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段翊霜與薛蘭令失去了聯系。
再醒來時,他已身處一家客棧。
客房裏很整潔。
推窗望外,有一條窄窄的小巷,看過許久也不見行人經過。
這家客棧顯然十分偏僻。
卻不是段翊霜自己選的。
是薛蘭令帶他來到這裏——趁他暈沉昏迷的時候。
而那個夜晚。
無論是風或月,人與刀,都已是遙遙七日前的事情。
——段翊霜已在客棧裏停留了七天。
他初醒轉時,還曾想過要不要回去。
可縱然回去他又能做些什麽?這個問題已不用問,也知是沒有答案的。
段翊霜只得留了下來。
他褪去僞裝,沒了那遮擋容顏的面具,人便又是那個光彩奪目的無瑕劍。
七刀門行事隐蔽,段翊霜近日來探尋與之有關的事跡,信息寥寥,幾近于無。
對于靈門城的許多人而言,他們只知道天鶴府與神夢閣,就連吹雪會也只是偶有耳聞,不曾切實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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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心探聽真相,可真相并不是輕易即可探查。
段翊霜卻從未想過要離開。
他偶爾會去春秋谷中采藥。
薛蘭令的那兩刀,一刀在肩上,一刀在右腿。
一個能讓他難以握劍,一個能讓他不良于行。
刁鑽得很。
這傷其實并不算重。
但段翊霜是不能去看大夫的。
——他的名聲太響亮,若受傷一事傳了出去,只是節外生枝。
本來不太麻煩的事情會變成麻煩。
段翊霜便忽然想起了春秋谷。
春秋谷裏晾曬的藥草雖已不能再用,但依然有還未被采摘研磨的藥草。
段翊霜就在天氣晴好時進谷采藥。
但今日不同。
他的指尖将将觸碰到一株藥草,頭腦卻驟然昏沉,教他呼吸都不可控制地急促起來。
心慌。
心跳得極快。
這種感覺像是瀕死一般,像是什麽重重壓在了身上。
喉間堵着口氣。
段翊霜恍恍惚惚擡起眼簾。
他半跪在地上,手似在支撐自己。
——可他卻明白,他的力氣在逐漸失去,他快要栽倒下去。
藥草是有香味的。
是清香,比較淡。
可這種香味被他嗅去,他更覺得頭腦昏沉。
他至始至終沒有感覺到痛意。
只有沉悶、壓抑,無可排解,又沒有源頭。
這壓抑的感覺越來越多,越來越沉了。
從內而外、從上至下。
好像每一節骨頭都要被就此壓斷。
段翊霜閉着眼睛。
他牙關緊咬,顫抖着手指,拔出了自己的劍。
劍緊在泥土裏。
他想要竭力站起,想要離開。
——至少去到一個有人的地方,至少要活下去。
這沉悶壓抑讓他心都快要停下了。
可想要站起談何容易。
段翊霜忽然覺得自己走投無路。
他分明受過許多傷,也有過九死一生的險境。
卻從沒有這麽一刻,如此無助。
好像傷口也開始泛疼,那兩刀帶來的冷意再次蔓延進五髒六腑。
疼到已分不清自己在為什麽而疼。
段翊霜死死咬牙,到底借着嵌在泥裏的劍站起了身。
然而這一瞬他也沒能多做堅持。
他很快踉跄着,又跪倒下去。
汗水盈在睫羽上,像蒙了層極輕極淡的霧。
段翊霜又閉上了眼睛。
身後忽而響起一串腳步聲。
有衣擺掃過草叢的聲響,也有叮鈴叮鈴的聲音響起。
他恍恍惚惚,想要回頭去看。
卻沒能做到回頭。
段翊霜一頭栽倒下去。
枕邊的天光很亮。
段翊霜躺在竹榻上,睜開眼時,入目所見,皆是竹枝青影。
屋中有濃郁泛苦的藥香。
他遲遲沒有動。
這是個陌生的地方,他卻也見過這裏。
他被薛蘭令帶來此處,見過一張字條。
——他還在春秋谷裏,在春秋谷主人的竹屋之中。
窗棂青竹,寸寸枝葉,都與他初次來時完全相同。
