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是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那丫鬟出了海棠苑的月洞門,不自禁的又回首望去。

卻見花木扶疏之間,男子那清瘦的身影隐綽其中,倒好一副光風霁月的意境。

丫鬟面上一熱,輕輕嘆了口氣,轉身拖着步子往外行去。

四爺性子冷清,待下人也算不得寬和,身負疾患之後,更是有些喜怒無常。然而便是如此,她也不想被四爺攆出去。

這丫鬟名叫憐姝,是國公府的家生子,被撥到四爺身邊服侍也有四五個年頭了。

四爺鄭翰玉是老國公爺最小的公子,本是卧龍鳳雛之才。老國公爺在世時常說,一連生了這許多子孫,唯有這最小的兒子,最似自己青年時候。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

五年前,鄭翰玉奉旨西征,沙場征伐之中,為誘敵深入,不慎受了重傷。雖僥幸撿得一條性命歸來,又立下大功,卻再不得站立行走。今上憫其功高勞苦,封其為忠靖侯,又特許禦醫診治,且送來許多珍貴藥材,但奏效甚微。直至如今,鄭翰玉依舊不良于行。

如此也還罷了,偏又在這節骨眼上,鄭翰玉原本的未婚妻家中悔婚,将女兒許配了旁人。

鄭翰玉得知此事,并未加以阻攔,只是越發的孤僻古怪,時常莫名大發雷霆,近身服侍之人總不能長久,不上幾月便要輪換一番。國公府的老太太、鄭翰玉的生母鄭羅氏想了無數法子,終究只是不中用。長此以往,京中便流言四起,靖國公府的鄭四爺,容貌雖俊,卻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身邊伺候的下人看不順眼便動辄打殺,又說其在邊關打仗,想必殺人上瘾,每日不打死兩個便不快活,所以丫鬟小厮才更換的如此勤快。

這謠言雖是無稽之談,卻在京中不胫而走。鄭翰玉原就身有疾患,又背上這樣的名聲,愈發不能結親。

鄭羅氏無奈之下,甚而寧可自降門第,要為兒子聘娶那小家子的女兒。

如此一來,倒也有那為了巴結國公府門第的人家,願将女兒嫁來。但鄭翰玉卻不情願,還同鄭羅氏合氣了一場。鄭羅氏氣惱不一,但也拗不過他,直至今日,鄭翰玉依舊是孑然一身。

憐姝乖巧伶俐,悟性又好,在鄭翰玉身側服侍了數年,倒是沒出什麽岔子,也鮮少惹主子發脾氣,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這院子裏的老人,府中上下待她也另眼相看。

今兒這一出,可着實讓憐姝捏了一把冷汗。自她進了海棠苑,還從未因鍋大碗小的瑣碎事宜,被主子呵斥過。她可不想為這點點事,就被攆了出去。服侍四爺,那可是美差。四爺不良于行,平日裏也少差遣他們,除卻幹好分內的差事,她便再沒別事,很是清閑。老太太又體恤她辛苦,除月例銀子外又額外貼補她一份。看四爺如今這樣子,大約也是娶不了太太了,往後更無人會拘管她。無論從哪頭算,都只有甜頭。

憐姝心裏盤算着,又不覺納罕起來:這兩月來,四爺忽然改了口味脾氣,桃花茶桃花糕,愛吃起這些女人家的吃食來了。今兒還為了一碗放冷了的茶,斥責了她。真不知是吹了哪門子的邪風!

Advertisement

憐姝低頭想着,便沒曾留意路上,迎頭過來一人,險些撞了個滿懷。

那人後退一步,笑道:“憐姝姑娘怎麽了?想必小廚房剛出鍋了熱點心,急等着去搶?”這話音清朗,甚是悅耳。

憐姝忙定睛看去,卻見一名俊朗男子長身玉立,正眉眼含笑的望着自己。

她趕忙福了福身子:“給陳三爺請安!”行禮罷,起身笑道:“三爺又取笑奴婢了。四爺在院中呢,您自管進去就是。”語畢,便袅袅婷婷的去了。

那男子輕輕一笑,邁步進了西海棠苑。

踏進院中,果然見鄭翰玉在廊下坐着。

他自邁步上前,說道:“卻才見着憐姝,看她慌裏慌張的,又險些撞着我,倒少見她這樣子,想必是幹差了什麽事,落你斥責了?”

鄭翰玉面色淡然,言道:“大約是我待她過于和善了,看她近日越發自作主張,所以申斥了兩句罷了。”

那人笑了一聲:“那又有何不好?你都二十有五了,還沒有房中人,能有個體己人料理內宅家務,不好麽?憐姝跟了你也有日子了,是個乖覺的,模樣也說得過去。我瞧着,你不如将她收了做個房裏人也罷。”

鄭翰玉神情冷淡,淡淡說道:“我倒不知,幾日不見,三皇子竟也幹起保媒拉纖的差事來了。”

這口吻冷漠,話音裏透着疏離。

那人頗有幾分窘迫,摸了摸鼻子,自嘲一笑:“不過是做兄弟的為你擔憂罷了,何必挖苦人呢。”

