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不會把你還給他的
乾化三年臘月初四,燕京大雪。
這一年的冬季格外寒冷,才入冬一月有餘,便已下了兩場,及至進了臘月,又落了一場大雪。
俗語雲,瑞雪兆豐年。
然而這場雪,卻是沉沉的砸在了京城權貴圈的心頭。
今上登基不過三載,便連辦幾樁大案,更是一舉将自己的兄長、先帝欽封的慎親王親手送進宗人院。
慎親王在朝中經營多年,其勢力盤根錯節,一朝倒臺,牽連者衆。
自去歲十月至今,抄家滅門者不下數十,羁押流放者更是多達數百人之衆。
現下的京城刑部天牢裏,依然關押着數十犯人。
這日清晨,天牢盡西頭的牢房之中又傳來一聲大夥都熟悉了的暴喝:“就給你爺爺吃這豬食!滾!”緊随着,便是乒乒乓乓的碗盤碎裂聲、人的叫罵聲,亂了一陣,又靜了下去。
一名年輕牢頭手裏提着個飯籃子,口中罵罵咧咧的向外走去。
才走至大牢門口,頂頭一陣風雪險些将他推回門內。
這牢頭禁不住脫口道了一句:“好大風雪!”
一旁冷不丁一人說道:“這麽大的雪,來年是個好年景。就不知這裏面的人,能不能挨到明年了。”
這牢頭定睛一看,卻見那說話之人正是自己的師父王虎。
王虎看他提着飯籃子出來,笑問道:“怎的,他又鬧騰了?”
他摸了摸鼻子,冷哼了一聲:“挨到明年?我看他命長着呢!師父,你老人家說,咱們爺倆幹這差事幾年了,幾曾見過這麽大譜的犯人!一日三餐,三茶六飯的伺候着,倒越發敬出些祖宗來!倒好,今兒一早熬好的粥兒又不吃,要什麽銀絲鲊湯。我打從娘胎裏出世到現下,活了二十來年,就沒聽說過這麽個玩意兒!這不是刁難人麽!這要不是看在鄭四爺的面上,我早一耳刮子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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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虎笑了笑,說道:“好歹,人家之前也是國公世子,打小兒錦衣玉食的長大,哪裏受過這等苦。”
那牢頭啐了一口,濃痰在雪地上砸了個坑:“那他回國公府裏耍他那威風去啊,跑到刑部天牢裏幹什麽來了!”話未說完,他卻指着遠處嚷道:“師父你瞧,有輛馬車過來了。這大風雪裏,不知哪家的家眷這等上心,還過來。”
王虎順他手指望去,果然見一輛馬車頂着風雪向這邊駛來,車上懸着兩盞氣死風燈。他目力甚好,饒是這風雪之中,還是看清了那燈上寫着兩個大大的“鄭”字。
他擡手朝徒弟腦後拍了一記:“什麽家眷,那是你鄭四爺來了,還不快迎!”說罷,邁步走進風雪之中。
那馬車來的甚快,立時就到了眼前。
車上跳下來一個伶俐小厮,開了車門,恭恭敬敬的道了一聲:“爺,到了。”
那師徒二人只見一雙繡了雲紋的白錦緞靴子映入眼簾,車廂之中便下來一名青年男子。
此人大約三旬年紀,身披一領鶴氅,頭戴白玉冠,面色白皙,兩道濃黑的劍眉瞬時便沾上了雪花。
他立在風雪之中,恍如一株高山雪松,玉樹臨風。
王虎領着徒弟,向他恭恭敬敬的抱拳作揖:“鄭四爺,這風大雪緊,您還親自過來。有什麽要緊事,打發下人來知會一聲也就是了。”
那鄭四爺神情冷淡,漠然道:“下了雪,我倒有些擔憂我那侄兒,所以特來瞧瞧。他可還好?”
