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薛蘭令見到了段翊霜。
他們已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
那夜裏的兩刀劃得太決絕,似勾出深淵天塹,輕易不得邁近。
他們就這樣又相見。
在滿溢竹香的屋中,隔着一樹枝影,此般重逢,卻如隔半生。
屋外分明有風,吹得很輕。
薛蘭令坐在桌旁,擡手為自己斟了杯茶。
他們誰都不願意先開口。
好像誰先說了話,誰就是跨過天塹的人,行過深淵的失敗者。
可這樣的感覺并沒有道理。
薛蘭令絕不是一個會因為刺過別人兩刀,就心懷愧疚的人。
段翊霜也更不是一個被別人刺過兩刀,就必然會懷恨在心的人。
可以說他們兩個人都十分大度。
一個對自己大度,一個對別人大度。
他們滿是矛盾。
薛蘭令慢慢飲了口茶。
他還是這副模樣,飲茶時必然飲得很慢,一口飲罷,總要過上一會兒才肯飲下一口茶。
這樣的沉默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會感覺焦躁難安。
——可他們不會。
因為足夠清醒,足夠理智,也足夠冷靜。
自亂陣腳的事,與投降認輸相等。
他們沉默得太久,久到一杯茶飲盡了,也沒有人先開口。
薛蘭令将杯盞放下。
他站起身來。
這一瞬間,段翊霜也擡起頭看他。
——要說些什麽?
——為什麽要說?
這兩個簡短的問題竟顯得如此複雜。
——要說嗎?
——不說嗎?
又有什麽好說。
越來越多的問題盤桓在心頭。
段翊霜忽而又想。輸了。
當在沉默中亟欲說話的那一剎那起,就已經輸了。
唯有少了清醒,少了理智,失了冷靜,才會在如此緊要的時刻自亂陣腳。
自己已是投降認輸的人。
哪怕他依舊沉默,毫無言語。
可輸了就是輸了。
越想開口,越想問自己開不開口,越是認輸。
然而他沒有說話。
最先開口的人,是薛蘭令。
薛蘭令問他:“疼嗎?”
與那夜全然一致的問話。
彼時也是果決的刀,利刃劃下,傷口深可見骨,連劍都握不穩了。
只覺得出乎意料。
但今時卻有千般萬般的不同。
同樣果決的刀,利刃劃下,又如此問一句話。
劍還能握穩。
心卻無可自控。
他想,輸了,就是真的輸了。贏不過的人,就注定贏不過。
心裏贏不過,生不起任何要翻盤的念頭。
只想輸下去。
就像初見時大漠黃沙上的那些屍體,虔誠又熱烈地開着花,把忠誠永遠獻給旁人。
他的毒要解了。
他的心卻開始病入膏肓。
他聽到自己在回答,聲音裏還留有幾分沙啞。
他說:“疼過了。”
與那夜全然一致的回答。
薛蘭令便又問他:“怪我嗎?”
他的答案卻不似當初:“我該怪你嗎?”
薛蘭令道:“你可以怪我,你也沒有不能怪我的理由。”
“但我又為什麽要怪你。”
薛蘭令道:“因為我劃了你兩刀。”
段翊霜道:“我受過比這更重的傷。”
“可我本可以不出這兩刀,”薛蘭令的聲音輕柔,恍如屋外的清風,“我能夠放你們走,讓你們離開。”
段翊霜擡眼看着,睫羽似都被風吹動了。
他問:“可你沒有,我就一定要怪你沒有這麽做?”
薛蘭令道:“善良不是好事。”
“但我不是對每個人都善良。”
“段翊霜,”他聽薛蘭令問他,“你是不是對我太好了?”
他遲遲沒能應答。
薛蘭令在他的竹榻上坐下。
刀有多決絕,薛蘭令的語調就有多溫柔輕軟。
一如初見時的瑟瑟春雨,珠落玉盤後的琴瑟匕首。
薛蘭令說:“我刺過你三刀,你卻一次都沒有對我生氣。你不怪我,也不恨我,更不怨我。這會讓我覺得,無論我對你做什麽,你都會接受。”
他回答:“并非如此。”
薛蘭令道:“可你讓我如此覺得。”
他說:“錯覺而已。”
薛蘭令便問:“那你為什麽不怪我呢?”
昏昏晚陽從窗外照進的金輝像是天羅地網。
輕易把人罩在裏頭,如何也掙脫不出。
逐漸忘記呼吸、放下冷靜,以至于丢盔卸甲,變得軟弱。
這一字一句的問話層層疊起。
像一雙無形束網的手。
扼住了喉嚨,教人無法随心所欲地發出聲音。
因為恐懼說錯答案,所以寧可不說。
段翊霜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麽好。
最終,他只說:“我不想怪你,也沒有怪你的必要。”
這是個絕對不會出錯的回答。
薛蘭令沉默了一會兒,又道:“我在七刀門中探查你曾說過的事情,已然有些眉目,等你解了毒,如有必要,我們可以一直探查下去。”
段翊霜道:“你應該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薛蘭令道:“我正在做我想做的。”
段翊霜道:“那你留在七刀門,絕不只是為了探查我曾被殺手組織追殺的事情。”
薛蘭令道:“至少我記得要為你查這件事。”
段翊霜頓了頓,他問:“等解了毒,我們是否應該分道揚镳?”
