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這件事,只有他們兩人知道

宋大年聽了妻子的問話,一時沒有回應。

鄉下上了歲數的人,都愛抽煙袋杆子,但宋大年不好這口。閑時,宋大年好嚼自家腌的鹹筍幹子。若遇上什麽煩心事,也會嚼上一片。

因他有這個嗜好,劉氏便在房中時常備着鹹筍幹子。

當下,宋大年自桌上的小碟子裏取了一片筍幹放入口中,慢慢咂摸了一會兒滋味兒,方才說道:“我尋思着,倘或國公府當真有心結這門親事,頂上的主子就該交代下面的奴才,對你們娘倆恭敬些才是。他們之前如此作為,自然就是要咱們知難而退。如今又鬧這一出,誰知道他們府裏出了什麽變故?那大宅門裏是非多,鬧騰起來,外人知道咋回事。咱們也不必急,待他們府裏風波過去,自然也就消停了。我便不信了,難道國公府裏那些貴人們,當真肯讓他們少爺娶個鄉下姑娘做老婆。”

劉氏聽了男人這番說辭,懸着的心倒放下了些許,又說道:“你說的倒也是,我是一時慌了神。”一語未休,又問:“哎,那換了庚帖的事兒,可不是玩笑的。倘或傳揚開來,咱們桃兒還咋說親?人敢說,一個女孩兒,你許幾家?”

宋大年嚼着筍幹,說道:“這你是多慮了,他們既不會認,又哪有去宣揚的道理?咱們更不好傳揚。這事兒統共沒幾個人知道,不會鬧開的。”

劉氏卻不依他,“你說的倒輕巧,紙裏包不住火,世上沒不透風的牆。你就敢打包票,他們府中哪房服侍的下人,不會說溜了嘴?再說了,桃兒年歲在這兒,這兩年不緊趕着說人家,等到啥時候?難道一定要拖到他家公子娶過親了,才算數?”

宋大年瞟了她一眼,問道:“那你說咋辦?”

劉氏抿了抿嘴,竟沒了話說。

按理說,既不想結親,該把庚帖退回去。可一來到底不知國公府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二來這退親可不是什麽光彩事。對方沒做什麽出格的事兒,一方卻要退親,那便是失信于人。更何況,自家還是個姑娘。這世道,對女人總是不公些。

這事兒,怎麽都讓人覺着窩囊。

兩口子正在相對無言,門外忽傳來女兒的聲音:“爹娘,我有句話說。”

二人先是一怔,劉氏忙起身去開門,宋大年已脫了褂子,見女兒進來,重又披上。

劉氏開了門,将宋桃兒迎進門中,說道:“這時候了,咋還不安歇?”一面就掩上了門。

宋桃兒走進屋中,向宋大年道:“爹,我才從嫂子那邊過來,走到門口聽見您二老說話。”

這夫妻兩個面上頓時一陣尴尬,宋大年咳嗽了一聲,言道:“桃兒啊,那國公府看着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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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桃兒不待她父親說完,已先開口:“爹,您能把庚帖給我麽?”

宋大年臉色微沉,問道:“你要去幹啥?”

劉氏看出丈夫不悅,過去拉了他一把,宋大年卻也不睬她,只盯着女兒。

宋桃兒說道:“我拿到國公府去,親自還給他們,再把我的那份要回來。”

這兩口子頓時訝異不已,不明白這一向乖覺膽小的小女兒,怎麽突然能有這樣大的膽量。

宋大年莞爾一笑:“桃兒,聽爹的話,這事兒咱家不急。你娘那般說,但你想啊,他家的少爺這兩年也該說親了,他們應當更急。”

宋桃兒一字一句道:“爹爹,我不急,我只是想去同他們把話說清楚,免得他們上門糾纏。”

她并不在乎此次之後還能否說親,只想盡快擺脫這門親事,擺脫鄭廷棘。

宋大年倒是有些樂了,便問道:“你且說說,你拿了庚帖,咋去國公府?你認得路?”

在宋大年心裏,女兒去一趟逸陽鎮,都要靠着父兄,何況跑到京城去靖國公府?

宋桃兒回道:“我跟着爹和哥哥乘驢車先去鎮子上,再搭車子到京城。早年間娘帶我去,我還記得路。再不,偌大一間府邸,我問着就是了。”

宋大年詫異不已,只覺這個長年不大出門子的小姑娘,怎麽一晃眼腦子就這般清楚了,他又問道:“你去了,人家那麽高的門檻,就放你進去麽?”

宋桃兒便說:“我跟門上人說我是誰,今兒他們還派人來接我,我既然來了,還能不讓我進麽?”

宋大年拊掌大笑道:“好呀,我家桃兒出息了,說話做事這等有條有理,日後出了門子,也不用我和你娘操心了。但只是,你也想的太簡單了。你孤身一人到那深宅大院裏,底下人若要戲弄你,不替你傳話怎麽辦?再說,你一個姑娘家,跑到人家裏去,還不定讓人怎麽說嘴。你放心,這件事,我和你娘自有主意。”

宋桃兒還想說什麽,一旁劉氏拉了她的手,道:“桃兒乖,聽你爹的話,這事可亂來不得。天晚了,你快回去睡下吧。”

宋桃兒眼見父母都不答應,只得轉身去了。

這廂,宋大年便向劉氏笑道:“閨女剛進來那會兒,我還當她轉錯了主意,要圖這場富貴。”

劉氏啐了他一口:“我養的閨女,會是那種人麽?”