王虎忙不疊回道:“好好好,四爺放心,公子在我們這兒,一切安好。這一日三餐,三茶六飯,都是不少的。”
鄭四爺不置可否,轉身向那車廂內低低道了一聲:“英兒,下車吧。”
車裏便響起一道軟糯的童音:“是的,父親。”
話音落,車中便下來一名身着寶藍色錦緞棉衣的小童來。
這小童約莫四五歲,生的甚是白淨可愛,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若不是梳着抓髻,倒叫人以為他是個女娃子。
鄭四爺便牽了他的手,踏着厚厚的積雪,向天牢內行去。
王虎望着這父子二人的背影,不由啧啧嘆道:“當真瞧不出來,鄭四爺這麽個玉雕一樣的人,竟然能下那樣的狠手。自家檢舉自家,把一家子人鬧了個家破人散,他自己卻落了個皇帝跟前的紅人。”
他那徒弟在旁問道:“師父,以往怎麽沒聽說這鄭四爺還有個小少爺?他也沒娶親啊。”
王虎瞅了他一眼,罵道:“我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一天天的連個成算也沒得,這年歲都活到狗身上去啦?!他那樣身份的人,又常年替皇上在外頭辦差,就有個妾侍私房,與他生個小少爺,又有什麽稀奇!他既回了京,那孩子自然要帶回來認祖歸宗。”話到此處,他卻又低聲嘀咕道:“這家都讓他攪和散了,哪兒還有祖宗給他認啊。”
鄭四爺牽着那孩子的手,一步步的走入天牢之中,朝着甬道深處西頭走去。
天牢盡西頭的牢房之中,一名缁衣男子靠牆而坐,原本健碩颀長的身軀蜷縮着。
雪光透過高居牆頭的窗棂灑了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那張曾令京城無數名媛淑女為之傾倒的俊美面容上,如今憔悴不已,那雙丹鳳眼下染上了一抹重重的陰翳。
男子看着窗外凍得結實的冰棱子,平靜無波的眼眸中微微現出了一抹異色。
他将手指在桌上的茶杯之中輕蘸了一下,便在桌面上畫出一個“桃”字。
天幹物燥,那字跡轉眼就幹了,他便再蘸再寫。
寫了大約十來個,男子不自覺喃喃道:“桃兒……咱們成親那日,也下的這般好雪……”說着,幹裂的唇泛出了一抹笑意。
鄭廷棘卻怎麽也想不到,他堂堂國公爺世子,一世風流,紅粉知己無數,及至這落魄之時,最思念的卻是他那個已亡故多年、從來就看不上眼的亡妻。
亡妻娘家姓宋,其父原不過是個百夫長,後因腿傷不能再行軍打仗,不得已自行伍中退了出來,還鄉之後以務農賣面為業。
他這外家從根兒上起就是鄉下人,與女兒起名字竟就因她出生那日,鄰裏送了一筐桃兒過來,遂就叫了個桃字。這等土氣的名字,令他成婚之後,在一衆世家子弟堆兒裏,沒少吃人笑話。
這般一個家世,本是無論如何也高攀不上靖國公府這樣的門第的。
然而這老國公爺在世時,曾領兵往西南平叛,可巧那宋家的父親正在其麾下當兵。期間,一次會戰,老靖國公為誘敵,卻反被敵方圍堵在一處山坳之中。其時情形兇險無比,多虧宋父冒險外出送信,引來大軍将敵方一舉殲滅,朝廷一戰大捷。靖國公府也因此,受到了先帝的褒獎。
老靖國公原本想重用提拔宋父,然而宋父在作戰途中腿上中了箭傷,雖經軍醫診治勉強好了,到底落了些病根。如此一來,宋父便無心于行伍生涯,又一心惦記着家中妻小,遂退伍歸鄉。老靖國公挽留不住,便贈送了百兩銀子以為報答,并要與其約為兒女親家。宋父自知門第不配,執意推拒。然而老靖國公卻道,若無宋父的舍命送信,他也沒這條命在了,執意要結這門親事,派了親信将信物和聘禮送到了宋家。但那時靖國公府并無合适的子弟,唯有第二房的孫兒鄭廷棘與宋家的幺女宋桃兒年歲相合,遂定下了這門親事。
那一年,鄭廷棘不過三歲。
自幼年時起,他便屢屢遭兄弟姊妹及那些世家子弟們的恥笑,說他有個鄉下的媳婦。
童年遭受的恥辱,令他遷怒在了這沒過門的妻子身上。
打從宋桃兒過門之後,他便沒有正眼看過這個正妻,在後宅納了幾房妾侍通房,還在前往江南為慎親王辦差的任上,蓄了一房外宅。
鄭廷棘在外風流快活了幾年,将宋桃兒丢在後宅之中不聞不問,仿佛如此,他就能擺脫他那正妻給他帶來的羞恥。
然而慎親王一朝倒臺,他靖國公府世子作為慎親王的親信,自然也遭到了皇帝的鏟除。
僅是結黨營私一條罪名,便将他從國公爺世子的位子上拽了下來,一家老小下獄的下獄,流放的流放。如今,唯剩他自己一人孤零零的關在這刑部大牢之中。
不知為何,淪落入這個境地時,他最為思念的竟然是那個鄉下嫁來的妻室宋桃兒。
那雙溫柔怯媚的眼睛,他在洞房花燭夜裏掀起蓋頭時看見的眼睛,如今時時出現在他的夢中。
“桃兒……這些年對不住你了……”
“人都已不在了,說這些廢話又給誰聽呢?”
