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俞秋意倒也不是真的迷了路。

他應了七刀門主的要求,就快要離開靈門城,去往另外的地方。

左思右想,他還是決定親自來與段翊霜道別。

然而老天爺就是要同他開個玩笑。

他依照薛蘭令說的法子,确實是尋到了春秋谷所在,可沒人帶路,他便被困在陣法中整整兩個時辰。

若非有琴弘和還記挂着打理藥田,他怕是等到死也出不來。

——然而被有琴弘和所救,也不算是好事。

因為有琴弘和救他,是看中他的體質。

以有琴弘和的說法,俞秋意很适合做一個藥人。

這可稱之為“才出虎穴又入狼窩”。

好在段翊霜同有琴弘和說了他的身份。

俞秋意屈膝跪在竹榻旁邊,脊背被有琴弘和壓得死死,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能運使內力。

他先聽到段翊霜的解釋,暗自慶幸。

又聽到有琴弘和說:“這麽說來,你們倒也算是舊相識。”

便覺自己應當逃過一劫。

——然而他高興得太早。

有琴弘和松了手,轉而躺坐在竹搖椅上,卻是道:“可你們是舊相識,又與我有什麽關系?薛蘭令可沒讓我救兩個人。”

俞秋意驚得慌忙擡頭:“我和薛大俠也是過命的交情!我們在七刀門裏出生入死,好歹也是比萍水相逢更深的關系了!”

他話是說得不錯。

七刀門這種地方,和人命打交道,很難沒有過命的交情。

有琴弘和慢慢搖着竹椅,神情淡淡:“出生入死,過命的交情?”

俞秋意怕他不信,又急急從初見說到同進七刀門。

“我是信的,”有琴弘和嘴上這麽說,卻不為所動:“你卻不知我與薛蘭令有多深的交情。比之你說的‘過命’,我們之間還要更‘過命’一些。我若是不想救你,那他是絕不會強求的。”

俞秋意臉都白了。

他求助似的望向段翊霜。

段翊霜兩處刀傷還未好,解毒時也不能多動,便就躺在竹榻上。

俞秋意看向他之前,他已做好為俞秋意說話的準備。

段翊霜道:“他還有用。”

有琴弘和偏過頭來:“不錯,他可以做我的藥人。”

段翊霜道:“他在七刀門很有用,他留在七刀門中,總能幫到薛蘭令。”

有琴弘和道:“是嗎?”像是在問,但又完全不需要任何的回答。

“罷了,他這身體,中了寒毒只不能運使內力,實在是天生的藥人。可惜我近來也沒那麽多時間多做調教,唉,算了。”

俞秋意心下一喜,問:“你要放過我?”

有琴弘和道:“你還不舍得?”

俞秋意連連搖首。

有琴弘和理了理衣袍,站起身來:“你們有什麽話便說罷。”

倒沒有在屋中停留,直接推門而出。

眼見着有琴弘和離去,俞秋意終于從那種沉沉壓抑的感覺中掙脫而出。

他舒了口氣,道:“段大俠,我來這裏,是有件事情要說。”

段翊霜問:“什麽事?”

俞秋意道:“我要去白陽山莊。”

段翊霜問:“去白陽山莊?”

俞秋意颔首:“門主讓我去白陽山莊探查一件事情,我這就要走了。”

段翊霜道:“若有什麽難處,可以尋我的知己至交相助。”

俞秋意問:“是誰?”

段翊霜嘆道:“白陽山莊少莊主,黎星辰。”

記下這個名字,俞秋意不免動容:“江湖上都說無瑕劍是正人君子,善良可敬,以前我與慕白還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如今看來,的确是百聞不如一見的。”

段翊霜垂着眼沒有接下這句話,只道:“薛蘭令……怎麽樣了?”

