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仿佛初春河畔的嫩柳,正肆意舒……
她話音一出,衆人皆是一怔。
劉氏當即說道:“鎮子上出會,到處人擠人的。你一個沒出門子的大姑娘家,跑去幹啥呀?讓人擠了蹭了,回來又哭鼻子。乖乖兒的,不準去。”
宋桃兒執意道:“娘,打從嫂子過門,都是嫂子跟着爹爹和哥哥去鋪子裏忙活了。今兒鎮上出會,客人必定很多。擺攤不比在鋪子裏張羅,您就讓嫂子在家歇歇罷,我去幫襯爹和哥哥。”
三言兩語,如珠玉落盤,叮叮當當
除卻嫂子楊氏,宋父、宋母及宋長安都有些吃驚,不知自家這平日裏最乖巧溫順的小女兒,今兒忽然變了個人似的。
宋桃兒昔年在家時,是個溫柔寡言的女孩兒,凡事都聽父母的吩咐,莫說頂嘴了,連閑話也少說的。
連宋桃兒自己也忘了,自己原先在娘家時的脾性。她入國公府後,看盡世态炎涼,無一人會幫她說話,遇事只能自己為自己謀劃,自己為自己出頭。天長日久,那脾氣可不就改了?到了如今,要她再裝回昔年的柔順模樣,可當真難上加難。
宋大年未說什麽,劉氏卻有些不悅,說道:“不成,你今兒就在家呆着。快出嫁的人了,那嫁妝才繡了一半,不許出去瞎跑。叫人把閑話傳到将來你婆家的耳朵裏,可不叫人恥笑?”
宋桃兒見她母親不答應,又去求她父親。
宋大年是從來挨不住他這女兒撒嬌的,便向他渾家說:“也罷了,桃兒想去,你就讓她去。又不是京城裏的小姐,鄉下女兒哪兒有不出門的?我倒要瞧瞧,誰敢笑咱們姑娘。”
宋長安也從旁說了幾句,連楊氏也開口道:“娘,今兒天氣暖和,小妹出去也凍不着。再說,媳婦進門沒幾日,這些活計還做不順手,今兒廟會人多,媳婦怕要耽誤事,還是讓小妹去幫襯爹和安哥吧。”
宋桃兒向楊氏望去,卻見楊氏眼眸含笑,向自己微微點頭,不覺心中一暖,也回之一笑。
楊氏雖有着鄉下婦人的潑辣爽利,卻也格外的善體人意。
劉氏一家子都同意了,便也沒話好說,嘟哝了兩句,遂也罷了。
待用過了早食,宋大年與宋長安去打點行裝。楊氏與宋桃兒到廚房幫着劉氏收拾碗筷,趁着楊氏忙碌,劉氏把女兒拽到一邊,低聲責備:“你哥和你嫂子成親沒多久,正是分不開的時候,你添什麽亂哪?聽娘的話,今兒老實在家待着。前兩日,娘同你王家大娘見了一面,她說這兩日興許就要來咱們家了。這節骨眼上,你還出去,不怕惹人家笑話?”
聽了母親的言語,宋桃兒垂首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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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氏以為她改了主意,便柔聲勸說道:“過了這年,你就十六歲了,差不多該是辦事的時候了。咱鄉下的姑娘雖不似城裏的小姐規矩嚴,那也不是出門子前還随便亂跑,抛頭露面讓人亂看的。”
原本,宋家根本沒想攀龍附鳳,靖國公府的那樁婚事,宋家夫妻皆沒做指望,二人自知門第不匹,莫說時過境遷人家也未必肯認賬。即便認賬,強行成配,那高門大院規矩森嚴,各種人事勾連,桃兒嫁過去也過不舒心。只在宋桃兒小時,宋父拿來當做趣事逗弄過女兒,待孩子年歲漸大,便再未提過,只怕她存了念想。這兩年,宋桃兒已過及笄之齡,家中便也籌謀起她的婚事來。
宋桃兒人長得嬌麗,宋家在清泉村又是數一數二的殷實之家,清泉村并附近幾個村子,願求娶者多如過江之鲫,宋家只需在其中挑一個配得上女兒的即可。
然而,宋桃兒在清泉村本有個名叫王大海的青梅竹馬,兩人自小一起長大,到了這個年歲彼此都頗有幾分情意。王家家境比宋家略差些,但宋家兩口子想着都在一個村子裏,又是從小看着長起來的孩子,知根知底兒,何況自家女兒也算中意,算得上一件和美的親事。因此,宋家兩口子替大兒子操持完了婚事,便打算過了年替女兒完婚。這段心思,兩家算是心照不宣。
