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破廟外的路是一條極寬的路。

這條路上跑過兩匹快馬,也積着一夜風雨凝成的水潭。

段翊霜走得很快。

像他這樣武功高強的人,通常不會走這麽快。

因為越是厲害,越是有能力的人,越不喜歡将自己逼迫到絕境。

——這當然不是絕境。

可林氏兄妹乖乖跟在他身後時,能覺察出他的幾分急迫。

說急迫卻又不似急迫。

段翊霜的心裏有事。

這種“有事”其實很不明顯,他也一貫是個沉默的人。

但沉默也有不同。

現在段翊霜的沉默就和以往很不相似。

他走在最前面,淌過一溪小河,過了兩座木橋,在清風吹來時走進了一座小城。

城裏人來人往。

他們尋了間遠離街道的偏僻客棧,只定下一間房。

段翊霜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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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桌旁。

林天嬌沒敢先說話。

薛蘭令道:“先說說你兄妹二人究竟是什麽身份。”

林天嬌看了林天真一眼。

她道:“我們是天意镖局的人。”

薛蘭令道:“天意镖局?”

林天嬌道:“是,天意镖局。”

薛蘭令偏首問段翊霜:“天意镖局是什麽?”

段翊霜沉默片刻,淡淡答:“通州天意镖局。”

薛蘭令道:“這個天意镖局很厲害?”

段翊霜道:“不厲害,但很有用。”

“什麽樣的有用?”

“天意镖局掌管通州所有商路,任何人想要從中通過,都會選擇由天意镖局護镖。”

薛蘭令将白玉簫抵在下颌,聞言對林天真笑道:“沒想到啊,你們兄妹居然是這麽有錢的人。”

林天真面色一紅。

誠然,他有錢到如今連喝茶都付不起茶錢。

林天嬌道:“我和哥本來一直在镖局裏幫父親辦事,但父親總說我們年紀還小,不許我們真正出去護镖,我不服,就叫上哥和我一起出去闖蕩。”

“原本定下不離開通州太遠,但過了半月,我們覺得再走遠些更好,就離開了通州。”

薛蘭令道:“然後?”

林天嬌道:“在璧州的時候我和哥救了那個老頭子,就是天問齋的何香主,我們當時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覺得他傷得很重,若是不救他,他就會死。”

林天真接道:“可是我們救下他之後,他莫名其妙得知了我們的身份。”

林天嬌道:“原本我們已經離開了天問齋,卻又被綁了回去。這次他給我們下了軟筋散,叫人嚴加看管着,就連走出房間也不能。”

林天真道:“我和阿妹想了很久都沒想通為什麽會這樣,直到我們聽到那些人說話才懂了前因後果。”

林天嬌道:“他們想要天意镖局交出通州那幾條商道,為此想要綁架我們兄妹,以此來要挾父親,要挾天意镖局。”

林天真道:“我們絕對不能為父親添麻煩,所以我和阿妹冥思苦想了一整夜,想到個很困難卻很有用的法子,到底逃了出來。”

——随後便是無休無止的追殺!

——不,天問齋的确不想殺了他們,因為天問齋還要向天意镖局談條件。

可如今何香主見到他們,卻又打定主意要殺了他們。

薛蘭令道:“對于天問齋來說,若是在你們進入通州後還想綁了你們要挾镖局,那絕對百害而無一利。”

所以天問齋必須要找到他們。

若找到了又無法抓住,做事就要做絕,就要取走他們的性命,把這所有的糾葛都掩蓋住。

天問齋想得不錯。

偏偏沒能想到半路上林氏兄妹竟會被人搭救。

林天真道:“确實如此!還好我和阿妹跑床底是見到了薛大俠和段大俠,不然天問齋的陰謀早就得手了。”

薛蘭令道:“這般說來,我其實不僅是你們的救命恩人,還是整個天意镖局的恩人。”

林天真道:“沒錯!”

薛蘭令道:“你們吃過一次虧,卻還敢跟着素不相識的人,真不知是膽子太大,還是人生得太傻。”

林天真搖首道:“是走投無路,沒有第二個辦法。”

薛蘭令便笑:“也有幾分道理。”

林天真問:“現在二位大俠知道了這些緣由,不知二位有什麽想法?”

段翊霜垂着眼簾,沒有說話。

薛蘭令道:“你們說,想要回家,回到通州。”

林天真道:“是!我和阿妹不想再行走江湖了,至少,還需要練幾年功,才能好好出來行俠仗義!”

薛蘭令道:“如今匆匆趕回,不過是給天意镖局增添麻煩——我們不如演一場戲。”

林天真問:“什麽戲?”

白玉簫敲在掌心,薛蘭令語聲緩緩,輕道:“何香主定然要想盡辦法阻止你們,連環榭勢必會牽扯其中。而若兩方勢力通力合作之下,還有一方不明真實的勢力呢?”