段翊霜怔怔看了半晌。
他慢慢坐起了身,走下竹榻,微眯着眼睛去看明亮的天光。
天光刺目。
段翊霜遙遙看罷,心口依舊似壓着巨石般沉悶。
他便伸手去推開屋門。
然而他還沒能将這道屋門完全推開,便有人先一步拉開了房門。
那是道翠綠的影。
很快的,沒有任何遲疑,也談不上有多友好和善。
那雙手的主人輕易在他肩上落下兩指。
段翊霜上半身不可再動。
那人又将他推回竹榻上坐下,再一轉身,衣擺輕撩,閑閑落座在一旁的搖椅。
搖椅搖搖晃晃的。
那人眼眸含笑,銜着翠色流蘇的簪子斜斜簪在髻上,襯得面如白玉,人如花影。
若這般情景就放在平常時候。
段翊霜不會這麽輕易認出眼前人的身份。
可現在不是平時。
而他就在春秋谷裏,在有琴弘和的竹屋之中。
——眼前這個懶坐竹椅,如竹似水的人影,唯有一個身份。
春秋谷的谷主。
薛蘭令所謂的年少至交。
——有琴弘和。
據說他能解天下奇毒。
他就是段翊霜的一線生機。
再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
段翊霜卻有些近鄉情怯。
他們長久沉默着,竟在這對望裏,一直未能交談。
最終還是有琴弘和先開了口:“這位朋友,我雖說有事出谷,卻還是這谷中主人,你不問自取,盜用我谷中的藥草,是否非君子所為?”
段翊霜愣住。
段翊霜道:“……我不知有這個規矩。”
“不知規矩?”有琴弘和面帶笑意,聲音卻有些冷,“這是春秋谷,谷裏的一草一木,皆是我的財物。你在我這裏采藥,就是在偷我的東西——且不說這是不是規矩,單就這不問自取,我便有的是道理讓你再也回不去。”
有琴弘和是真的在笑。
他笑着說這樣的威脅,雲淡風輕,又習以為常。
段翊霜道:“……我——”
一句話停在齒間,道不出,又咽不下去。
有琴弘和問:“你什麽?”
段翊霜遲疑片晌,終究道:“我之所以能進到這春秋谷裏,是因為帶我進谷的人,是薛蘭令。”
有琴弘和臉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他道:“帶你來的人是薛蘭令?”
有琴弘和似還有些不相信:“帶你來的人真的是薛蘭令?”
段翊霜道:“的确。”
有琴弘和驟緊眉心,他似是信了,又好似全然不信。
可他到底伸出手來,只擲出兩枚盤中青果,便輕易解開了段翊霜的穴道。
有琴弘和輕聲感慨:“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薛蘭令還會帶人來見我?”
他如此說罷,忽而站起身,行到竹榻前。
有琴弘和躬身俯近。
這般距離不算很近,比之薛蘭令偶爾的靠近,要遠上不知多少距離。
可段翊霜卻退了。
退得很快,離得更遠了些。
有琴弘和的眼尾有些下垂,讓他有些慵懶、漫不經心。
他的嘴唇卻帶着笑。
有琴弘和道:“你說,是薛蘭令帶你來的。”
段翊霜道:“是。”
有琴弘和問:“那你可知薛蘭令是何身份?”
段翊霜道:“他是魔教教主,飛花宗的宗主。”
這完整的答案,教有琴弘和眨了眨眼睛。
他笑道:“不錯,他是魔教的教主,飛花宗的宗主,可我要問的,本不是這麽個問題。”
段翊霜一時愣怔。
有琴弘和直起身,道:“只這個問題的答案,依你如今所知,怕是答不出來——不過也是。他雖能帶你來見我,卻到底還是他自己。”
“等他何時願意告訴你他的身份了,你便知道,我究竟在問些什麽。”
段翊霜久久不能開口。
這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話語,教人難以在瞬息間摸清底細。
段翊霜只能看着有琴弘和眉眼帶笑地撫摸竹枝。
有琴弘和道:“對了,你到底是誰?”