清冷且不無諷刺的話音自監牢外響起,鄭廷棘順手抹去了桌上的字跡,看向牢外。
只見監牢外,一俊逸男子長身玉立,落雪在他肩上已漸漸化去,順着鶴氅一滴滴的滾落在地上。
看清來人,鄭廷棘唇邊浮起了一抹冷笑,譏諷道:“原來是四叔。四叔忠于皇上,告發了全家,如今想必高官厚祿。這等六親不認的冷酷本事,侄兒還真是望塵莫及。這大雪天,四叔不在府中賞雪飲酒,走到這刑部大牢裏看望一個階下囚做什麽?”
這來人,便是鄭廷棘的四叔、老靖國公最小的兒子鄭瀚玉。
鄭瀚玉居高臨下的睥睨着牢中之人,仿若在看一只卑微的蟲子,他言道:“今日,我必是要來瞧瞧你的。畢竟,今兒是她的忌日。”
鄭廷棘臉上的笑意逐漸淡去,半晌才厲聲道:“那又如何?她是我的妻子!”
鄭瀚玉不為所動,淡淡道:“你的妻子。她自進了鄭家大門,你可有一日當她是妻子?你把她扔在後宅不聞不問,哪怕她病逝,料理後事之時你也不曾回來看過一眼。說她是你的妻子,你配麽?認真算起來,你在江南收的那房妾,才更像你的妻子罷?”言至此處,他莞爾一笑:“我今日來,是要告訴你一樁事。你在江南豢養的那個李氏,聽了你下獄的消息之後,轉頭便跟了一個泗水郡的客人走了。你與她置辦的房舍財物被她變賣一空,一并落到了她新歡手裏。”
鄭廷棘面色陰郁,死死盯着鄭瀚玉一言不發。
鄭瀚玉劍眉微挑,又道:“今日我來,是要告訴你一樁事。我将桃兒的墳自鄭家的祖墳裏遷了出來,安置在了一處風水寶地。待得百年之後,我會命人将我二人合葬在一處。那墓碑之上,也不會有你的名字。”
此言一出,鄭廷棘那原本俊美的臉孔頓時扭曲起來,他霍然起身,一個箭步沖至欄杆處,向着鄭瀚玉吼道:“你這個瘋子!她是你的侄兒媳婦!你這般不顧天理倫常,就不怕被萬人恥笑麽?!”
鄭瀚玉凝視着他的眼眸,微笑說道:“你以為,能告發自家親屬結黨營私、貪腐行賄的人,會在乎這個麽?”說着,不待鄭廷棘有所回應,繼而道:“還有一件事,我險些忘了。”
言罷,鄭瀚玉低頭,向随着自己的孩童說道:“英兒,這是你堂兄,來認個人。再往後,怕就見不到了。”
那名叫英兒的孩子望着鄭廷棘,靈動的大眼睛水盈盈的,倒一點兒也不畏怯,脆生生喊道:“堂兄。”
鄭廷棘滿臉譏諷,冷笑道:“四叔在哪兒養下的私生子,帶回來認祖歸宗麽?”
