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夢裏所有都變得迷蒙難明。

穆常的面目也逐漸化為道道不可深究的虛影。

唯有另一個人影,清晰而完整。

好像朝思暮想的人,就這般走進了夢中。

可那張臉模糊的輪廓裏,竟又只是自己。

段翊霜也就随之懂得。

問這句話的人并不是薛蘭令。

——而是他自己。

薛蘭令已回到了七刀門中。

他既不知段翊霜的夢境,亦不曾聽到段翊霜的自問自答。

他只稍稍坐了一會兒,便又推門離去。

薛蘭令不算很忙。

可他身為七刀門主的“心腹”,必然會有許多的事情要做。

祝榭對他并不嚴苛。

甚至可以說,他完成的任務裏,沒有一樁,堪稱絕對危險。

——那些危險,是無論武功高低,凡是有心,皆可避免的。

薛蘭令就這樣回到了七刀門中。

然而他沒有去見祝榭。

他知道,祝榭一定會先來見他。

也許是在某個深夜,又或許是在某個黃昏。

但不會是在清晨。

因為祝榭會帶着酒來,所以一天中最明亮的時刻,祝榭就絕對不會來。

那不适合飲酒。

薛蘭令料想得不錯。

他去錦行樓裏見過煙柳花魁,那他的身份在祝榭的眼裏,就不再是什麽秘密。

他并沒有刻意讓煙柳花魁隐瞞自己的身份。

只要祝榭想知道,那祝榭就一定會知道。

——縱然煙柳花魁和祝榭已經沒有了情誼。

但情誼的結束,并不意味着交易也會随之消失。

祝榭從前喜歡去錦行樓。

不代表祝榭如今不會去。

祝榭從前喜歡煙柳花魁,也不代表他現在還會喜歡煙柳花魁。

所有的事情都會改變。

但彼此的利益是很難去輕易割舍的。

所以薛蘭令在找上煙柳花魁,順其自然般問起七刀門時。

他就已做好了與祝榭見面的準備。

不是以精英殺手和門主的身份。

而是以薛蘭令與祝榭的身份。

祝榭也做好了這個準備。

祝榭提着兩壇酒,在黃昏晚霞最為濃烈的時候,太陽最為赤紅的時候。

祝榭與薛蘭令在七刀門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上停步。

他們席地而坐,不在乎泥土灰塵,也沒有刻意挑選什麽風景。

這裏只适合眺望遠處的高山,适合吹一陣風,看叢生雜草。

沒有任何值得欣賞的風景。

也沒有酒桌。

酒杯放在地上,和酒壇一起,也和他們一起。

但酒一定會很幹淨。

因為他們要把酒喝進肚子裏。

所以就算這裏的泥塵能讓衣服、鞋襪變得髒污,祝榭帶來的酒,也還是會很幹淨。

祝榭先斟了兩杯酒。

祝榭道:“你去了錦行樓,問了關于七刀門的事情。”

薛蘭令道:“不錯。”

他們開門見山,沒有多做寒暄。

也許是彼此都很了解,沒有意義的虛與委蛇,只是在浪費時間。

祝榭又道:“你卻可以直接問我,倒不必去問煙柳花魁她們。”

薛蘭令道:“若我只是門中的殺手,那我得到的答案,不一定會是我想要的答案。”

祝榭問:“你為什麽想知道七刀門?”

薛蘭令低聲反問:“你覺得我為什麽想知道呢?”

祝榭道:“你有你的道理。”

薛蘭令道:“你可以猜想我的道理。”

祝榭道:“不如你也來問些問題,讓我慢慢猜你究竟有什麽道理。”

薛蘭令淡淡一笑,執起酒杯,先将酒水一飲而盡。

薛蘭令問:“你覺得我與七刀門有仇?”

祝榭道:“這是我的第一個想法。”

薛蘭令問:“你以為我和七刀門有舊?”

祝榭道:“這是我的第二個想法。”

薛蘭令問:“你又想,我只是好奇七刀門而已,其實沒有任何別的目的?”

祝榭道:“這是我現在的想法。”

薛蘭令道:“我的确很好奇七刀門,想知道為什麽七刀門會是個殺手組織。”

祝榭道:“七刀門從前并不是個殺手組織。”

薛蘭令道:“我已知道了這個過往,但我之所以要探聽七刀門,是因為我還想知道——七刀門知道多少事情。”

他的一句話裏有未盡的深意。

祝榭不可能将這種深意當成理所當然。

這些深意只意味着,薛蘭令的目的就藏在這裏。

祝榭沉思片晌,問:“你想通過七刀門知道什麽事情?”

薛蘭令道:“若我直說,那祝門主就會顯得很沒有誠意。”

祝榭只得給他斟了杯酒。

祝榭道:“你已知道我的身份。”

薛蘭令道:“祝門主是想說以前的身份,還是現在的身份?”

祝榭道:“以前的身份與現在的身份,又有什麽區別?”

薛蘭令輕之又輕地反問:“祝門主以為呢?”