果然,才過正月十五,王大海的娘曹氏便私下悄悄來與劉氏通了氣兒,彼此商定了春耕之前必請媒人上門,左不過端午右不到重陽,就辦了這門親事。
劉氏滿以為,自己細細的将因果利弊與女兒說個明白,女兒便能醒悟,乖乖留在家中。
熟料,宋桃兒那張嬌嫩柔媚的臉上,浮現了一抹略帶了幾分譏諷的涼薄笑意,生生的讓那張小臉上多了一絲滄桑。
然而這笑轉瞬即逝,恍惚間劉氏只當自己看花了眼。
宋桃兒向她淺淺一笑:“娘,你放心,他家不會計較這等事的。”
劉氏見她不依,也無法可施,雖有些不大高興,但禁不住對女兒的疼愛之情,索性随了她去。
宋桃兒洗好了碗筷,又回房重新整理一下衣裝,便走出門去。
院子裏,宋家爺倆已将今日所用的物事都裝上了車,而東方天際已是曙光漸明。
劉氏與楊氏出來相送,叮囑了幾句萬事小心,和氣生財,輕易莫與人口角等語,便打發了三人上路。
宋家又一輛拉貨的平板車,專用來拉貨,有時人病了,要往城中醫館送,便也用這車子拉。
此刻,宋長安在前面趕着車,車上放着簡易的爐具鍋碗瓢盆等擺攤的家夥事兒。宋家在城裏雖有個小食肆,但夜間無人在城中過夜,也并未雇傭夥計,因此每逢擺攤的日子依舊是從家中搬了器具過去。
晨光熹微,宋家父女三人出了村子,沿着村頭的土路向城鎮方向行去。
鄉村土路不比官道,前兩日又剛落過一場雨,有些泥濘難行。
宋大年走了幾步,忽想起了些什麽,向宋桃兒道:“桃兒,路上泥,怕污了你的新鞋,坐到車上去吧。”
宋桃兒這方想起來,她現下穿的這雙鞋,還是年前趕集時買的那塊貴價料子,做的棉衣餘下的布料做的,才上腳沒幾日,算得上簇新的。
這等小事,果然只有自己的親人會惦記着了。
春寒料峭,風刮在臉上有如刀割,宋桃兒卻覺的好似有一股暖流潤過了心田。
她甜甜一笑道:“不必了,家裏統共就這麽一匹驢子,去了還要回來,都要靠它拉車,別再把牲口累壞了。”
這大牲口可是鄉下農家的寶貝,犁地拉磨拉車都離不得,平常日子都是好生養活着,輕易不使喚,就怕累出毛病來。宋大年也是怕路不好走,心疼女兒,這才叫她坐車。
宋長安在前面趕着車,頭也不回的說道:“妹子,你就聽爹的話,安心坐上去罷。這畜生力氣大得很,你才有多少斤兩,就能把它累壞了?你快坐上去,我和爹腿腳也能快些。”
宋桃兒想起她爹腿有舊傷,又說道:“爹腿不方便,還是爹坐吧。”
宋大年拍了拍他姑娘的肩膀,大聲道:“讓你坐,你就坐,哪有那麽多說的?你爹我還沒老呢,身子骨利索着!”
宋桃兒這方垂首一笑,斜着身子坐在了板車上。
宋大年看着他閨女的樣子,總覺着和往常好似不大一樣,多了那麽一分含蓄斯文,那垂首噙笑的樣子,不知咋就那麽順眼兒。
旭日東升,稀薄的日光透過雲層灑在了宋桃兒身上,映襯着那張小臉柔潤白皙,泛着細膩的光澤,令宋大年想起了在京城老店裏看見的南邊進貢來的甜白瓷,光潔潤澤。她将背脊挺的直直的,正仰頭望着道路遠方,即便是冬季厚重的棉衣包裹,也依舊能隐約看出那窈窕的身段,仿佛初春河畔的嫩柳,正肆意舒展着青春年華獨有的韻味與魅力。
閨女真的大了,宋大年感慨着。
那個扶着桌子腿蹒跚學步的女娃娃,一眨眼的功夫,就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她的嫁妝也都置辦的差不離了,待春耕忙過去了,就和王家把這事兒定了,定要風風光光的把閨女嫁出去。
宋大年心裏盤算着,今日生意賺多少銅錢,再給閨女買上幾匹好料子,将來去了婆家,想添新衣裳可沒那般容易。
一路無話,在宋長安趕車的陣陣吆喝聲中,逸陽鎮便到了眼前。
這逸陽鎮坐落于京郊二十裏處,雖只有百來戶人家,但它東臨官道,西接港口,可謂四通八達,各方進京人士總要途徑此地,便有一番小小的繁華熱鬧。左近村落,但凡農閑時候,便有村民來這鎮上打短工賺些家用。宋大年早年間在外行軍打仗,頗見過些世面,腦子活絡,又有靖國公府的謝禮做本錢,便在這鎮上開了間食肆。
進了逸陽鎮,宋長安輕車熟路的将車趕到了鎮子裏的雙板橋下。
