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蝴蝶就停在他的掌心。
只要他想要握住它,它就會立刻斃命。
然而他并沒有這麽做。
——他是個很善良的人,無論旁人有多少看法,至少他是這樣評價自己的。
有琴弘和等來了薛蘭令。
在黃昏走過,只剩下黑夜的時候。
蝴蝶一直在他的掌心,好像能在他的手上品嘗到什麽美食。
可他的手上沒有這些東西。
他有漂亮的手。
能救人,也能殺人。
他手上碰過最多的東西是毒藥。
有琴弘和應當是帶着毒的。
他卻還覺得不夠。
他站在長長的街道前,夜色很濃,酒肆茶樓映下來的燈火有些暗淡。
他将掌心的蝴蝶拂去,卻又被它不遺餘力地追逐着,攀上了屈起的骨節。
有琴弘和道:“在江湖上能有這個功夫的人不多。”
薛蘭令道:“這個人,也許你我都很熟悉,熟悉到了不想再見到的地步。”
有琴弘和笑道:“這世間沒有我不想見到的人,因為我不想見到的,已經死了。”
薛蘭令道:“我不想見。”
有琴弘和道:“也許你們很快就會再見。”
薛蘭令道:“見過又會怎麽。”
有琴弘和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從斷珑居開始,如果有人誠心悔過,那殺了黎明達,比滅了斷珑居更有誠意一些。”
薛蘭令道:“斷珑居的确沒有任何價值。”
“它卻也有一定的價值,”有琴弘和意有所指,“至少它的覆滅,意味着它曾經存在過。”
薛蘭令道:“我也不需要誰插手。”
有琴弘和道:“以你如今的武功,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他,也不算是難事。”
薛蘭令道:“可我永遠都不會這麽做。”
有琴弘和低聲問了:“為什麽?”
茶樓酒肆揚起高高的旗幟。
夜裏來了陣風。
薛蘭令望着夜色時總讓人覺得他很孤獨。
可他或許享受這種孤獨。
人之所以清醒,就在于他很孤獨。
越孤獨的人越清醒。
心裏有事,總好過糊糊塗塗。
薛蘭令道:“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走他的性命,是下下策。”
有琴弘和問:“那什麽是上上策?”
薛蘭令垂下眼簾,他偏頭看了眼有琴弘和手背上緩緩振翅的蝴蝶。
他伸出手去。
蝴蝶便似聞到了更甜美的香味般,毫不遲疑地飛到他的指尖。
天底下沒有無緣無故的示好。
至少在薛蘭令看來是這樣。
他漫不經心地撫上蝴蝶漂亮的翼翅,指腹下的觸感柔軟而細膩。
他攏下所有。
蝴蝶就在他的指間死去。
——“這樣死,無聲無息,算不上什麽公平,也絕沒有公道可言。”
薛蘭令的聲音散在風裏:“我要全天下都知道他如何人面獸心、道貌岸然,我要他身敗名裂,要他家破人亡,要他失去一切。”
“終有一天,我會讓他跪在我的面前,匍匐在我腳下,要最不讨歡心,卻最最卑賤。”
他展開手,舒展手指。
蝴蝶的屍體被碾碎了,只留下兩面剔透薄亮的翅膀。
翅膀順着風吹去的方向飄了起來。
薛蘭令的目光落在翅膀上,竟似有幾分眷戀神色。
有琴弘和極少在他的身上感覺到如此外放的殺意。
或者可以說。
他這段時日以來的溫柔,足以讓自诩了解他的有琴弘和掉以輕心。
他們也許會逐漸忘記。
忘記他身上背負着什麽血海深仇,忘記他活到現在,走到這裏,要的從不是“及時行樂”“快意江湖”。
薛蘭令要的是淋漓鮮血,是天下大亂。
他是伸手攪動風雲的落棋人。
長長的影子照在了青石上。
酒肆裏有人喝酒胡鬧,有人不發一言,喧鬧與安靜劃分出兩個世界。
段翊霜就坐在安靜的一方。
他不喝酒。
他細心地看自己的劍,劍就被他放在桌上。
他周圍沒有人坐着。
哪怕他看起來并不兇神惡煞,也沒有頤指氣使要兩壇酒來飲。
大家卻都好像在懼怕他。
段翊霜不在乎他們的想法。
他只認真地檢查。
他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顧惜自己的劍。
他覺得委屈了它。
他最不愛委屈它,卻偏偏又委屈了它。
也許是因為作為主人,段翊霜自己已是個委屈的人,實在沒有更多心神去不委屈它。
他的指腹摩挲着劍柄。
他的目光落在劍鋒上。
段翊霜卻并沒有想他的劍了。
他開始想薛蘭令。
想他們究竟算什麽,是知己還是朋友,是萍水相逢還是陌路不識。
可事情遠沒有如此簡單。
因為他們或許什麽都談不上。
世上大多數的人,若是足夠親密,親近非常,那再如何也是“熟悉”。
他和薛蘭令卻不是這樣。
他不能說走就走。
薛蘭令卻做得到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但凡他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人,哪怕他學到黎星辰和穆常半分“厚臉皮”,他也不至于狼狽成這樣。
——僅僅是問一句,要一個答案,都像是在問天大的難題,是在要命。
他想得很深,也想得有些久。
他緊皺着眉頭。
直到有人坐在他身旁,握着劍柄往右一推,将劍封回了鞘中。
那只手很冰。
段翊霜遲鈍地回過神來,目光就停在他與薛蘭令相貼的手上。
劍柄是藍色的。
他最珍愛這深邃幽遠的劍。
薛蘭令的手卻顯得有些蒼白。
比起讓他珍愛,他更覺得心悸。
他對薛蘭令的所有都很好奇,卻永遠也問不出口。
他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
以至于每當想到一種可能,都會覺得痛苦。
他不認為自己會心疼。
因為薛蘭令遠比他所有的想象都更強大。
他只會偶然去想,想究竟發生過什麽,才會讓一個十九歲就已能獨步武林的人,裝下這麽多不願啓齒的心事。
段翊霜又在想薛蘭令了。
哪怕他想的人就坐在他身旁。
薛蘭令将掌心放在他的手背上。
任誰也不會知道,這只冰冷蒼白的手,将将取走過一只蝴蝶的生命。
因為蝴蝶太輕。
輕到就像碾死一只螞蟻,順手折下一朵盛綻的花。
薛蘭令就用這樣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薛蘭令問他:“在想什麽?”
