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段翊霜想,他的确是不了解薛蘭令的。
他們彼此也從沒有了解過對方。
因為每句話再坦誠都真假難辨,再溫柔都滿溢冷意。
他們難以盡信。
越難相信,越不可靠近,越不能了解。
段翊霜無可否認。
有琴弘和又道:“你身上除卻這等奇毒,卻還有兩處有傷,是何原因?”
段翊霜道:“方才我說,薛蘭令也許不想救我。”
有琴弘和道:“這麽說來,你的傷是拜他所賜?”
段翊霜點了點頭。
有琴弘和道:“那再好不過——我最擅長給薛蘭令找麻煩事,因為他總愛找我的麻煩,而我很難能找到讓他覺得麻煩的事情。你也算是我的福星,遇見你,我方明白,薛蘭令還是會被我找出麻煩的。”
段翊霜問:“你想做什麽?”
有琴弘和的神情高深莫測:“你若要問我,答案卻有很多種。可我一個也不想說,你只能慢慢猜。不過……”
——“大名鼎鼎的無瑕劍,為何會與魔教的教主同行,這倒是值得我一問。”
段翊霜道:“一場交易而已。”
有琴弘和道:“哦?”
段翊霜道:“我要解開身上的毒,他想離開飛花宗。”
有琴弘和道:“也就是說,他之所以告訴你春秋谷的事情,告訴你這世上還有個有琴弘和——究根結底,是因為他想要離開飛花宗?”
段翊霜默然颔首。
——這就是最淺顯明了的真相。
沒有任何一見如故,沒有什麽意氣相投。
始于各取所需,利益交易,也就僅此而已。
有琴弘和臉上浮現出幾分笑意。
他懶懶倒在竹椅上,又笑了一二聲,忽而道:“你會怪他傷了你嗎?”
段翊霜道:“我受過很多傷。”
有琴弘和便點了點頭,道:“那解了毒,你便要離開了。”
段翊霜一怔。
他不曾想過離開。
确切來說,他已很久很久沒有記起,自己從前是個什麽樣子。
他在薛蘭令的身邊不算很久。
有琴弘和問他:“你不會還不想走吧?”
段翊霜想,他确實是不想離開的。
他沉默了。
這沉默就很像一種默認,不需要更多的形容。
有琴弘和道:“那就奇怪了。”
段翊霜問:“什麽奇怪?”
有琴弘和道:“如你所說,你們只是場交易而已。因為你要解毒,而他想要離開飛花宗。那現在我願意為你解毒,他也已經離開了飛花宗。你們之間的交易應該到此為止了。”
有琴弘和的聲音清亮,像山澗的流泉。
他字句悠然,清晰又悅耳:“無論你曾答應過他什麽,既然是交易,得到了,就該結束。若你身上奇毒已解,那你們之間的交易也不過是泡影幻境。結束了,你這樣的正人君子,又何必與魔教的教主彼此牽扯?”
這似很有道理。
可段翊霜卻道:“他想做個俠客,想要行俠仗義,想要世人皆知。這不是壞事。魔教飛花宗已滅,他理應有自己的人生,也不該再與魔教有任何牽扯。”
有琴弘和了然道:“所以你不願意到此為止。”
短短十個字。
落在段翊霜的耳中,讓他一瞬失語。
有琴弘和又道:“若有人與我做交易,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必然要離開。而不是如你這般,被刺過兩刀,還會坦然接受。”
“受傷是很疼的,你不在意,是因為有比之更讓你在意的東西。”
段翊霜搖了搖頭。
他道:“我沒有不在意。”
有琴弘和道:“可你在意的和我所說的,是兩種事情。”
段翊霜道:“我不了解薛蘭令。”
有琴弘和道:“這世上能了解他的人屈指可數,活着的是,死了的更是。”
段翊霜問:“你難道不算了解?”
有琴弘和道:“若說我不了解他,那世上除了我,再沒有了解他的人。可若說我了解,我卻什麽都不懂他。”
“他是個極古怪的人,無論是性格還是為人,你好像永遠都無法讀懂他的心思。”
段翊霜道:“我對他究竟想做什麽一無所知。”
有琴弘和道:“我雖知道,卻也不能同你說。”
這也不能強求。
人生在世,彼此都有數不清的秘密。
就算是再推心置腹的好友,也不會事無巨細地一一闡述。
他們都會有所保留。
段翊霜又道:“你與薛蘭令是年少相識。”
有琴弘和眨了眨眼。
段翊霜道:“可他被囚禁在飛花宗的禁地整整七年。”
有琴弘和笑道:“你想說什麽呢?”
