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玉糕有個說辭,叫做金玉良緣……
宋長安燒了半日的火,雖是早春天氣,亦出得一身大汗。他将棉袍脫了,只着一件短衣褂子,赤着兩條臂膊。他是個在鄉間常年下田做農事的漢子,身子魁偉結實,遍體的肌肉之中,仿佛蘊藏着無窮的精力。
這在鄉下,都是鄉間地頭的常景。然而那羅雙雙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丫頭,幾曾見過這等場面,猛然見了個精壯的漢子摩拳擦掌的瞪着自己,唬的臉色煞白,連連後退了幾步,縮在王大海身後,定了定神,方嚷叫起來:“你這厮,光天化日,莫不是想行兇不成?!我卻告訴你,我爹爹可是這鎮子上的千戶老爺,莫說逸陽鎮,便是京城裏的官爺們,都有些門路浸潤。你若敢對我無禮,京城衙門須饒不得你!”
她這番話落,衆人皆腹诽道:你不自報家門倒也罷了,如此一番吵鬧,這千戶老爺的臉面算被你這不知檢點的女兒丢幹淨了。
宋長安聽了她這番威脅之言,哼笑一聲:“羅千戶當真是好教養、好家風,縱容着沒出嫁的姑娘和野漢子混在一處,出來抛頭露臉。這鎮上的小姐果然跟我們鄉下的姑娘不同!”言至此處,他忽的怒目厲聲道:“你要同我見官,那正好,咱們就去京城衙門請官爺們評一評。這前腳上人家裏提親,屁股一調就去鎮子上黏人家姑娘的,這世上可有這個道理!”
羅雙雙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她原就自知理虧,只是從沒把宋家放在眼中,不曾想今日短兵相接,這鄉下人竟這般難纏!今日她是為了和王大海鬼混,從女學中私自偷跑出來的,身邊一人未帶,倒也真恐這鄉下人發起狠來,自己要吃虧。
她平日裏仗勢欺人慣了,此刻無勢可仗,一時沒了主意,忽想起什麽,扯着王大海嚷道:“王大海,你之前說過要娶我的,怎麽你家中又去這村姑家裏提親?你戲耍我不成?!”話未完,又一眼瞥到他手中提着的點心包上,氣越發不打一處來:“這點心,你原說買給我的,如今見了這村姑,又要拿去讨好她?鄉下的柴火丫頭,也配吃成記鋪子裏的點心!”嚷罷,她兀自不覺解氣,将那點心包自王大海手中劈手奪過,丢在地下,又踹上幾腳,仰頭看着王大海。
原來成記點心鋪裏的這金玉糕有個說辭,叫做金玉良緣。鎮上人家有喜事,便買去讨個好彩頭。此外,便是未成婚的小夥子,買了送給心儀的姑娘。
王大海買這點心,本也有讨好羅雙雙的意思。然而撞見宋桃兒之後,耳裏聽着她溫言軟語,瞧着那嬌柔婉轉的模樣,鬼使神差的就把點心又送到了宋桃兒跟前,竟将跟在身旁的羅雙雙抛到了爪哇國去。
宋桃兒冷眼旁觀了半日,見羅雙雙去催逼王大海,方輕聲言語道:“大海哥,怨不得這位姐姐生氣。此事原是你無理,你既答應了這位姐姐,又怎好背着她又來我家提親?我早已說過,你我本沒什麽幹系,往日之事多半也都是你的誤會。今日遇見,說開了也好,讓大夥做個見證。”一言未休,她又垂首輕輕擦了擦眼角。
此舉落在王大海眼中,只道她哭了,胸口更是熱血亂撞,一心只想過去撫慰,再想不起什麽羅雙雙。
王大海自是喜愛桃兒的,這毋庸置疑,好歹兩人也是自小一道長大的青梅竹馬,這份情誼與別不同。
他同羅雙雙好上,多少有些意外的緣故。早前在鄉下時,桃兒是清泉村的頭一份,便是周遭幾個村子,也沒有一個比得過她的。王大海當然別無他想,死心塌地的喜歡着桃兒。自打進了鎮子上的私塾,見了那些鎮子上姑娘們的穿着打扮,有了所謂眼界這個東西,便覺着桃兒土了。以至于羅雙雙自家送上門來時,他當即便笑納了。
論及姿色,羅雙雙十個不及宋桃兒,但男人總是貪圖新鮮的,而羅雙雙又是千戶的女兒,何況又肯讓他先嘗些甜頭。
幾度偷歡之後,王大海便有些騎虎難下了。一面是自幼一道長大的青梅竹馬,一面是鎮上的千戶小姐,他既舍不得溫柔美麗的宋桃兒,又貪着羅雙雙帶來的功名利祿、錦繡前程。他取舍不定,便兩面瞞哄,想着能拖一日是一日。曹氏去宋家提親的事兒,他是知道的。按理說,有了羅雙雙這一出,他本當跟家中說明白,然而他心底裏又實在舍不得宋桃兒,索性裝個懵懂不知,拖得一日是一日。
原本他算計着,今日鎮子上出會,宋家未必會讓女兒出來,及至出來,也必定是到鋪子裏幫忙,便放寬了心同羅雙雙出來看會。熟料,竟在這雙板橋下撞了個當場。
宋桃兒穿着一領桃紅色細布棉衣,粉豔的色澤襯着小臉如珠似玉,領口微敞,露出一段白皙細長的脖頸,仿佛春日池邊悠游的白鵝,逗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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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在湯鍋旁,一副惶然無措、花容無主的模樣,着實的招人憐惜。反觀羅雙雙那張牙舞爪、驕橫跋扈的氣焰,自是讨人嫌的。
王大海瞧了瞧地下被踹成泥渣的點心,又擡頭望向那叉着腰如母大蟲一般的羅雙雙,心底不由自主的翻騰起來——他當初到底是怎麽想的,會沾惹上這麽個女人?