此人名叫陳良琮,乃是當朝的三皇子,故此在外行走時,人皆稱其為陳三爺。

陳生母佟氏,本是當今聖上為太子時的東宮選侍,一向頗受上寵。當今稱帝之後,佟氏又生下了其登基之後的第一個皇子,即為陳良琮。

陳良琮自幼便生的容貌俊俏,聰慧非常,極得上心。那佟氏又善體察上意,這母子二人皆很是受寵。終于兩年之後,孝武皇後病重之時,佟氏被冊封為皇貴妃,掌六宮之權。

這陳良琮同鄭瀚玉意氣相投,是多年的至交,打從鄭瀚玉身殘以來,陳良琮動用手中的人力財力,為其四方奔走,延請名醫,搜羅藥材,然終究并無奏效。

時過境遷,眼見鄭瀚玉複健的希望渺茫,他便又操心起了這把兄弟的終身大事來。

因他二人實在交好,穿門過府的也都慣了,陳良琮又身份貴重不比尋常,故而他每每造訪,也就不必那些繁文缛節。

微風時過,落英一二,拂過鄭瀚玉那清癯俊逸的面容,落在他懷中,落寞卻又靜好。

鄭瀚玉拈起那朵桃花,在指尖把玩,輕輕自語:“之子于歸,宜室宜家。”

這是詩經《桃夭》之中的詩句,陳良琮自是省得。

然則,他卻會錯了意,不由開口勸說:“瀚玉,做兄弟的倒勸你一句——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當初既放了她去,往日的事也就放水流。如此執着,只是苦了自己。”

鄭瀚玉耳聞此言,便知陳良琮是誤以為自己還念着那個女人常氏。

常氏文華,本是武英侯的嫡長女,十年前便與鄭瀚玉定下了兒女婚約。

這常文華生的風姿出衆,溫柔雅韻,才冠京華,亦是名滿京城的名門淑女。二人也是多年的情分,兩情相悅,又門當戶對,兩家長輩才做主許下婚約。

鄭瀚玉負傷之後,常文華倒也過府探視過幾次,那握着他的手,滿面哀戚之态,倒也盡顯情深。但随着時日推移,眼見得鄭瀚玉無絲毫起色,常文華便漸漸斷了蹤跡。再之後,傳來的便是常文華與他人出雙入對的消息。

鄭瀚玉沉寂了幾日,便着人請來母親鄭羅氏,推掉了這門婚事。

面上是靖國公府拒絕了婚約,但實則大夥心知肚明,這分明是武英侯家悔婚,卻偏要讓靖國公府先開口,好不落那背信棄義、落井下石的名聲,同時也周全了常文華的名節。

這件事,陳良琮在心底裏對鄭瀚玉豎大拇指,他辦的幹淨利落,也夠男子漢大丈夫,但今日看他傷懷至此,只當他還忘不了那女人,方才出言相勸。

鄭瀚玉薄唇輕勾,泛出了一抹極淡的笑意。

無論前世今生,他都不曾恨過常文華。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如此輕易的就放過了她。

上一世,他雖憤懑不已,卻只是憎恨命運不公。至今生,連這樣的心思也都淡了。

常文華于他而言,只是個微不足道的過客,既是過客,又何必徒徒浪費情感?

如今在他心底裏的,是另一抹倩影。

記憶之中,她極愛穿淡粉色的衣衫,衣角上也總是繡着一枝桃花,成了那段灰暗歲月之中唯一明快鮮豔的色彩。

彼時,他還曾譏諷桃花過于俗氣,但她卻都含笑應下,只說她名字之中有個桃字,所以總愛繡這花朵。

她嬌小柔弱,仿佛任這大宅之中的誰略使些伎倆,就能令她悄無聲息的消失。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子,竟敢在他脾氣最暴烈古怪的時候,自行請命過來照料服侍他。

她是他的侄兒媳婦,宋桃兒。

宋桃兒自請來照料他時,鄭瀚玉還曾鄙夷過她的動機。她是府中最不像主子的主子,是誰也看不起的大少奶奶。他原本以為,她只是為了讨好鄭羅氏,為自己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過來敷衍一二罷了。病中幾年,這等嘴臉他見的多了。要不了幾日,這個柔柔弱弱的小女人,就會被他的喜怒無常給哭哭啼啼的吓跑。說不準,還趁機博一把長輩的憐惜。然而,任憑他如何使性發怒,又或作踐她的心意,都不曾吓退了她。無論何時,她總是帶着那份不卑不亢的溫婉笑意,出現在他身側。那麽嬌弱的一副身軀,卻又那麽□□,仿佛無論什麽也折不彎她。她就像這樹明豔的桃花,熱烈的綻放着生機。

鄭瀚玉曾問過她,為何自讨苦吃,攬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她沒有正面回應,只笑着說:“照料病人,那有什麽奇怪?待四爺好了,我就回去了。”

兩人相處,從來少有言語,大多時候,都是她伴着他,靜靜的看着那院中的景色。

靜默的歲月,竟讓他品出了些許的甜意,那些早已看慣了的草木都有了不同意味。

她的柔軟溫潤,平息了他心中那團無名怒火,正因如此,才陸續有人敢來近身服侍。

之後,他終于大好,她便再未踏入他的院子,躲避着他。即便在府中偶然遇見,也只得一句淡漠的“四爺”。

鄭瀚玉曉得,這或許是對彼此最好的法子。但他更清楚,他是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