段翊霜道:“——你們應該有七年的時間沒有見過。”
“可聽你語意,你與他并沒有因為這七年變得生疏——也許因為,你們這七年不是全無聯系。”
有琴弘和道:“你真聰明。”
“薛蘭令為何會被囚禁在禁地裏呢?這七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有琴弘和淺淺帶着笑意,聲音輕柔,“也許,這本就是一個謊言,也許,飛花宗就是這般心軟,不願苛待他們的宗主。也許還有別的,我卻想不出來了。”
段翊霜道:“我初見他時,他說自己被囚禁地已有七年,可他并不狼狽。”
他想,不僅如此。
薛蘭令當時還有着很淺淡的香味,有些醉人,讓人克制不住想沉淪下去。
可他到底是沒有淪陷進去的。
有琴弘和道:“那便是了,也許正如我所說,他被囚禁本就是一個謊言。飛花宗裏還是聽從他的命令,因為他的指使而犯下無數的罪孽,在江湖上掀起滔天海浪。”
“這很符合薛蘭令的作風,”有琴弘和還是在笑,“我的這位至交好友,最是心狠。他從沒有心軟善良的時候。”
段翊霜道:“可這卻是個很容易被看穿的謊言。”
有琴弘和道:“你不認為他在說謊。”
段翊霜道:“因為這不算高明。”
“但你要承認世間有很多不夠高明的事情,”有琴弘和道,“哪怕再怎麽簡單,只要有用,就算是了不得的謊言。”
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段翊霜覺得自己或許應該相信。
然而他只是頓了頓,又道:“你是薛蘭令的至交好友,卻在同我說,他也許是個騙子。”
有琴弘和笑了起來。
“因為他可能真的是在說謊,也可能飛花宗就是這般心軟——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在說謊。你猜不透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你只能自己想。”
段翊霜道:“我也可以不想。”
有琴弘和道:“但你必須要讀懂他。”
段翊霜問:“為什麽?”
有琴弘和答他:“我說了,我要給薛蘭令找麻煩。我從沒能給他找到一次麻煩。”
“我算是麻煩?”
“你自然不是麻煩,可你卻是很特別的一個人。”
有琴弘和聲音壓低,循循善誘般開口:“薛蘭令從沒有帶過任何人來春秋谷。”
段翊霜問:“這便算是我特別了嗎?”
有琴弘和道:“你前無古人,你是唯一的一個。這已是非常特別。”
春秋谷裏烈陽高懸。
自那場莫名的談話之後,段翊霜留在春秋谷裏解毒,順便聽了幾日有琴弘和的少年往事。
在有琴弘和的故事裏,他與薛蘭令的相識很普通。
沒有任何驚天動地的情節。
他們只是應該認識,于是就認識了彼此。有些志趣相投的意味,但并不是同道之人。
有琴弘和将段翊霜的下落告知了薛蘭令。
用他們年少時定下的暗號。
薛蘭令僅應了一句“已閱”,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有琴弘和抱怨兩回,又淡淡笑着繼續搗藥。
日子風平浪靜得很。
若是有琴弘和在四日後沒有拎着俞秋意回谷的話。
那也就是在現在。
段翊霜倚在竹榻上半夢半醒,恍惚間見到了俞秋意的臉。
那張臉從門口一路飛撲到了竹榻前。
段翊霜陡然驚醒。
有琴弘和一手壓在俞秋意的脊背上,笑得又冷又淡:“看我發現了什麽,一個迷路的藥人。”
段翊霜:……
俞秋意驚叫出聲:“無瑕劍救救我,這個變态要把我變成藥人!”
段翊霜:…………
作者有話說:
快了,教主立刻就出場,教主一出場,什麽都不遠了。
有琴弘和,老謎語人了。
謎語人才會和謎語人做朋友,這就是他們年少相識引為至交的緣由啊!
小翊酸了。
但小翊不說。
神醫很努力助攻了,但神醫也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