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襲
宋桃兒垂着頭,一時沒有言語。
劉氏一面收拾着那老朱員外送來的各樣禮物,一面就罵起來:“這個王大海,往日也錯看了他!一向以為他是個知書識禮的後生,竟幹出這等下流混賬事。到了這個地步,竟還有臉上門來糾纏!”
楊氏亦叱罵:“娘說的是呢,這小夥子兩面三刀,綿裏藏針,這讀聖賢書的人,居然這等涎臉涎皮!也虧得早早現了形,若不然桃兒真個嫁了過去,還不知要吃多少暗虧!”
婆媳兩個一遞一句的痛罵着王家,又偷眼瞧着宋桃兒,就怕她心裏還存着舊情。到底,宋桃兒與王大海是自小一道長大的情分。
楊氏脾氣躁些,禁不住就向宋桃兒低聲道:“妹子,你可別轉錯了主意。這王大海不是個東西,你要心裏還存着他,往後可是要吃苦頭的。這老朱家可比他王家不知強上多少倍,錯過這個村往後未必就有這個店了。”
宋桃兒靜了片刻,輕輕說道:“娘,嫂子,你們都放心,我是不會見他的。”
一句話,讓兩個婦人心裏石頭落了地。
劉氏又絮絮叨叨着:“咱和王家也算半輩子的交情了,怎麽往日就沒看出來,這家人都不是吃好草料的!送兒子去鎮子上念書,啥啥沒考上,倒學了一肚子的男盜女娼!”
楊氏幫腔罵道:“要說這王大海當真不是個正經人,壞了人家姑娘的身子,就該好生娶了人家,也算全了人家的名聲。如今可好,看人家壞了事,又調過來臉來求上咱們家,算個什麽事?”
宋桃兒聽着母親與嫂嫂的言語,情知她二人也是罵給她聽好讓她解氣的。
這來自于親人的呵護,一時裏竟讓宋桃兒有些不慣。這樣有人疼有人護的滋味兒,已不知有多久沒有嘗到過了。上一世,打從她進了靖國公府,就再沒人替她說過一句話。她身邊那些服侍的丫鬟,原就看不上她這個少奶奶,各個心懷鬼胎。即便偶爾能拉攏上幾個,又被婆母嫌她心大,有意培養勢力,便将人調開。原就是一個沒有根基的人,又能怎樣呢?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望着母親與嫂子,眯眼一笑:“娘,嫂嫂,你們說的是。只是大夥也別過于惱火了,這人沒碰上大事之前,是看不出其秉性的。咱們都是老實本分的鄉下人家,平日裏只知低頭幹活,誰會想到他們背地裏能有那麽多花花腸子呢?橫豎現下這事也了結了,日後不提也罷。”
三兩句話,便使得這婆媳二人沖面一笑。
楊氏本倒還好些,她去歲才嫁到宋家來,往年的事并沒摻和。倒是劉氏,這門親事算是她主張起來的。曹氏來議親時,也是她一口應承下來的。如今弄到這個田地,她自覺對不住女兒,自責懊悔之情甚為深切。上一世,也正因如此,劉氏才執意想要女兒嫁入國公府。
今世并未淪落到上一世那般凄慘境地,劉氏的心結也并不深刻,聽了女兒這幾句調解之言,也就放下了。
宋家父子兩個在外頭堵着門,不許王大海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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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海此刻倒是把往日學堂裏學來的聖賢教誨盡數抛之腦後,渾像一個鄉下無賴,死皮賴臉的就是不肯去,甚而還在門上叫嚷着宋桃兒的乳名。
宋長安勃然大怒,又将王大海痛打一番,拖到大門外,丢在了地下。
圍觀的村民啧啧稱嘆,直說這老王家養的好出息兒子,鎮子上勾搭了姑娘,還有臉回來求舊日裏的相好。
這般鬧騰了一日,到了傍晚時候,宋長安出來關門時,見王大海依舊在門外直挺挺跪着,便啐了他一口:“你願跪便跪着,看誰會出來望你一眼!有帶把的,就跪到明兒早上!”說罷,徑自鎖了門進屋去了。
回到堂屋,他娘子楊氏正分派筷子,宋桃兒将一碗碗小米粥端上桌來,一家子預備吃晚飯。
楊氏看她相公氣哼哼的樣子,問道:“咋的了?那小子還沒走?”