林天真沒能聽懂。

林天嬌緊皺眉頭,也有幾分不可領會。

薛蘭令卻道:“哥哥一定會懂我的意思。”

段翊霜依然沒有說話。

可他到底點了點頭。

夜裏還是落了一場雨。

這般時節,夜裏聽雨,白晝卻盡灑烈陽。

雨聲陣陣的,便聽不見嘈嘈蟲鳴。

林氏兄妹另外定了兩間房,趁還未被天問齋找上門來,先要美美睡上一覺。

可段翊霜睡不着。

心裏有事的人總會失眠。

因為閉上眼睛,就難以克制想起讓自己心煩的事情。

段翊霜不睡覺,他靠在窗前坐着,抱劍阖目,輕風拂雨而至,掃落在他的臉上。

房裏點着燈燭。

薛蘭令的半張臉藏在燈燭的陰影裏。

薛蘭令道:“這世上斷沒有江湖正道就必然都是正人君子的道理。”

——卻是一句安慰。

——段翊霜讀不懂他,他卻似真的讀懂了段翊霜。

可他讀懂了,段翊霜還是沉默。

沉默有時真的很有用。

會讓很多人知難而退,讓知情識趣的人不再開口。

薛蘭令或許不是知難而退的人。

但他一定很知情識趣。

——可薛蘭令沒有沉默,他甚至沒有任何遲疑。

因而他懶懶繼續:“你曾說,你會問清楚事情的真相。”

段翊霜終究動了。

段翊霜睜開眼睛,偏頭看他,問:“你想說什麽?”

薛蘭令道:“林家兄妹的事情真相就擺在你面前,其實你早就相信了,可你不願意承認你相信。”

段翊霜道:“何以見得?”

薛蘭令道:“或許在遇見何香主之前,你對他們存着十二分的疑問。可見到何香主之後,你定然想通了這所有。”

“世間或許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或仇,但何香主的每一句話,卻都在告訴你——八大門派看似同氣連枝的背後,依然有彼此都不可言說的秘密,甚至醜事。”

薛蘭令的笑意有些淡,“确然,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只對你而言,你與八大門派立場相似卻全然不同,所以你既覺得茫然,也覺得可悲。”

段翊霜沒有笑。

段翊霜看他時的眼神,比風雨還要朦胧,讓人看不清任何。

——“你是否覺得你猜對了所有?”段翊霜問。

薛蘭令道:“我沒有猜,我只是在設身處地的想,若我是你這樣的人……我會如何想。”

段翊霜道:“你也會想到做我這樣的人?”

薛蘭令道:“為何不能。我一開始便說過,我要的是行俠仗義,名震江湖,要的是如同你無瑕劍一樣,做個世人皆知的君子。”

段翊霜道:“你随心所欲得厲害。”

薛蘭令反問:“難道你有被世俗規矩所束縛?”

段翊霜道:“你選擇幫助他們,是因為你想做一個好人,還是因為你不喜歡八大門派?”

薛蘭令道:“就不能二者皆有?”

段翊霜一頓,忽然問:“薛蘭令,你從前是個怎樣的人?”

薛蘭令眨了眨眼睛。

他起身走近窗臺,右手五指扣在窗邊,整個人傾身靠近了,兩個人的距離就越來越近。

他們彼此皆看不到彼此的眼底。

看進去的,只有一片幽深。

縱然燈燭映在眼裏,那般細微溫度,也無可融解眼底一絲一毫。

——那裏面裝着秘密,藏着不可為人知的許多事。

這些事積壓在一起,燒不盡,也燒不進去。

可他們就是要靠得這麽近。

好像靠近了,就可以讓彼此的秘密不再是秘密,讓所有藏着的,不願說的,都變得一眼即可看盡。

薛蘭令問:“你很好奇?”

段翊霜道:“只有一點點疑惑。”

薛蘭令輕輕笑了,他歪着頭,露出幾分少年般的單純神情:“我以為你很好奇我的過去,我的現在……乃至我的将來。”

段翊霜道:“我從不好奇任何人的過去,現在,或者将來。”

薛蘭令道:“可我獨一無二。”

段翊霜道:“可我一視同仁。”

那支白玉簫便抵在段翊霜的喉間,力度不重,可若是再近一點,幾可見血穿喉。

段翊霜卻沒有退。

薛蘭令道:“我從前是個怎樣的人?”

他竟在風雨晦暗的夜色裏笑着回答。

——“我從前,就是這樣的人。”

薛蘭令道:“魔教飛花宗的宗主,世人談論過的魔教教主。那就是我——是我的從前。”

他有淡淡笑意。

眼角下的淚痣如血似泣。

作者有話說:

林小哥林小妹其實就是天意镖局的繼承人啦!

明天第一卷就完結啦~兄妹倆的線就結束,開啓下一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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