薛蘭令反問道:“你覺得我們應該分道揚镳嗎?”
“或者說——”薛蘭令傾身湊近,任由發上金羽垂落鋪展,“你舍得與我分道揚镳嗎?”
他們之間已然近在咫尺。
這是個很常見的距離。
對于段翊霜和薛蘭令兩人而言,他們若哪一天不挨得這麽近,那才是不正常的事。
薛蘭令的那張臉足夠奪人心智。
可段翊霜不躲不避,也跟着反問:“我為什麽會不舍得?”
薛蘭令垂着眼簾看他。
安靜,沉默,無人應答。
呼吸合在一起。
也不知是誰先跟上了誰的呼吸聲。
薛蘭令忽而笑了。
他其實很愛笑,可每次笑得都不夠真誠,像添滿了假面。
很難見到他如此真情實意地笑。
眉梢眼角都有笑意。
薛蘭令低聲說話,仿佛在與段翊霜耳語。
他說:“因為我不舍得。”
段翊霜怔住。
薛蘭令道:“我一想到以後就見不到你,便會覺得很不快樂。”
他有無數的道理來解釋所有。
可他偏要說,他會覺得不快樂。
快樂這兩個字是那麽輕巧又沉重,因為人生在世,難逃喜怒哀樂。
若一個人連另一個人的快樂都可掌控。
——那能意味着什麽?
無論薛蘭令說的是真是假,有幾分暗示,幾分引誘。
都足以讓人方寸大亂。
因為病入膏肓的人是沒有救的。
哪怕有琴弘和這樣的神醫,也救不了心病。
段翊霜頭一次發現。
自己竟然也能輸得這麽狼狽。
好像自己的每次狼狽,都是薛蘭令一手造就。
他已看到許多次段翊霜的苦苦掙紮。
卻又要坐視這場彌足深陷。
段翊霜澀聲道:“可我見到你,會覺得不快樂。”
薛蘭令沒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握住段翊霜的手腕,将那只手拉到自己身前。
他眼簾低垂,讓人看不清神色。
薛蘭令動了。
他抽刀出鞘,将那把短刀放在了段翊霜的手上。
薛蘭令說:“那你也可以還這三刀。”
段翊霜問:“還了之後呢?”
薛蘭令仰首輕笑:“分道揚镳。”
他這般說,自然得很,又十分坦蕩。
可握着手腕的手那般緊。
人放風筝時,總怕風筝跑得太遠,就會緊緊扯住風筝的線。
若是只盼着風筝飛得夠遠,便會松開手,放任風筝走到很遠很遠。
直到線斷了,風筝翺翔于空,再不會回來。
段翊霜覺得自己就像薛蘭令手裏的風筝。
被緊緊扯住了風筝的線。
刀在手上。
刀光很亮。
刺過自己三刀的人就坐在眼前。
有句話叫一刀兩斷。
想來人世間多刺兩刀,也只會斷得更徹底些。
但為什麽要刺這兩刀。
段翊霜想不通透。
他不怨恨薛蘭令刺過他多少刀,也不認為這是薛蘭令對他的虧欠。
他只是心在病,病得太重了。
以至于不會說話,也不再懂該如何說話。
段翊霜啞着聲音開口:“你這不像是要分道揚镳,你是想和我一刀兩斷。”
“你見到我不快樂,”薛蘭令嘆道,“那我也可以和你一刀兩斷的。”
段翊霜道:“你才說你不舍得。”
薛蘭令道:“人生在世,總要有舍有得。若我什麽都想要,那我只會到了最後什麽都得不到。我不喜歡強求。”
段翊霜道:“你刺我這三刀的時候,還沒有神醫能救我。”
薛蘭令垂眸看他。
段翊霜道:“所以我現在刺你三刀,也于事無補。”
薛蘭令道:“你還是怪我。”
段翊霜道:“我沒有怪你。”
薛蘭令道:“我可以讓有琴弘和不救我。”
段翊霜一頓。
他近乎委屈般地反問:“可就算他會救你,我又能刺到多深呢?”
薛蘭令無懈可擊的神情驟然凝滞。
那瞬間極短,甚至比一眨眼還要短暫。
他們在竭力撲入屋中的風裏對視。
風很輕,也很溫柔。
陽光也溫暖,映在薛蘭令的下颌,影子就打在段翊霜的臉側。
他的眼尾有些紅。
讓薛蘭令想起上次分別時的夜晚。
他狼狽不堪,他無可退步,他萬分驕傲卻又走投無路。
薛蘭令死死握住掌間的手腕。
是熱的,還有脈搏在跳動,一切都這麽鮮活。
段翊霜的眼裏盛滿了光。
像無邊無際的黑暗裏亮起一顆星。
薛蘭令第一次覺得心軟。
他說:“那就算了,當我欠你的。”
作者有話說:
有琴弘和:kdl kswl ysy hhk
薛蘭令:說人話。
有琴弘和:一時心動都是見色起意!
薛蘭令:他先見到的色。
有琴弘和:我沒說你心動啊,你在對號入座什麽?
薛蘭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