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流光走月。

有琴弘和靠坐在青石上,身前鋪開一卷畫軸。

畫上是山河風月,春夏秋冬。

壯麗江山如是。

薛蘭令就坐在他的身旁。

兩壇酒,一鬥盅,兩盤酒碗。

酒裏盛着月光。

有琴弘和道:“許久不曾共飲,我還很有些懷念當初的時候。”

薛蘭令阖眼仰首靠在樹旁,聞言問他:“有什麽好懷念的?”

有琴弘和道:“我随師父行醫,還是頭一回見到你這樣練功練到走火入魔的人。”

薛蘭令道:“那卻也是我唯一一次走火入魔。”

有琴弘和道:“天底下有這麽多絕世秘籍,不傳之秘,你卻偏偏要練世上從沒有人練成過的折水功,當時我就在想,”他飲了口酒,笑着繼續,“我再不會見到比這個人更奇怪的人了。”

薛蘭令籠在月光下的容顏昳麗又溫柔。

薛蘭令也随着他的笑音在笑:“我當時也想,跟着春秋谷主的這個人,絕對也不是個正常人。”

有琴弘和道:“原來當時你也這麽想。”

薛蘭令道:“誰讓你看起來半點兒也和你師父不相像?”

有琴弘和笑着斟酒,道:“他是行醫澤世、普度衆生的高人,我是自私自利、以醫謀財的小人。我當然是不像他的,小人最難像君子。”

“壞人也很難像好人,”薛蘭令尾音微揚,“就像我一樣。”

“你很有自知之明。”有琴弘和道。

薛蘭令道:“因為做好人未必有用,做壞人才能随心所欲。”

“那你現在一定非常壞,因為你太随心所欲了。”

“我遠沒有壞到我想要的地步,”薛蘭令說,“我顯然是能更壞的。”

有琴弘和靜了片刻。

他問:“可你還能壞下去嗎?”

薛蘭令漫不經心道:“何來此問呢?”

“你明白我在問什麽。”

“那你也該明白這本不必問我。”

有琴弘和嘆道:“你能狠得下心舍棄魔教,卻将能輕易制住無瑕劍的砝碼丢下。薛蘭令,你不覺得你很矛盾嗎。”

薛蘭令睜開眼睛,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袖擺的塵灰。

“這不需要相提并論。”

有琴弘和道:“但你要承認,你還不夠心狠。”

薛蘭令卻問:“那你想看到我有多少心狠?”

有琴弘和道:“我不願意看你變成這個樣子,但你已決意走了這條路,我就希望你足夠狠,足夠絕,做事要做得果斷,才不會讓自己半途而廢。”

薛蘭令擡了下眼簾:“段翊霜還不夠資格讓我半途而廢。”

有琴弘和道:“那他有可能讓你半途而廢嗎。”

薛蘭令道:“有琴弘和,你低估我的決心,只代表你還不明白,七年前的事情,對我而言意味着什麽。”

有琴弘和撫摸酒盞的手微微一顫。

他擡頭凝視薛蘭令的臉。

大抵過了許久,他點了點頭。

有琴弘和道:“不錯,你說得不錯,你若沒有最多的決心,飛花宗就還會是飛花宗,魔教永遠都會留在大漠。”

薛蘭令帶着笑意說話:“是啊,魔教會永遠留在大漠。”

有琴弘和問:“可你到底要讓無瑕劍做什麽?”

“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薛蘭令似乎有些困倦,“真要說來,他和我無冤無仇,我為什麽要害他呢。”

有琴弘和又問:“那你會就此放過他?”

薛蘭令垂下眼簾,指尖點落在酒盞邊沿,他意味深長道:“是誰不放過誰呢。”

一句話音落停,竹林間飛鳥振翅。

靜谧的夜裏就此響徹鳥鳴。

薛蘭令無疑是門主極信賴的殺手。

他甚至已隐隐超越千山在門主心中的地位。

他像是無聲無息的風,尋到了空隙裂縫,便能輕而易舉侵入進去,占據絕對的優勢。

他要完成許多的任務才能走到這一步。

唯有成為真正的殺手,手法足夠幹淨利落,達成目的是無可挑剔毫無缺漏。

——他才能成為門主心中最為鋒利的刀。

薛蘭令不愛用刀,他不會用刀,他是個不用刀的人。

可他本來就是把無鞘的利刃。

他會沾血,他足夠心狠,他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他是個無情的人。

然而這樣看似危險的人,卻又有個極不着調的友人。

有琴弘和在第二日拉開了屋門。

他對着坐在桌旁的薛蘭令說:“最近江湖實在是不太平,神夢閣和隕星塢的事情還沒完,吵來吵去,我懶得出門了,你去錦行樓替我去見煙柳花魁,找她要兩份藥。”

天光初醒,大夢方去。

段翊霜倚在竹榻上還有些渾噩。

薛蘭令一手支颌,淡淡道:“我不逛花樓。”

有琴弘和道:“你這什麽話?難不成我要逛花樓嗎!”