宋長安先看了宋桃兒一眼,說道:“沒呢,臭不要臉的東西,牛皮糖似的,這會兒還賴在門外。”說着,又知曉他這妹子一向面軟心善,怕她轉錯了主意,忙道:“妹子,你可別一時心軟,出去見他。這狗東西,蹬鼻子上臉的。”
宋桃兒心如止水,柔聲道:“哥哥放心,我不會去的。”她在國公府裏也算頗為見過些世面,情知王大海這是蓄意裝出一副凄慘可憐的樣子,以此來脅迫自己就範。莫說歷經一世,她已然對王大海再無半點情愫,即便還是前世自己未嫁之時,出了這等事,她也絕不會再看王大海一眼了。
羅雙雙固然無恥不知檢點,但王大海這始亂終棄,翻臉不認的樣子,也實在令人齒冷。
楊氏倒有些擔心,問道:“這小子要當真在咱們家門首跪上一夜,明兒一早讓村裏人瞧着,怕是要說閑話。”
宋大年走了過來,一揮手道:“不必理他,這早春時候,夜裏天寒地凍,這厮打小兒的嬌生慣養,哪裏受過這個苦,過不得子夜就跑了。”
衆人聽了此言,皆覺有理,阖家子人坐了吃飯。
夜晚時候,幹完了一日活計的宋家人各自回房歇息。
宋長安惦記着家中那些大牲口,又到棚子裏去看了一眼,這方進了西屋。
他成親之前,宋家老兩口特地為小兩口起了一間新房。那老楊家也是來看過,這才滿意把女兒嫁來。如今宋家正房住着老兩口,宋長安兩口子宿在這新房中,宋桃兒住在間壁的小屋裏。
宋長安進門,卻見楊氏正就着燈火裁剪緞子,随口笑道:“你倒是狗窩裏存不住剩馍的,昨兒才買的料子,今兒就裁上了。”
楊氏情知漢子說笑,便也笑罵道:“你才是狗吶!這是年下妹子私下讓給我的料子,眼瞅着她親事近了,我這當嫂子的,怎麽也得上點心。我思想着,給她縫幾件小衣,出嫁時好帶過去。”
宋長安有些口渴,走到桌邊,摸了摸桌上的土陶壺,見壺身溫熱,便自倒了一碗水,一氣兒喝了,擦了擦嘴,方才滿不在乎道:“我看你也是瞎操心,妹子出嫁,那些事自然都有爹娘張羅,你這是跟着瞎湊熱鬧。”
楊氏便嗔:“你們這些男人,知道個啥呀!這姑娘家也就臨出嫁這會兒子,好添置些衣裳。待日後到了婆家去,滿心裏想着的就都是一家子人的吃喝穿戴,盤算着怎麽過日子,哪兒還顧得上自己!這爹娘是爹娘的份子,我自盡我的心意。難得我們姑嫂處的和睦,也是我當嫂子的一片心。”
宋長安聽了這話,拉過一張凳子在邊兒坐了,看着楊氏做針線,點頭笑嘆道:“我也是有福氣的,娶了你這個好娘子。往日看着別人家裏婆媳不和,姑嫂不睦,一家子整日鬧得雞飛狗跳,我就怕自己也讨個這樣的媳婦,還好不是。”
楊氏兀自飛針走線,微微一笑:“實不相瞞,這也是你家待得我好。打從我進了你家門,公公婆婆愛護,妹子也是個和氣人,都不拿我當外人,我也盡心跟着家裏過日子。這叫有來有往。倘或不,你瞧瞧我像那好脾氣的人?”
宋長安看着油燈下,妻子眉眼含嗔的嬌态,心裏不由癢癢起來,遂低低笑道:“你啥都好,就是有一樁毛病兒。把耳朵湊過來,我私下告訴你。”
楊氏不知底裏,果真倒着耳朵去聽。
宋長安附耳說了幾句,楊氏頓時臊的滿臉通紅,咬牙笑罵:“又在哪兒聽來的不三不四的葷話,回來戲弄自家媳婦。你瞧我饒不饒你?!”說着,便捏着手中的繡花針,向宋長安臂膀上紮去。
宋長安也不躲不閃,由着她紮。倒是楊氏舍不得,猶豫了半晌,只輕輕點了一下。
夫婦二人耳鬓厮磨了半日,看看夜色已晚,便吹燈睡下了。
宋桃兒就宿在她這哥嫂的間壁。
雖是新蓋起來的磚瓦房,但隔音依舊不好,那廂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若是換做前世這會兒的她,當然羞的手足無措,可如今她也算是個過來人了,聽見哥嫂對話,只會心一笑。
在她心底裏,隐隐的有些羨慕嫂子楊氏呢,遇得自家哥哥這樣的良配,雖無大富大貴,卻也是相親相愛和和美美。這樣的日子,比起國公府裏那錦衣玉食卻冷淡無味的生涯,不知好過多少。
宋桃兒的姻緣實在不順,從王大海到鄭廷棘,她算是吃足了男人的苦頭。
若非家中見過父親哥哥,她當真要以為這普天下的男子,都是這般的狠心涼薄了。
夜漸漸深了,她卻毫無睡意,靜靜的坐在桌邊。
月光如水,灑在她身上,分外的溫柔娴靜。
桌上放着兩匹綢緞,萬字不斷頭的花樣,甚是吉祥喜慶。
這是朱員外今日送來的禮,與上一世她在靖國公府裏見過的華貴綢緞相比相去甚遠,但在這鄉下地方,已是貴重無匹了。
朱員外說,這親事成了固然好,倘或不成,也當他認了個幹閨女。
話雖如此,朱員外對她的喜愛之情,真是溢于言表。爹娘對這門親事,也很是滿意。
那麽,宋桃兒自己呢?她該滿意的,不是麽?
朱家家境殷實,朱員外也是十裏八鄉有名的和氣善人。朱家的三兒子,往年趕集時她也見過一次,現下依稀有些印象,是個溫和有禮的人。
好似,這親事實在沒什麽可挑剔的。出了王大海那件事,人人都說她是因禍得福了。
然而,宋桃兒卻怎麽也歡喜不起來。
不過是重新穿上嫁衣,再坐一次花轎,重又嫁給一個并不相識的男人,面對未知的人生。
這種事情,又有什麽值得歡喜的呢?
宋桃兒悶悶的想着,她想不出來拒絕親事的理由,終不成去跟娘說她只是不想嫁人?
正胡思亂想着,西窗外卻傳來一道顫顫的呼喊聲:“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