段翊霜不能承認說自己在想他,不能說這種實話。
他只能回答:“在想一些事情。”
他知道薛蘭令絕不會追問。
他不想說的事情,薛蘭令永遠也不會問。
就像他想知道的事情,他從不去問。
他們之間有距離嗎。
那距離分明消失過,在夜裏,在神智渾噩消卻的一剎那。
他甚至覺得他愛過他。
但段翊霜無疑是個清醒的人。
他與薛蘭令同樣孤獨。
因為走過的路太長,去的地方又太虛無缥缈,追求的東西總是很遠很遠。
一旦要走,要走到盡頭,要追到結果。
路上就很可能丢掉所有。
這些擁有過和未擁有的,都會失去。
薛蘭令又道:“我找到了王小四,他承認自己什麽都不知道,給出的也的确是假情報。”
“但他确實聽說過這個人,雖然不能确定是男人還是女人,卻能确認,這樣一個人,是來自扶義城。”
段翊霜道:“從扶義城來,那天機樓應該知道此人的消息。”
薛蘭令道:“如果天機樓也不知道呢?”
段翊霜問:“那你知道嗎?”
薛蘭令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比起天機樓,還是自己去找比較适合。”
段翊霜問:“要怎麽找?”
薛蘭令溫溫柔柔地笑了:“去扶義城,總會找到。”
段翊霜卻道:“你不想留在這裏,你想去扶義城。”
薛蘭令道:“我在扶義城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做。”
段翊霜側首去看他。
唯有在這個時刻,段翊霜覺得自己有資格追問:“是你必須要做的事情?”
薛蘭令卻搖頭:“不算是必須要做的事情。”
段翊霜問:“那算是什麽?”
薛蘭令靠近了他,那淺淡的香氣似乎一瞬間就将他圍困其中。
薛蘭令說:“只要你求我,你聽我的話,那我想做的事情,就可以暫時變成不想做的事情。”
段翊霜蹙了下眉。
他說:“你為什麽總是想要我求你?”
薛蘭令眼睛彎彎,恍似盛着星海銀河般亮:“我很欣賞你的堅定,所以終有一日,我會找到你那個擺在所有人面前的破綻。”
——那是他曾經在山間夜下說過的話。
段翊霜還記得,自己當初問他——“然後要如何對我?”
薛蘭令說:“我會怎樣對你呢?我也不知道。”
段翊霜的雙眼微微睜大。
他一霎讀懂了薛蘭令現在的答案。
薛蘭令也的确應下他的這份“讀懂”。
薛蘭令道:“我現在已經找到了你的破綻,所以也就到了我該怎樣對你的時候。”
段翊霜已知曉他究竟在做什麽,又看到了什麽破綻。
可段翊霜還是要問:“你看到了我擺在所有人面前的破綻?”
薛蘭令點了點頭。
他很少這麽溫柔,隐隐顯出幾分乖順,像個極懂事聽話的晚輩。
但他的聲音與言語總是帶着尖利的刀刃。
每一回,都會輕易紮進人心最深處的隐秘裏,不沾血,不覺痛,卻又什麽都嘗盡了。
薛蘭令笑意盈盈同他講:“你對喜歡的人毫無底線,這就是你最大的破綻。”
作者有話說:
有琴弘和:有你不會的事情嗎?
教主:不會生孩子。
有琴弘和:???????
小翊:我真的是有底線的人。
穆常:沒錯,我作證。
黎星辰:的确,我作證。
朱子平:我也可以作證。
八大門派&全江湖:我們都可以作證。
小翊:但是我的底線對薛蘭令沒用。
衆人:?????
有琴弘和:我可以解釋,在薛蘭令面前有沒有底線都沒用,因為薛蘭令沒底線。
教主:是的,我沒有底線。
小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