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林氏兄妹在遠處的樹林前等着薛段二人前來會合。

如今天氣正好,晚陽挂梢,黃昏霞色蔓延得天色宛似嫁衣般紅。

林天真淌着汗,坐在路旁,林天嬌正站在他身前,扳着手指數落他自離家之後做過的很多錯事。

譬如走錯了路險些沒能找到客棧,行俠仗義卻差點被地頭蛇給關起來唱曲賣藝。

以及——

林天嬌道:“你還丢了錢袋子!大笨哥,你是怎麽做到的?本姑娘都不至于這麽傻!”

林天真道:“我也不是故意的,那天逃命來着,那麽着急,誰還記得住!”

林天嬌道:“我就記得住!”

林天真樂了:“那你這麽厲害,怎麽要我管錢,自己不管?”

林天嬌道:“你還好意思問我?大笨哥,我這都是為了考驗你,從前在家裏的時候,父親總說你最聰明,将來一定會是個了不得的人。你瞧,這次我特意考了考你,你卻掉了鏈子。證明父親看錯了,你不靠譜,你不行!”

林天真抹了把汗,擡腳就要踹她,林天嬌見勢一閃,反而擡腳一跺,正巧踩在了林天真的鞋子上。

“诶诶诶!!”林天真忙脫身滾到另一邊坐着,笑道,“你這腿法是越來越熟練了。”

林天嬌一揚下巴:“那是自然!我是誰?我可是天意——咳,天、天意屬意的天才!”

林天真拉長了聲音道:“是是是,你是天才,大天才,再也沒有比你更天才的人了。那請問我家的大天才,方才被天問齋追殺的時候,怎連躲都不會躲了?”

林天嬌叉着腰輕輕踹他一腳:“你厲害,你怎麽被別人結個陣就給難住了?要不是有薛大俠救你,你現在就是花刀魚!”

林天真道:“我要是變成了花刀魚,你就要變成紅燒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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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得林天嬌伸手來掐他的臉。

林天真笑着躲過了,抓住她的手,遠遠兒望見薛蘭令兩人走了過來,立時站起了身。

一陣清風吹至,将林天真額前的汗也吹下不少。

薛蘭令一身黑衣,袖擺金線晃眼,幾乎要與灑落金光的晚陽融在一起。

他執了玉簫,站在林天真的身前。

薛蘭令道:“你很不錯。”

林天真自小到大聽過很多種贊美,卻從沒有這麽一回,讓他切實感覺到了快樂。

發自內心,讓他難以忽略。

甚至無法說服自己坦然以對。

因為他在這四個字裏,忽然感覺自己正在長大。

已不是需要旁人如何說他聰明、懂事的年紀。

他開始逐漸長大,有着自己的想法。

林天真被這短短四個字說得耳尖發紅,他笑道:“這是我應該的,我就是要保護阿妹!”

林天嬌站在旁邊,聞言吸了吸鼻子,卻推他一把,跟着笑道:“大笨哥,亂煽情!誰要你保護啊,你連錢袋子都沒保護好!”

林天真被她推得往左邁了兩步,撓了撓頭,也還在笑。

通往益州的路還有些遠。

若是趕一夜的山路,難保不會遇到什麽豺狼虎豹,或糾集于此的強盜惡匪。

林氏兄妹不懼怕這種可能。

薛蘭令問過段翊霜的意思,還是決意趕一夜山路。

黑夜很黑。

山路就很難走。

踏在泥土上,會覺得腳底的土地有些松軟。

松軟的路不會更好走,相反,它更容易讓人一腳踏空,步入危險之中。

夜裏不便視物,他們走得不快。

其實依照他們的武功,運使輕功過山也不是什麽難事。

可林氏兄妹的輕功,實在粗淺得很。

真要在夜裏過樹繞山,大抵是要在樹枝上救他們無數次。

——他們極有可能被挂在樹上。

林天真就走在最前頭,林天嬌跟在他身後。

夜裏有滿天繁星,星光也很亮。

都說月朗星稀,若滿天都是星星,自然也見不到月亮。

薛蘭令就借着星光溫柔的光華去看段翊霜。

段翊霜問:“你想說什麽?”

薛蘭令道:“我記得你說,你很了解八大門派。”

他一句話沒有說完,但想說的深意,未盡的話意,又全部都在這句話裏面。

若說薛蘭令是嘲笑,并非嘲笑。

若說薛蘭令是試探,在這種時候試探,又并非是最好的時機。

他想問就問。

問得段翊霜一時也有些出神。

段翊霜道:“我的确很了解八大門派,因為他們從不做這樣的事情。”

薛蘭令道:“那今日又算什麽?”

段翊霜答:“也許是誤會一場。”

薛蘭令卻問:“如果不是呢?”

他從未有如此一刻這般磨人。

像是必須要得到這個答案。

但他的神情太淡了,淡到所有的疑問都像是種再普通不過的交談。

段翊霜道:“你似乎很不喜歡八大門派。”

薛蘭令就笑了,他說:“我當然不會喜歡八大門派,因為我是魔教的教主——縱然,我的魔教已經滅門了。”

他聲音很輕,也許是顧忌着林氏兄妹還在前方引路。

可他眉梢眼角的笑意很深。

段翊霜見過他的很多笑容,或真或假,總如隔雲端。

他和所有人都不相同。

人若要笑,要麽皮笑肉不笑,要麽就真情實意地笑。

薛蘭令笑,卻可以做到笑意很深,卻又沒有笑意。

怎麽才能有笑意又沒有笑意?