此地雖非鎮子中心位置,但卻是去集市的必經之路,人來人往客流極大。又因不在鎮子中心,這地租也要便宜許多,正是擺這面食攤子的好地方。
到了地方,宋長安将車停穩,便同父親一道将竈具等家夥事從車上卸下,拜訪桌凳,起竈生火。
宋桃兒便在案板邊麻利的做起各色面食點心來,面團是昨兒晚上就活下的,醒發了一夜,到這時候已是軟硬适中,做面食最恰當不過。她先将一團面擀成厚薄均勻的面胚,執起鍘刀咚咚咚的切了下去,眨眼間手擀面便成了。她把面條子按堆分了,預備待會兒有客一碗碗的下。
預備完了手擀面,她又去包羊肉扁食。只見一雙白皙的小手上下翻飛,宛如蝴蝶嬉戲,又似蓮花綻放,一只只白胖胖的扁食,小元寶似的坐在了案板上。
宋氏父子兩個,則在一旁斬羊骨,炖羊湯。
那羊湯早在家中已熬了大半夜的功夫,今兒拿到集市上,又放了許多新鮮骨頭下去,一經煮沸,白湯滾滾,濃香襲人。
宋家食肆的面食,原就只仗着這一鍋好湯了。
宋大年其實并沒什麽獨到的手藝,只是在西北那幾年學了些當地特色面食,這在本地算是頭一份,故此他廚藝雖實在一般,宋家食肆的生意卻也說得過去。後來,宋桃兒日漸長大,她于烹饪一道天賦極高,悟性又佳,不過是跟着母親上竈幫廚,又常到鋪子裏玩耍,便将菜色手藝盡數學了過去。不單如此,她還能舉一反三,結合了京城人的口味兒,琢磨了出許多新鮮花樣來。打從她到鋪子裏幫廚,生意是一日比一日紅火。時日略久,竟成了這逸陽鎮的一塊金字招牌,甚而還有貪嘴的老饕從京裏慕名而來。
算起來,宋家食肆的生意,有一多半都是宋桃兒撐起來的。
此時已近晌午時分,日頭高高升起,那一早就來集子上逛的人,大半餓了。有相熟的老客,惦記着這攤子,溜溜達達的就過來了。初到此地的新客,亦被宋家那口湯鍋中散出的香味兒所誘,循着味兒來了。
只片刻功夫,宋家面食攤子的那五張桌子,便已坐滿了人。還有些食客沒地方坐,那不大講究的,索性一撂衣擺就蹲在了地下。
宋桃兒應着食客的吆喝,那雙柔白纖細的小手不住的在案板與湯鍋之間來回飛舞。頃刻間,圓潤白胖的扁食便一一碗碗的出鍋了,由着宋長安送到食客手中。
一口下去,肉汁四濺,濃郁的肉香撲面而來,誘人食指大動。
羊湯面是煮好之後盛在青瓷海碗中的,韭葉寬的雪白面條卧在奶白色的羊湯之中,撒着一把碧翠的蔥花,雪白碧青煞是好看。
宋家食肆只賣這兩種吃食,此外還有些白切羊肉、鹵煮羊雜,客人若要,便需按斤兩算錢。饒是如此,因着物美價廉,聚攏過來的食客依然将這雙板橋圍了個水洩不通。
大夥既是為了吃這口面,亦是為了那攤子上張羅的人。
宋桃兒立在湯鍋邊,婀娜多姿,袅袅婷婷。湯裏滾起來的白汽,将那張嬌嫩的小臉熏蒸的白嫩透紅,額前的碎發濕潤潤的,越發烏黑光亮,叫人不由自主的想起三月裏盛放的桃花,嬌豔妩媚。
許多男客,輕描淡寫的偷看着宋桃兒。她開口叫宋長安“大哥”時,那口軟糯的嗓音,好像甜糯米糍粑,直甜到了人心裏去。
那些青年後生,便悄悄的在心裏應了一聲:“哎!”
宋大年一面看着竈火,一面望着他閨女。
他眯細了眸子,心裏琢磨着什麽。
閨女真的大了,已到了小夥子們追逐的年齡。他心底裏也清楚,來鋪子裏吃飯的客人裏,不少也是為了看桃兒。
不是他這當爹的自誇,桃兒這般的好相貌,十裏八鄉沒有一個姑娘比得上的。
靖國公府那樁婚事,他只當個笑話,也自知高攀不上,然而嫁給那王大海……
嗐,閨女自個兒中意,他這當爹的就不說啥了。
正在宋大年想着要替閨女再打個黃楊木箱子時,攤子那邊卻傳來一陣騷動。
只聽宋桃兒喊了一聲:“大海哥,你今兒也來看會麽?”
宋大年只覺眼皮子一跳,不由擡眼望去,卻見面食攤子前頭不遠處,站着一個青年後生。
這人生的倒是眉眼周正,只是滿臉窘迫尴尬之态,臊眉耷眼,好似不敢看宋家父子三人。
此人,便是前不久家中老娘親自登門求親的王大海。
他身邊,還站着一個年輕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