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能如此迅速覺察出薛蘭令潛藏殺意的人,絕不是什麽等閑之輩。
然而三人中武功最為高強的煙柳花魁已是受制于人。
她們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這一局裏,先就落了下乘。
想要再平起平坐着與人往來交易,唯有自己有足夠多的實力。
很顯然,煙柳花魁沒有這個實力。
在薛蘭令堪稱天下第一的武功面前,她們沒有任何“平起平坐”的資格。
被他制住的煙柳花魁年紀輕輕。
她穿着粉衣,面上施了層薄薄的粉,如何望去,都算是個眉目如畫的美人。
然而薛蘭令從不懂何謂憐香惜玉。
他只道:“告訴我七刀門的事情。”
沒有拒絕的餘地。
也沒有就此中止交易的可能。
另外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回答:“你先放開她,我們就告訴你,只有這麽一個小小的要求。”
薛蘭令沒有動。
煙柳花魁道:“我知道自己打不過你,你就算放開我,我也是打不過你。不管是多少次,我都會輸的,所以我們絕不敢騙你。”
她說得不無道理。
古話說過“識時務者為俊傑”,煙柳花魁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自然也是俊傑。
她們懂得審時度勢,明白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從不強求自己要做成什麽不得了的買賣。
——她們是害怕的。
——因為她們只能聽懂薛蘭令的問題,卻猜不透他的想法!
能這般坦然回應,已是多年閱歷造就的冷靜。
薛蘭令偏頭看她們片晌,終究移開薄刃,将它收回袖中。
他懶懶落座在矮幾旁,背對着層疊串起的珠簾,肌膚竟比珠玉還要白。
煙柳花魁低聲道:“七刀門的門主名喚祝榭,從前是白陽山莊的一位護法,他離開白陽山莊之後,來到靈門城加入了七刀門,再之後,他便成為了七刀門的新任門主,把七刀門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殺手組織。”
“白陽山莊……”薛蘭令聲音輕輕,似帶着幾分嗤笑,“這麽說來,祝榭和白陽山莊關系匪淺。”
煙柳花魁颔首道:“祝榭确實曾是白陽山莊莊主的心腹……但,自從祝榭成為七刀門門主之後,我們便再也沒有發現他與白陽山莊有過什麽往來。”
薛蘭令輕擡眼簾。
他問:“你們與祝榭關系不同。”
煙柳花魁垂着頭不敢與他對視,微微白了臉色,道:“祝榭從前經常來這裏。”
“哦?”薛蘭令漫不經心般發問,“他喜歡逛花樓?”
煙柳花魁卻搖了搖頭。
她澀聲開口:“他說自己喜歡三妹,想要帶三妹走。他願意出錢為煙柳花魁贖身,他還說……江湖上有很多快意恩仇的俠女,煙柳花魁不應該被困在這裏。”
薛蘭令道:“他不知道煙柳花魁是三個人,他也不知道,煙柳花魁之所以在這錦行樓裏,是因為她們自己想要在這座樓裏。”
煙柳花魁閉了閉眼,道:“不錯,他天真得很,妄想贖身帶煙柳花魁離開,他幻想,他也當真為煙柳花魁贖了身。”
“可你們還在這裏。”
“是,我們還在這裏,”另一位煙柳花魁說,“因為三妹親自出面告訴他,自己要留在錦行樓裏,這裏才是我們的家。”
薛蘭令道:“那祝榭一定會很失望。”
煙柳花魁道:“祝榭沒有想到有人會放棄自由,他根本不了解三妹,也不了解煙柳花魁,他太自我,即使他是個好人,他并不想害我們。但他不該這樣做。”
薛蘭令一手支颌,忽而問:“你是不是喜歡祝榭?”
煙柳花魁卻笑了起來。
她面露嘲諷:“什麽是喜歡?祝榭對我們好,但也不是最好的,他有自己的野心,也有自己的目的,又有多少是能留意到我們的?他想要帶走煙柳花魁,難道這就是喜歡?”
薛蘭令問:“那什麽是喜歡呢?”
煙柳花魁卻答不上來。
她們都是沒有傾心愛過什麽人的,在世間行走,于江湖起落漂泊。
心裏從不曾放過誰。
好像一生活到如今時候,都沒有感覺過心動或為情瘋魔的快樂。
那種痛苦與喜悅并存的感覺,她們都只聽別人說過。
自己卻不懂得。
三個煙柳花魁都搖了搖頭。
薛蘭令惋惜道:“聽你說得頭頭是道,我還以為你懂。”
煙柳花魁怕他借此機會發作,情急下忙道:“但我想,若是喜歡一個人,必然是會經常想到的。”
薛蘭令道:“我經常想到的人很多,尤其是我的仇人們,我每日每夜都做夢,夢到他們死得如何凄慘,如何絕望,又是怎樣跪在我的腳下求我原諒的。這肯定不能是喜歡。”
方才出聲的那位煙柳花魁又道:“那想過的那麽多人裏,總有人是會讓你覺得可能喜歡的。”
薛蘭令似笑非笑道:“誰說我在問這個?”