那是種感覺。

就好像現在,段翊霜凝視着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根本沒有笑。

他的臉或許在笑,他的眉梢,他的眼睛,甚至他薄薄的嘴唇,每一寸、每一分,他都在笑。

可段翊霜卻仿佛能透過這張笑臉看到他的心。

看到一顆死寂的,枯萎的,沒有任何血色的心。

心不會笑,心已經死了。

心也沒有跳。

一個人若是連心都已經死了,那他又怎麽還會真的笑?

段翊霜蹙着眉心看他,道:“可你說過,你只想行俠仗義,做個正人君子。”

薛蘭令便還是笑:“我說過的話,自己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他說,“我既然說了,便是我真的想要做個正人君子,做個俠客。可又有誰規定了我,要做俠客,就一定要喜歡八大門派?”

這番話說到此處,薛蘭令忽而靠得更近了些。

林氏兄妹覺察到他們停下了腳步,便站在不遠處等待。

薛蘭令近乎呢喃地抱怨:“旁人都這麽知情識趣,你卻偏要不解風情。”

段翊霜沒有說話。

薛蘭令又道:“你說我,可你也不喜歡八大門派。”

段翊霜道:“但我相信八大門派。”

薛蘭令問:“倘若有朝一日,八大門派的人在你面前殺了一個好人,你還會信嗎?”

段翊霜道:“我會問清楚事實真相。”

薛蘭令點到即止,轉而又道:“我還有一個問題。”

段翊霜問他:“你有什麽問題?”

薛蘭令道:“初見時,你那兩個字雖然說得很輕,可我耳力尚可,是以聽得很清楚。”

段翊霜蹙了下眉心。

薛蘭令繼續道:“你說我長得真醜。”

段翊霜這次是真的愣住。

要如何解釋自己這無藥可救的病?或者說,要不要倒打一耙,質問薛蘭令怎麽還不知道他有這樣的毛病?

段翊霜不愛與人如何調侃刁難。

段翊霜便做了個很老實的人:“我有病。”

薛蘭令輕輕“嗯”了一聲,他問:“你怎麽罵自己有病?”

段翊霜道:“這不是我在罵自己,而是我真的有病。”

“什麽樣的病?”

“我很小的時候說錯了話,以至于差點瞎了眼睛。從那之後,我凡是十分發自真心的話,都會不由自主變成與之相反的話。”

“也就是說,你口是心非,你口不對心?”

“偶爾是這樣,”段翊霜道,“所以初見之時……那并非是我的本意。”

薛蘭令看着他,忽而微微垂首,發上的金羽流蘇順勢落在了他的頸側。

他們靠得又是這般近,近到簡直要沒有距離。

心會跳嗎,心在跳嗎?段翊霜感覺不到。

離得太近,他便想不起任何事情。

薛蘭令輕聲笑道:“好啊,那你現在再告訴我,我長得如何?”

……這很不好。段翊霜想。

他分明知道自己的長相意味着什麽,卻偏要恃美行兇,仗着美色來殺人。

段翊霜的喉間滞住了聲,再開口時,就顯得有些啞:“很醜。”

薛蘭令就笑得有些開心。

他将白玉簫敲在段翊霜的胸前,笑得好像很開懷一樣,眼底都浮起一片水霧。

薛蘭令道:“嗯……我知道,你在說氣話,我不會信的。”

他就是在玩鬧。

幼稚得很。

可正是這麽幼稚,才讓段翊霜想起,他只不過十九歲。

雖是能娶親生子的年紀,但在二十四歲的段翊霜眼裏,薛蘭令依然年少。

薛蘭令笑了一會兒,下颌抵在段翊霜的肩上,他說:“段翊霜,如果人沒有破綻,就證明他将破綻擺在了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因為太多人看見了,所以沒有人會認為這是破綻。”

段翊霜只覺得耳邊有些熱,他反問:“你想說什麽?”

薛蘭令似柔若輕的語聲慢慢落進他的耳裏。

——“我想說……我很欣賞你的堅定,所以終有一日,我會找到你那個擺在所有人面前的破綻。”

“然後要如何對我?”他問。

“我會怎樣對你呢?”薛蘭令重複了一遍,然後低低笑了一聲,“我也不知道。”

那只冰冷又蒼白的手握住了段翊霜的手腕。

真的很冷。

可當段翊霜另一只手覆上去時,也還是能溫暖那麽一瞬。

也許是沒能想到段翊霜會這般反應。

薛蘭令竟松了手,自己先退開了。

夜色下的人依舊容顏昳麗,難以分辨他是真情,還是假意。

薛蘭令轉身,示意林氏兄妹繼續引路。

他走在段翊霜的前方,至始至終未再回頭。

作者有話說:

教主撩起來了。

小翊:你冷啊,我不冷。

穆常:真的嗎?

教主:真的。

穆常:????我認識了個假的段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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