鄭瀚玉拉着英兒的手,笑道:“你仔細瞧瞧,這孩子長得像誰?”
鄭廷棘聽他如此說來,便打量了那孩子幾眼,原本想再諷刺兩句,卻在看清了那孩子的眉眼之後,頓時改了神色。
這叫英兒的孩子正自目不轉睛的望着他,那雙水靈靈的杏核眼,倒似極了……
鄭廷棘面色有些呆滞,他不敢再看那孩子一眼,重又看向鄭瀚玉,粗喘了口氣,低聲質問:“這孩子是什麽人?!”
鄭瀚玉笑的雲淡風輕,淡淡說道:“他叫我父親,桃兒便是他的母親。論起來,你是他的堂兄。”
“你胡說!!”
鄭廷棘兩眼赤紅,猛地撲在牢門上,長臂一伸,就要去抓英兒。
鄭瀚玉眼疾手快,拉着英兒急退一步,避開了鄭廷棘。
只見鄭廷棘滿面猙獰,怒吼道:“這絕無可能!宋桃兒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室,是你的侄兒媳婦,怎會與你生下孩子?!鄭瀚玉,你哪裏尋來個野種,特特兒來激我麽?!”
鄭瀚玉眉宇微揚,水色的薄唇噙着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仿佛極是滿意鄭廷棘這幅癫狂狼狽的樣子。
他啓唇輕輕說道:“信與不信,你心中自有論斷,也不必我多費唇舌。”
鄭廷棘緊盯着他,半晌低聲道:“你為何不索性殺了我?”
鄭瀚玉微笑:“哪有這般容易?她受過的苦楚,豈是你一死可以償還的?”說着,他又揚聲道:“念在鄭家祖上有功于社稷,皇上赦了你的死罪,改為流刑。族長與幾位長輩商議,不能留你辱沒祖宗,将你這一支從族譜除名。自自此之後,鄭家再無此人。”
鄭廷棘雙手緊握着欄杆,十指青白,他緊抿着雙唇,目光在眼前這對父子身上逡巡,面孔扭曲猙獰。
鄭瀚玉握着那孩子的手,輕輕撣去氅衣上化了的雪水,又道:“旅費盤纏,及押送你上路的差人,我都替你打點好了。怎麽說,你也曾是我的侄兒,你且安心的上路罷。”
言罷,已是無話可說,他拉着英兒,轉身就要離去。
鄭廷棘看着他背影,忽然失聲道:“且慢,你若還認我是侄兒,我便求你一樁事。”
鄭瀚玉頭也未回,丢下一句話:“若是想去桃兒墳前祭掃,那卻不必了。我想,她并不願見你。”
一語畢,這父子二人便出了大牢。
鄭廷棘癱倒在牢房之中,他明白鄭瀚玉不會輕易放他死去,他便是要用活着這件事來折磨自己。
桃兒當真與他有私麽?
鄭廷棘并不十分确信,他離家數載,不知家中情形。
依着桃兒的性情為人,應當不會做下這等違背倫常、背夫偷人的勾當。然而,那叫英兒的孩子,英兒的那雙眼睛又實在令他動搖。
事實究竟如何,已無人能告知他了。如今的他,不過是一條敗北的喪家犬,也無力再去追尋真相。
往後餘生,每一日他都要活在這疑惑、焦慮與嫉妒的煎熬之中。而這,大約就是鄭瀚玉想要看到的罷?
又五日,京中風雪漸停,鄭廷棘被官差押解着,一步三回頭的離京上路。
鄭瀚玉在府中後園卷棚內賞雪,園中栽有數棵桃樹,風欺雪壓,枝丫光禿禿的。
聽了下人的來報,他神色淡漠,負手自語道:“桃兒,我将他攆走了,往後你再也不是他的妻子了,可歡喜麽?”