段翊霜沒有想隐瞞自己的身份。
除了極特殊的時候,他不得不隐藏自己。
大多時候,段翊霜都不懼怕說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名字。
——因為他活得足夠坦蕩,他問心無愧。
他不覺得自己光彩奪目的名號背後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就要站在光裏。
段翊霜也就極坦誠:“我叫段翊霜。”
——行走江湖的人都會知道這個名字。
無論是好人還是壞人。
是恃強淩弱之人,還是鋤強扶弱之人。
——所有人都會知道段翊霜這三個字。
有琴弘和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不是與世隔絕的隐士高人。
他明白江湖上的很多事情,也了解太多人的秘密。
但這是他和無瑕劍的第一次相見。
若在今日以前有人同他說,薛蘭令會告訴無瑕劍春秋谷的所在,他只會覺得可笑。
但今日,他已切切實實看到了段翊霜。
——有琴弘和不會懷疑段翊霜在說謊。
因為段翊霜不适合說謊。
也沒有什麽滿口謊話的人會不懂得隐藏。
段翊霜足夠坦誠。
有琴弘和嘆道:“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無瑕劍。”
“虛名罷了。”段翊霜道。
有琴弘和道:“這不能說是虛名,因為天底下沒有多少人能擁有你這樣的虛名。”
段翊霜道:“可我未必需要。”
有琴弘和淡淡笑過,又道:“薛蘭令之所以告知你春秋谷之事,想來,是為了你身上所中的毒?”
段翊霜心底一驚。
有琴弘和的聲音是帶着笑意的。
落在耳裏,莫名讓人覺得安心。
有琴弘和慢慢道:“你身上的毒沒有名字,因為它很奇怪,沒有人知道它是誰研制而出,只知道身中此毒的人,必然會死,藥石無醫。”
段翊霜絕不懷疑他的話。
這也是段翊霜拜訪過無數的人,所聽到的最多的話。
然而所有人的話語裏,從未有人再加一句。
——“但這對我來說,并不嚴重。”有琴弘和道。
輕飄飄的話語像一陣驚雷。
段翊霜倏然擡眼。
有琴弘和道:“這毒說是可怖,倒的确可怖,只我學醫多年,見過的劇毒奇毒不知凡幾——奇毒之中,比這更毒的,我也治過。”
他有卓然的自信。
段翊霜問:“那想要解開我身上的毒,需要多少時日?”
有琴弘和道:“時日或長或短,并不一定,但你既然是薛蘭令要救的人,那我保你不死,也不是難事。”
段翊霜靜了片晌。
他忽然道:“若是薛蘭令又不想救我了呢?”
有琴弘和沒有立刻答話。
那道淺翠的清影落座在竹椅上,窗前透出金輝來,圈着玉镯的手腕白得發光。
有琴弘和笑道:“你還不夠了解薛蘭令——他若是帶你來到春秋谷,就是必然要救你。哪怕之後他改變了主意,恨不得一劍刺死你,他也會先讓我救你,再來殺了你。”
作者有話說:
是的,他出現了,他來了!他就是助攻界的神——有琴弘和!
沒想到吧,小翊的毒這就要解了!沒錯,小翊的毒只是讓他們不得不綁在一起的理由(借口)!
但是解毒之後呢,為什麽還會綁在一起呢?為什麽為什麽呢?噫——
有琴弘和:是的,是我助攻的。
發現了吧,教主對小翊是很不同的!
有的神醫和教主年少相識,教主從!來!沒!有!帶過一個人來!見!他!
小翊是唯一,第一,前無古人。
有琴弘和:我已經看出來他們有問題了,我馬上就進行一個出賣。
教主:你試試。
有琴弘和:我先進行一個助攻,以後看情況出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