他再不看羅雙雙一眼,邁前一步,就想過去安撫宋桃兒,不論如何他是不想同桃兒生分的。
宋桃兒睨着他那副涎臉的樣子,心中既是厭惡又有些納罕:上輩子王大海勾連上這千戶小姐之後,可是迫不及待的與自己撇清幹系,還把宋家的名聲狠狠糟踐了一番,今兒卻是怎麽的?
原來,饒是上輩子,王大海亦不是沒有反悔過,羅雙雙這個驕橫小姐卻沒那般好伺候。兩人婚事一定,羅雙雙便将那原就不多的溫存體貼盡數收了起來,日常對着王大海頤指氣使,橫眉豎目,又常拿着他與宋桃兒那段舊情大做文章,辱罵不休。越是如此時候,王大海便越是想念宋桃兒的溫柔婉約,只是走到那個時候他已是騎虎難下,而同宋家又結成了死仇,不把宋家徹底踩下去,他是沒法擡頭做人了。
眼下,兩家尚未走到那個地步,他自是舍不得這段舊日情誼。
“桃兒……”
王大海呢喃着,正想過去,忽然眼前一花,只覺鼻子一陣劇烈的酸痛,身子便向後飛了出去,栽跌在地下。
他狼狽不堪,正要從地下爬起,宋長安早大步搶上前去,将王大海摁住,拔出一雙鐵錘般的拳頭雨點般砸了下去。
王大海猝不及防,頓時就被打了個滿頭滿臉,口中“哎哎”叫個不停。
衆人圍觀多時,至此刻心中都已明白這事情前因後果,他們大多是宋家面食攤子的老客了,日日見宋桃兒,都喜歡這個溫柔腼腆、面上一笑倆酒窩的小姑娘。上了年紀的,将宋桃兒當作自家閨女、妹子;年輕些的後生,難免心生愛意。眼見這混小子竟敢負了宋桃兒,還縱容姘頭欺辱宋桃兒,便不由動了義憤。
雖則羅雙雙其實并無真個辱及宋桃兒,但看在大夥眼中,這母大蟲對上個嬌柔姑娘,可不就是如此。
當下,那上了年歲的老成人,紛紛數落起來,有的責罵王大海負心薄幸,不是東西;有的則指摘羅雙雙未婚之女,私通外男,不知檢點,辱沒門楣。更有些火氣大的年輕人,就想上前助拳。
圍觀之人中,尚有不少來看會的婦人,這些姑婆平日裏便好搬弄唇舌,撞上這樣的事,豈有不大肆議論之理?幾個婦道人家,對着羅雙雙指指點點,看她走路姿态,必定已不是姑娘之身雲雲。
那羅雙雙畢竟只是個青年姑娘,被人這樣當衆議論,只覺的臉上熱辣,羞愧難當,手足無措,只想立刻鑽到地下去。她大約怎樣也想不到,上一世她加諸在宋桃兒身上的諸般羞辱,今日都猛烈的砸到了自己身上。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宋大年适才便一直作壁上觀,他心中固然憎恨這王大海油滑浮浪、欺辱自家女兒,但到底年長之人性子更穩重些,由着兒子去教訓這混賬東西,眼見得那王大海被宋長安揍的毫無還手之力,片刻功夫已是鼻青臉腫,口唇破裂。眼見街上人越發多了,他顧忌惹出亂子,再驚動官府便不好了,遂要出言制止。
誰知那羅雙雙卻是個外強中幹的,被人指戳的如芒在背,挨忍不下去,尖叫了一聲,扭身就想跑。
然而此刻這面食攤子已被圍的水洩不通,哪容得她亂鑽,又有幾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故意擠着她不讓她跑。幾番推搡之下,衆人竟将那口湯鍋擠到了,連湯帶油潑了一地,羅雙雙今兒穿的繡鞋是高低的底子,抓地不牢靠,一個踉跄滑倒在地下。周遭亦有兩個婦人被一氣兒帶倒,都壓在了羅雙雙身上。
面攤子上頓時一片混亂,有忙着拉人的,亦有拍手叫好的,吵鬧不休。
熱亂之中,有人驚呼道:“地下哪裏來的血?!”
衆人忙看過去,果然羅雙雙裙下,現出一片鮮紅。
不遠處的一胡同口,停着一輛馬車。
馬車做工考究,華貴異常,拉車的亦是一匹膘肥體壯的青骓駿馬,料想車中之人必定身份不俗。
一着青布短衣的小厮在車邊興趣盎然的張望了許久,忽聽得車門輕輕敲了幾聲,忙問道:“爺,什麽吩咐?”
那車中之人話音沉沉:“拿上腰牌,到衙門走一遭。”
小厮微微吃了一驚,心道不過幾個鄉下村漢鬥毆,就連上那個羅千戶,也是個連給自家爺提鞋都不配的人家,倒能讓爺出面平事兒?
然而這腹诽歸腹诽,主子的吩咐是不敢不遵從的,這小厮應命,快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