“他很得門主重用,”俞秋意道,“沒有一樁任務失手,每次都完成得非常漂亮。千山首領現在都不如他得門主信任。”

段翊霜便不再說話。

自己其實是有很多問題的。段翊霜想。

想問薛蘭令究竟在做些什麽,想做什麽,又為什麽要做這些事。

那兩條刀傷偶爾泛疼的時候,他就克制不住地想。

已分不清是在想薛蘭令,還是在想薛蘭令的心事。

也許薛蘭令成了他的心病。

若能治好,那窮盡所有都想去治。

偏偏心裏病着,就不願意治。

俞秋意離開後又過了半個月。

段翊霜身上的刀傷本就不深,如今得益于有琴弘和的高絕的醫術,不僅愈合完美,更是連半分痕跡也不見。

他便留在竹屋裏專心養身,等候有琴弘和為他解毒。

而這春秋谷,總是安靜非常。

這裏沒有任何一只動物,只有成片的藥田,被有琴弘和精心打理着。

縱然闊別了幾年,藥田裏的藥草依舊嫩綠新鮮。

如有琴弘和這樣本該名震江湖的神醫卻寂寂無名。

這本是樁很奇怪的事情。

但再如何奇怪,卻也教人不得不承認。

——有琴弘和不适合在江湖裏。

這不是說他的人有多高潔出塵、不谙世事。

相反。

有琴弘和的心思深沉到可怖。

這樣的神醫若在江湖裏,那必然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所以有琴弘和不适合在江湖。

他适合在這裏。

在春秋谷中。

那些藥草舒展着枝葉與翠綠的梢頭,循着風的軌跡搖晃。

刀落下來時,有琴弘和正在澆水。

他澆水時的手很穩。

他的神情也很專注。

他似乎沒有留意到這把突然出現的刀,也沒注意到鬼魅般接近的影。

直到刀陷進泥土裏,擲刀的人走近。

有琴弘和拎着噴壺,壺中清水随着他轉身出掌的動作灑下兩滴。

他掌心向外,內力就凝在掌間。

他推掌而出,擲刀的人便以掌相錯。

兩人臂肘交錯,腕掌翻轉貼近,又推拉出一二尺的距離。

有琴弘和再握住了那人的手腕。

然而這看似占盡上風的舉動,卻讓他不得不随着那人的動作而移轉身形。

驟起驟落,東西相倒。

——就是這個時機!

正當好的時機。

他彈指欲出,只覺指節凸起的骨頭已碰到了那人的穴位上。

有琴弘和的手卻頓住了。

因為他被人擋下!

屈起的手指被冰冷的掌心攔住去路。

有琴弘和眉尾一飛,他旋身後撤,并指按在緊握了手腕的那只手上。

他道:“薛教主的功夫更上一層樓了。”

确然。

能與有琴弘和如此近身過招的人,天底下屈指可數。

甚至可以說。

全江湖只有那麽一個!

薛蘭令未戴面具,墨發黑衣,眼下淚痣濃豔。

他松開手,笑道:“有琴谷主的功夫也未退步。”

有琴弘和道:“若是退步了,天底下要殺我的人這麽多,我怕是早就死了。”

薛蘭令道:“何必妄自菲薄呢,以谷主的聰明才智,誰想殺你,那必然是要先進黃泉路等着的。”

有琴弘和便也跟着笑了:“薛教主擡舉我了。”

薛蘭令道:“天下盡是庸人俗人,我不擡舉你,又能擡舉誰呢?”

有琴弘和問:“你的無瑕劍算是庸人俗人嗎?”

薛蘭令道:“你認為呢?”

有琴弘和道:“這個問題教我回答便不算數了。”

薛蘭令道:“也許我的答案與你不同。”

有琴弘和道:“你知道我的答案?”

薛蘭令道:“我能猜到你的想法。”

有琴弘和道:“他是你帶來給我的麻煩,你的答案卻要和我不同嗎?”

薛蘭令道:“無論是相同或不同,皆無意義。”

有琴弘和意味深長道:“你知道他的毒是被誰所下?”

薛蘭令颔首:“我知道。”

有琴弘和道:“不告訴他?”