這話,自是無人應答的。庭院之中,寂寂無聲。
京城這場大亂,足足過了大半年方才平息。
鄭家卷入其中,本應元氣大傷,但因鄭瀚玉的檢舉之功,除涉案人等,皇帝并未遷怒旁人。
又一年,鄭瀚玉獲封一等忠靖公。
朝野皆議論,這鄭瀚玉身為鄭家子孫,為求功名利祿,不惜檢舉揭發自家親眷,果然剛強利落、六親不認、狠毒利辣的好手段,是個成大事的人。
但他身居高位,又是皇帝的寵臣,生的儀表堂堂,仍舊是京城貴胄心中的佳婿人選,但凡家中有适齡未婚女兒的,無不趨之若鹜。
然而這上門求親的,無論家世如何顯貴,皆吃了閉門羹。有好事者打聽出來,原來這忠靖公早娶過一房妻室,不知因何早早亡故了,膝下已有一子。因思念亡妻,忠靖公不肯續娶。
此事內情,唯有鄭家的幾個老人知曉。這是鄭家的秘辛,自然誰也不會張揚出去,任憑這傳言塞滿京城的大街小巷。
饒是如此,京城那些閨秀反倒議論忠靖公癡心鐘情,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世風日下這般人品性格實在可貴難得,愈發的癡迷傾情。
可憑怎樣風情萬種、如花似玉的美人,都打動不了忠靖公的心腸。
甚而皇帝有意将公主賜婚與其,亦被婉拒。
歲月便在這細碎的議論中,飛逝而過。二十年的光陰,轉眼便如流水一般的過去了。
乾化二十三年臘月初四,又是大雪天氣。
京城忠靖公府西桃花廳內彌漫着濃烈的藥味兒,廳裏服侍的衆人皆是一臉凝重。
這間府邸的主人,忠靖公鄭瀚玉久病不愈,已是行将就木。
忠靖公為了社稷百姓嘔心瀝血,操勞半世,積勞成疾。皇帝特從宮中遣了禦醫前往救治,卻也是無功而返,如今不過是靠參湯吊着。
鄭瀚玉僵卧于床上,他的床榻邊唯有獨子鄭英守着。
鄭英看着父親原本英武俊逸的面容,如今幹枯蠟黃,心頭極是酸澀,忍不住哽咽出聲。
鄭瀚玉聽見動靜,微擡眼皮,不由淺笑道:“傻孩子,有什麽好哭的,我要去同你母親團聚了。”
鄭英說道:“父親不要灰心,皇上打發人來說,西南有神醫,已派人去請了。”
鄭瀚玉不置可否,只問道:“今兒是你母親的忌日,去祭掃過了?”
鄭英忙答道:“父親放心,這是大日子,兒子不敢忘卻。這些年,母親的墳茔也是時時修繕的,栽的桃樹業已成林。”
鄭瀚玉嘴角輕揚:“好,待父親百年之後,記得一定要同你母親合葬一處。”
鄭英只覺鼻頭越發酸了,趕忙應了一聲。
父親這一世孤苦,前半生纏綿病榻,及至後來好了,又将全幅心思精力放在了公事政務之上,幾乎沒有一日想到他自身。如今行将就木,病榻跟前竟連一個血親也無。鄭氏宗族裏那些人,自從老太太過世之後,父親便同他們斷了往來。
而他,他并不能算是父親的血親。
鄭英自己心裏清楚,雖是叫着父親母親,他卻只是母親生前收養的一名孤兒罷了。
那時候,他父母亡故,族裏的人欺他年幼無人照拂,搶奪了他家的田産,竟還要把他送到廟裏去,是母親出面收容了他。
只聽鄭瀚玉又問道:“英兒,你……還記得你母親的模樣麽?”
鄭英微怔,彼時他年幼,母親的音容笑貌已大半不記,唯獨母親那雙溫柔美麗的眼睛記得分明。
鄭瀚玉卻沒再問他,只是怔怔的看着床畔,口中喃喃自語:“我還記得……她坐在這裏,喂我湯藥的樣子……桃兒……桃兒,你來接我了麽?”
鄭英忽覺得肩上似有風刮過,他急忙回頭,卻什麽也沒有看到。
“桃兒……我和你走……我要趕在鄭廷棘那厮的前頭……我不會把你還給他的……”
片刻,忠靖公府響起一片哀哭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