這就像是兵不血刃的交鋒。

祝榭仰頭喝了杯酒。

他嘆道:“不錯,我以前是白陽山莊的人,我甚至坐到了護法的位置上。我很得莊主的重用,為莊主做了很多的事情。就像現在的你一樣。”

薛蘭令的目光沒有落在他的身上。

那雙眼睛在凝視遠處的高山,似乎山巅有漂亮到極致的景色,讓人挪不開眼。

祝榭又道:“可我和你很不一樣,因為我從來沒想過去問,白陽山莊是什麽?我只覺得莊主重用我,我就要為莊主做無數的事情,哪怕要我的命,我也要報答莊主的知遇之恩。”

薛蘭令道:“可你現在卻是七刀門的門主。”

“不錯,我現在只是七刀門的門主,而不是白陽山莊的護法,”祝榭深吸口氣,沉聲繼續,“而我之所以來到靈門城,做了七刀門的門主,卻是因為莊主的命令。”

薛蘭令淡淡應話:“願聞其詳。”

祝榭道:“那年莊主交給我一個很特別的任務,他讓我去靈門城,去一個叫七刀門的地方。莊主說,七刀門在江湖上聲名不顯,甚至沒有幾個人知道,但這個組織卻很重要,要我一定要在七刀門站穩腳跟,為莊裏好好做事。”

“我很信任莊主,是莊主給了我出人頭地的機會,讓我能在莊裏做個有頭有臉的人,而不是路邊的乞丐、任人宰割的魚肉,這讓我毫不遲疑,我答應了莊主,并且發誓一定會完成這個任務。”

祝榭又為自己倒了杯酒,将之飲盡,他繼續道:“最開始的時候,我來到靈門城吃了很多苦,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七刀門的下落。可我必然要完成這個任務,所以我做了很多努力,終于,得到了進入七刀門的機會。”

“那時的七刀門可沒有月圓集會,可七刀門也有任務——卻不是殺人。那時的七刀門,其實,是個情報組織。”

所謂情報組織,正如天機門一般,能通曉江湖中的大事小事,甚至隐秘之事。

只有他們不願意說出口的,沒有他們無法探聽到的。

然而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祝榭猛地撈起酒壇,狠狠灌了口酒,“在我越來越了解七刀門,得到門主賞識的時候,我越來越知道,我以為的都只是我以為!我算什麽東西!我真可悲、可憐,甚至可恥!我恨自己,我甚至恨不得想殺了自己!”

“可我不能,”祝榭眼露痛苦,他緊緊蜷着手指,顫聲道,“我發了誓,莊主對我也有知遇之恩,等門主死後,我接任了門主,莊主對我很滿意,讓我交出江湖上所有的情報。我手握七刀門,我就可以颠覆這個情報組織。”

薛蘭令道:“可你現在是七刀門的門主。”

祝榭道:“不錯,我沒有聽從莊主的話,我沒有交出江湖上所有的情報。我叛出了白陽山莊。”

薛蘭令便落了目光在他的臉上。

那目光有些溫柔,又帶着讓人沉迷的吸引力。

薛蘭令問:“為什麽呢?”

祝榭回答:“我不願讓這樣的人得到江湖上的情報!任何一件都不想!他對我的确有知遇之恩,可當我身為門主,能夠翻閱更多的情報時,我便知道,這世上任何恩情都可以作假!天底下有很多事情我還不夠了解!”

薛蘭令道:“所以你現在成了七刀門門主,不僅和白陽山莊毫無關聯,還和白陽山莊勢不兩立。”

祝榭點頭:“這是我做得最對的一件事。”

“正因為我在這個暗無天日、幾乎沒有人知道的地方茍延殘喘着,我才能保持清醒,不變成莊主的傀儡與工具!我可以做一個人,而不是他趁手的武器!”祝榭的聲音裏浸滿了恨意,“終有一日,我要走出去!”

薛蘭令淡笑道:“你會走出去的。”

祝榭擡眼看他。

祝榭忽然道:“你的刀法很好。我似乎曾經見過。”

薛蘭令道:“我不會用刀,我用匕首。不過……”他輕聲,“匕首亦是短刀。”

——“我少時認識了一個人,我們都叫他酒鬼。酒鬼喜歡喝酒,無論去哪個地方,他必然在腰間挂着個酒葫蘆。他教我拳法,教我如何用匕首取走別人的性命,教了我很多很多,我把他當作老師、朋友、知己,直到他死了。”

薛蘭令垂下眼簾,指尖撫上杯沿:“他死的那天,是深夜,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渾身都是血,除了血,只剩下血。可他的酒葫蘆很幹淨,沒有一丁點兒的污漬。我打開酒葫蘆時,裏面的酒還是新釀的,很香,也很幹淨。和他那麽肮髒的身體完全不一樣。”

祝榭的眼珠狠狠震顫着。

他張大嘴,癡癡看着薛蘭令,心似乎都要跳出來了。

薛蘭令道:“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

祝榭閉了閉眼,他道:“好!你……只要你殺了黎星辰,我就告訴你所有我知道的,關于你想知道的事情!”

頓了頓,他又加上一句:“黎星辰身上有太多莊主的秘密,你若擒到他,一定要拷問出所有之後再讓他死。”

薛蘭令沒有任何遲疑。

他為自己斟了杯酒,輕聲道:“我記住了。”

作者有話說:

二卷快要結束了,

第三卷的主角是黎星辰。

關于教主到底喜不喜歡小翊,愛不愛小翊。

這個時候想要知道答案,那就永遠都不會有答案。

其實看一直的劇情就知道,教主是個有血海深仇又厭世的,他只想報了仇就去死。

所以他沒有什麽時間思考情情愛愛的東西,也不覺得情愛有什麽了不起。

而小翊也從來不以情感裹挾教主,更不會追究愛不愛喜歡不喜歡。

他們最終能在一起的原因就是他們的靈魂可以共鳴。

小翊能理解教主的所有,無論是厭世、仇恨、痛苦、謊言、騙局,小翊永遠都不會質疑、責問、對此失望或想去承擔。

小翊是一直縱容教主的,而他站在很理性的位置,不被情愛左右。

這才是教主最終會愛上他的理由。

小翊永遠不會問愛不愛,他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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