“天底下這樣眼盲心瞎的人還少嗎,”薛蘭令嗤笑,“說與不說,本無區別。”

有琴弘和便擡了手搭上他的肩頭,一派哥倆好的架勢,與人勾肩搭背起來。

“你留在七刀門裏,查到了什麽?”有琴弘和問。

被他搭着肩,薛蘭令微躬了身子,道:“暫時沒有查到有用的事情。”

有琴弘和一瞬嘆道:“想你堂堂飛花宗宗主,魔教教主,如今卻做了七刀門的殺手。正所謂天上地下,不外如是。雖說人生如飲水,冷暖自知,但像你這樣倒黴的,我也沒見過第二個。”

薛蘭令聲音低低,像帶着笑意:“人言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像我這樣的,難免不會否極泰來,心想事成。”

有琴弘和斂容道:“沒有回頭路了。”

薛蘭令道:“我也不再有回頭的可能。”

有琴弘和道:“你想利用無瑕劍為你做事,就不該讓我為他解毒。”

“我不知你的想法究竟如何,”有琴弘和移開手,拎着噴壺繼續澆水,“所以我一推再推,現在還沒有為他解毒。”

薛蘭令道:“解了罷。”

有琴弘和手指微顫,他偏首:“只要無瑕劍身患奇毒,他就只能聽你的話。”

薛蘭令道:“我不需要用這種手段讓人聽話。”

有琴弘和道:“你薛蘭令可是下毒的行家,你竟也能說出這種話?”

薛蘭令道:“我和他們都不同,所以他們走的路,絕不是我要走的路,也不是我會走的路。”

有琴弘和便問:“那你想要用什麽手段?”

薛蘭令道:“用毒牽制于人,乃是下下策的下下策——終究會有人拼死也要做個好人,無瑕劍這樣的人,寧可自刎也絕不會受我驅遣,這本就是顯而易見的事。”

有琴弘和道:“所以你到底要用什麽手段?”

薛蘭令輕笑:“這與你又有什麽關系呢?”

有琴弘和一怔。

他指了指自己,道:“不關我的事?”

“我和他的事,唯有我想讓你知道的時候,才是與你有關的事。”

有琴弘和道:“薛教主無情得厲害。”

薛蘭令道:“卻也還是在和有琴谷主做朋友。”

有琴弘和道:“既然是朋友,你神功大成,卻連一封信也不寄,又是個什麽道理?”

薛蘭令意味深長道:“我被囚禁地七載,哪兒來的時間寫信寄信呢。”

有琴弘和道:“你被囚禁地七載?”

薛蘭令道:“七載。”

有琴弘和點着下巴,笑道:“我記性不好,若是給你記成了九載十載三十二載,可不能怪我。”

薛蘭令道:“段翊霜會記住的。”

有琴弘和道:“他記住的是七載,我記住的——是七年前。”

薛蘭令道:“往事不可追,又何必記得當初。”

有琴弘和道:“薛蘭令,你變了。”

“我沒有變,”薛蘭令嘆道,“但我也确實不再是我了。”

“你神功大成,如今武林,你已是天下第一,絕無敵手。”

“可這非我所想,非我所求,更不是我所要的。”薛蘭令道。

——比之天下第一,站在巅峰俯瞰衆生。

他還有更多的事情想要做。

他已舍去所有,去走無情的路,做無情的事。

難說他是否還有情誼存在。

然而無論有無,薛蘭令都必将走一條孤獨寂寞,毫無同道的路。

——他必然孑然一人。

——他必然孤獨終身。

——他不會與任何人同路。

有琴弘和嘆道:“我只希望你走到最後,留下一口氣,活着。”

薛蘭令垂着眼簾,他笑說:“這世間太暗,活着與死了,又有何區別?”

有琴弘和道:“倒也是這個道理。”

頓了頓,有琴弘和忽而道:“魔教一夕覆滅,江湖皆知,我還當你真的死在了大漠。”

微風吹動樹葉翠草,将淺翠的紗與繡金的黑衣一并拂過。

薛蘭令擡了眼簾,他仰首看晴空。

是萬裏無雲,是碧天朗日。

比無休無止的雨更溫暖,卻仍舊讓他永墜冰寒。

薛蘭令很淡很淡地笑了。

滾燙的陽光迎面灑落,将他左眼下的淚痣襯得熠熠生光。

他輕而又輕地說:“若我當真是死在大漠的人——那還不如死在大漠。”

作者有話說:

兩個謎語人見面了,互相謎語,謎語中的謎語,除了他們自己,誰都聽不懂謎語。

有琴弘和:助攻模式,on!

俞秋意:下線模式,on!

有琴弘和外穿紗,他好精致一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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