分快活。方依雲知道,自己的每一次梳妝打扮,每一件漂亮衣服,都是為着遠航哥哥。
她前些天專程去廟裏為遠航哥哥虔誠地拜了佛,求了平安。最近,又加班加點精心縫制了一個刺繡荷包,并将符祿和刻着八字的璞玉縫進了裏面。她想要送給遠航哥哥随身攜帶,永遠保他平安,遠航哥哥是她永遠的惦念和寄托。
方依雲沒想到,自己還沒來得及将荷包相贈,就從哥哥方思遠口中得知宋遠航又離開宋家莊的消息。她整個人猶如蔫掉了的花兒,整日無精打采。
數日以來,她幹什麽事都提不起勁兒,連吃飯也沒啥胃口,茶不思飯不香,連續好多頓都是胡亂扒拉兩口就丢下了碗筷,一個人回到閨房關起門來當起了悶葫蘆,拿着那個未及送出的平安荷包傻傻發呆。除了方思遠,方家人大都感到像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明所以的方家老太太則以為女兒恐怕是來了例假,過幾天心情就會好起來,也沒太放在心上。
看到往日活潑可愛的自家親小妹突然間變得如此憔悴不安、心神不寧,方思遠倒是一度覺得有些自責了,畢竟是自己耍聰明将宋遠航支出了宋家莊,還讓他永遠不要回來。
然而,一想到美麗的白歌,一想到宋遠航寫給白歌的那封露骨的信,方思遠又感到自己給宋遠航提出如此苛刻的條件簡直太對了。這麽些年來,他總感覺就像熱臉貼上冷屁股,無論自己怎樣示好、怎樣追求、怎樣表白、怎樣死纏爛打,白歌對自己好像根本就不咋“感冒”,只是把自己當一個普通的親戚,甚至有時還會表露出一些反感之意。可以想見,如果宋遠航再橫插一杠攪和攪和,自己和白歌這樁指腹為婚的好事兒指定泡湯。
“白歌呀白歌!未婚妻呀未婚妻!論家境、論長相、論能力,我方思遠哪一點兒比他宋遠航差了?我簡直把心兒都掏給你了,何況我們兩家還是親戚關系,你咋就是藏着自己的芳心不交給我?”方思遠先是搖搖頭默默感嘆,繼而又堅定地想:“越是難以得到,就越是珍貴無比!反正我是一定不會放棄的,沒有什麽困難可以阻擋我!親愛的、心愛的白歌,我們倆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命中注定就是我的人,今生今世我要定你了!我也一定通過自己的努力讓你真心真意愛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