玩笑了幾句,兩口子便收拾了睡下。

宋桃兒回至自個兒房中,看着一室寂靜,索性也脫衣睡下。

人躺在了被窩之中,睡意卻遲遲不來,她翻了個身,看着窗紙上那朦胧的月色出神。

嫂子的話是對的,她心裏明白,只是她沒有那個膽量。

世上有好的男人嗎?那必然是有的,只是她未必可以遇到了。

思及那一世,王大海,鄭廷棘,國公府裏的那些老爺少爺們,似乎都并無大的不同。

一張張男人的臉,在她眼前晃過,她越想便越覺乏味。

硬算起來,照料鄭廷棘四叔鄭瀚玉的那段日子,倒還算得上寧靜太平。

那時候,鄭廷棘出門遠游,她獨守空房也是百無聊賴。老太太鄭羅氏找到她,言說老四卧病在床,無人照料,仆婦小厮丫頭一律不敢近前,便想托付她照看一二。

直至今日,宋桃兒也不明白,為何鄭羅氏就看中了她,把這個寶貝兒子交給她照看。只是那時候,鄭廷棘不在家中,她閑着也只是應付婆母與他那些姬妾的挑釁。有件差事做做,既打發了辰光,也好避開這些人。

鄭瀚玉的脾氣很壞,但卻比鄭廷棘好上許多,很多時候他亂發邪火,打砸物件兒,也只是在生他自己的氣,從未傷及過她。

他本性高傲,到了這個田地,更是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起初,他不肯與她說話,她便不說,每日只在一邊靜靜做些針線。

即便是不良于行,他也不肯讓人喂飯,一日三餐定要在桌前用膳。原先服侍的人,戰戰兢兢,唯恐伺候不周到被老太太責怪,全然不顧他的感受,這才惹的他大發雷霆。

換言之,那些人從未真正想過鄭瀚玉的感受,他們只是把他當成一個必要伺候的主子,一個不得不應付的麻煩。

原本他有一個那樣光明且不可限量的前程,是京城那些達官貴人口中的青年才俊,是老太太最引以為傲的兒子,他還有一個門當戶對、才貌雙全的未過門娘子。可一夕之間,這些都不複存在了。

從萬衆矚目到人人可憐,宋桃兒肚中文墨有限,說不出什麽來,卻能明白這滋味兒定然很不好受。

彼時的鄭瀚玉,其實并沒有外人說的那樣可怖而不可接近。在她眼裏,他就像個驕傲的孩童,不肯讓人看他的傷處。

宋桃兒悟不出來別的道理,卻能懂得,他并不需要可憐同情。

她便只是陪着他,端茶倒水,或張羅些雜事,簡簡單單,也平平淡淡。但這樣的日子,卻是安寧祥和的。

漸漸地,鄭瀚玉也願意同她說幾句話了,只是所談大多是他往日軍中見聞,及外頭那廣闊天地的雄壯自在。她所知無多,見識也有限,但看他說起外頭的事興致勃勃的樣子,她便也覺得開心。

如此一來,鄭羅氏對她便是格外的另眼相看,便是她婆母也不敢再肆意的欺淩她。

甚而有一次,鄭廷棘的一房寵妾,因着些雜事跑到海棠苑尋她的麻煩,被他攆了出去。隔日,她便聽說,那女人被送出了府。

宋桃兒甚至覺得,并非是她在照料鄭瀚玉,而是鄭瀚玉庇護着她。

後來,他的腿疾終于大好,她替他感到由衷的歡喜——這樣一個男人,怎能一世困在病榻之上?他該去外頭,一展拳腳才是。

她記着兩人的身份,自此再也沒有踏入海棠苑一步,然則府裏還是漸漸傳起了些閑話。

那個久不歸家的鄭廷棘,卻在這個時候忽然歸來,勃然大怒的質問着她到底做了什麽,有沒有對不起他。而後,完全不理睬她的否認,将她推倒在床上,行使他丈夫的權力。

“沒有的,真的什麽也沒有……”

宋桃兒雙眸輕阖,喃喃自語着。

的确什麽也沒有啊,他們本就是不可能有交集的兩人。

唯有那麽一次,那日她去小廚房拿了些洗剝好的果子,回來卻見內室有人,便避在了軟壁後面。

來客,便是鄭瀚玉當初悔婚的未婚妻常文華。

宋桃兒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她。

那女子生的極美,姿态娴雅,一襲素淡衣妝,好似在守節,卻越發像仙娥下凡。

鄭瀚玉喜歡上這樣的女子,那是不足為奇的,他二人在一處,便是一雙璧人。

兩人不知說了什麽,鄭瀚玉便吩咐下人将她領了出去。

常文華離去之時,滿臉淚痕,薄施的脂粉也被沖開了。

她回到屋中,才走到榻邊,鄭瀚玉卻忽然摟住了她,将頭埋在了她的懷裏。

她吃了一驚,本想掙脫,卻在覺察到他微微的顫抖時,停了下來。

“別瞧這男人下不得地,力氣還是一樣的大呢。”彼時的她,腦中竟只有這一個念頭。

不知過了多久,鄭瀚玉才推開了她,複又是一臉漠然,仿佛什麽也沒發生。

只有這麽一次越矩了,真的就這麽一次。

那時海棠苑無幾人侍奉,屋中更是唯有他們兩人。之後,他們誰也沒再提起那日的事情。

若說還有什麽好男人的話,鄭瀚玉大概算一個吧。

宋桃兒想着,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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