煙柳花魁一怔。
薛蘭令已站起身來,他的目光掃過另外兩位煙柳花魁,聲音在春雨急停的琵琶聲中幽幽響起:“除了祝榭,七刀門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
——這卻是個很微妙的問題。
——什麽才能算是薛蘭令不知道的?又要怎樣才能猜出他知道什麽?
這樣的問題實在微妙,因為這是沒有一個正确答案的。
煙柳花魁們對視片晌,終究下了決心。
煙柳花魁道:“七刀門沒有接過任何一個任務,每個要暗殺的對象,都是祝榭自己想的。”
“那他很有野心,”薛蘭令微笑颔首,“我知道了。”
錦行樓的三樓很安靜。
薛蘭令走在長長的走廊上,耳邊聽不到任何聲音。
那些靡靡之音,擾人心魂的聲響,似乎永遠也傳不到最頂層。
他提着藥走下了樓。
二樓吵鬧得很。這裏有無數種聲音,讓人懶怠去聽。
薛蘭令穿過長廊,正要從拐角處下樓。
他卻又忽然停下了腳步。
拐角處有間小屋,沒有關門,裏面只燃着一支燭。
薛蘭令晃眼停步,他眉心微蹙。
回到春秋谷時,繁星挂空。
段翊霜睡得正熟。
他已很久沒有這麽放松的時刻,好像一身的風霜都被洗得幹幹淨淨了。
往年那些事與人,都逐漸被薛蘭令所取代。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讓人沉淪着,又不願掙脫,讓人明知那極可能是永遠也無法脫身的沼澤,也還是要心甘情願淪陷下去。
段翊霜就是這樣的人。
過得很苦,又從不覺得自己苦,明明有知己好友,卻還是寧可一個人走。
他從不為什麽而停留。
薛蘭令拉開屋門,走到竹榻邊坐了下來。
玉牌被指尖摩挲着,手指的主人也就随着這樣的動作沉思着。
沒有誰能讀懂薛蘭令的想法。
有琴弘和也做不到。
幾乎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笑了或沒有笑,聽他的話意,總覺得藏了許多,或真或假。有時明知是謊言,也只能去相信謊言。
今夜沒有月光了。
因為天上的星星太多,星光足可照亮所有遙遠又沒有盡頭的路。
薛蘭令在看段翊霜。
他覺得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好好看過。
他甚至會想不起段翊霜的眉眼長得什麽樣子。
他只記得起段翊霜的劍。
很漂亮的劍法,絕不累贅的劍招。就好像段翊霜這個人一樣簡單。
以為很複雜,卻一眼都能望盡了。
什麽都能看見,輕易便能猜出想法。
薛蘭令遲遲沒有再動。
段翊霜卻做了個夢。
夢裏他見到了穆常。
穆常選擇去做和尚的那天,他勸穆常,說:“你不适合做個和尚。”
穆常卻說:“我意已決,老段,你是很了解我的人,該明白我為什麽要出家。”
段翊霜想,他當然知道穆常為什麽要出家。
出家就意味着遠離塵俗,遠離世間,從此塵歸塵、土歸土,過往的愛恨情仇全部都要抛之腦後。
段翊霜什麽都知道,但他勸不出第二句。
他慣常惜字如金的。
所以段翊霜只說:“希望你不會後悔。”
穆常說自己不會後悔。
——但段翊霜說得不錯。
穆常不适合做和尚。
穆常出家的時日不長,卻已和人打過三次架。
因為穆常是性子裏沒有“忍”這個字。
他出家,是想要忍。
可他忍不住。
出家之前,穆常有個很好的兄弟,他又是個極仗義的人。
在得知兄弟出事之後,穆常孤身拎着棍子殺進別人府中,滿府上下一個也沒放過。
他罪孽滔天,是段翊霜渡了他。
段翊霜不殺他。
段翊霜說:“我明白的。”
只需要這麽四個字,穆常就注定了要跟他走。
段翊霜不是個很純粹的俠客。
他的善良與漠然總在一線之間。
他既說穆常沒有太大的過錯,又說穆常應該為了無辜的人贖罪。
踏進寺廟,和段翊霜分別的那天,日頭很大。
曬得厲害。
穆常雙手合十,站在門前。
段翊霜就和他默然對望。
許久。
段翊霜忽而聽到穆常問:“老段,你行走江湖這麽多年,有沒有過那麽一刻,像我當初那樣,哪怕明知道屠人滿門是件錯事,卻還是孤注一擲地想要去做?”
段翊霜眉眼間籠了層霜。
又冷又淡。
段翊霜夢到自己在回答:“沒有,我不會孤注一擲。”
那句話音落下,他卻聽到有人問了第二個問題。
“你說真的?”
竟是薛蘭令的聲音。
作者有話說:
小翊:我一視同仁,不會孤注一擲,我很公平,不會搞特殊。
小翊:真香!
教主:我喪心病狂,不擇手段,我無情無心,我不會愛任何人。
教主:真香!
穆常:你這麽多年第一次夢到我,就是為了夢到薛蘭令嗎!!(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