“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薛蘭令道,“你會不會又和我沒關系。”

有琴弘和後退兩步,悲痛道:“多年至交,兒時好友,我是什麽樣的人你還不清楚?煙柳花魁再漂亮也做不成藥人,我逛花樓也是清清白白的。”

薛蘭令偏頭看他,了然到:“有琴弘和,我也是才知道,你和自己的藥人是可以不清清白白的。”

有琴弘和:……

他冷冷道:“我讓你去拿藥是為了解毒,你若不想去,那我也可以不解。”

薛蘭令問:“你是在威脅我嗎?”

有琴弘和道:“我是在提醒你。”

薛蘭令沒有多說,只問:“你和煙柳花魁憑借什麽交易?”

有琴弘和道:“一塊玉牌。”

薛蘭令站起身來,道:“把玉牌給我,需要的藥寫一張字條。”

有琴弘和一頓。

他遲疑道:“你這麽善良?”

薛蘭令帶着玉牌行進了錦行樓中。

胭脂味濃,香氣四溢,整座樓裏燭光溫溫,赤紅金光,觥籌交錯。

正中間的圓臺上正有人指撥琵琶,奏一曲春雨。

薛蘭令不喜歡這裏。

他至始至終也沒有表情。

昳麗的容顏隐在燭光裏,牆上照下的每道人影都襯得樓裏喧嚣不停。

薛蘭令上了樓。

煙柳花魁在靈門城也是首屈一指。

她僅隔着珠簾為客人彈奏樂曲,絕不輕易示人,也從不放低自己。

她很特別。

特別到即使知道無法觸碰,也有很多人一擲千金來見她。

哪怕是隔着一扇珠簾。

哪怕是伸長了脖子去看,也只看得到她塗滿蔻丹的指甲,腕間挂着的金镯。

很少有人知道,煙柳花魁其實不是一個人。

而是三個。

她們行走江湖,憑借着彼此最擅長的東西吸引目光,賺取她們想要的報酬。

一人善樂,一人善談,一人武功足夠高強。

各取所長。

她們和有琴弘和已做了很久的買賣。

春秋谷的名號在這些年已經淡得沒幾人聽過,但在靈門城,終歸還有那麽些人記得,昔年春秋谷主有琴知奚,是個如何名震江湖的絕世高人。

他真的能做到肉白骨活死人。

縱然新任春秋谷主好像遠遠不及自己父親的醫術高深。

但家傳之秘,也已讓江湖許多人難忘項背。

她們就這樣與有琴弘和做着交易。

各取所需。

這是她們這個月來第一次收到有琴弘和的信件。

然而來取藥的人,卻不是有琴弘和。

而是個極漂亮,甚至可以說貌美到她們都黯然失色的男人。

薛蘭令能在錦行樓裏如履平地般登上樓來。

只證明所有人都沒敢直視他的臉。

——他有一張太過豔麗的臉。

而美色也是可以殺人的,那鋪天蓋地的壓迫感也可教人不敢直視他。

煙柳花魁也退了。

她們躲在珠簾後面,遲遲沒敢開口。

好像說了話,就會被臉的主人一刀斃命似的。

薛蘭令坐在了矮幾旁。

他眼簾低垂,未束馬尾,金羽流蘇就随着長發散落。

薛蘭令笑道:“我只為取藥而來,有琴谷主寫下的紙條,三位也已經看過了。”

善談的那位煙柳花魁便道:“公子取藥便是,身後左數第三個櫃子打開,裏面順數第六個抽屜裏,就是公子要的東西。”

薛蘭令卻沒有動。

煙柳花魁問:“公子為何不去取藥?”

薛蘭令仍舊在笑,他極懶倦地撫摸袖邊的金線,慢聲道:“取藥,是我答應有琴谷主的事情。可我自己,還有一樁事。”

煙柳花魁道:“什麽事?”

薛蘭令道:“我想知道七刀門。”

煙柳花魁問:“那公子又能付出什麽代價?”

“代價?”薛蘭令睫羽一顫,那雙眼睛直直望進珠簾裏,“當我坐到這裏的時候,你們就該明白,我想要知道的東西,不需要任何代價。”

他話音甫落,珠簾後驟然響起一聲驚喝:“快退!”

——然而還是慢了!

薛蘭令映在牆上的影子比煙還輕,比風更快。

幾乎是在煙柳花魁覺察過來的瞬間,他已整個人飛掠而出,穿過這一層珠簾,指間薄刃忽現!

慢了,慢到無法再退半步。

因為若是敢退這半步,就等同于放棄了自己的生機!

晶亮的薄刃就在喉前。

可以退,但退了就意味着放棄交談。

不願交談就等同于交出性命!

陰影落在薛蘭令的臉上。

他像一方深不見底的幽潭,死寂冰寒。

然而他卻在笑。

眼底綴滿了燭光。

他的聲音輕輕響起,和着樓下琵琶春雨,仿若夜裏柔柔的風。

薛蘭令道:“現在,輪到我問了。”

作者有話說:

烏烏,教主好帥,烏烏,教主好美,烏烏,教主好辣。

有琴弘和:要助攻這樣的人我好累。

有琴弘和:但當成功的時候,那一刻的成就感,無與倫比!

穆常:就是你帶着薛蘭令來拱我家白菜的?

有琴弘和:就是你家白菜自願勾引我家教主的?

穆常:你胡說!無瑕劍怎麽可能勾引別人!

有琴弘和:你說得對,他被別人勾引了。

穆常:?

穆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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