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你就不能再叫我一聲文卿麽……
憐姝心中一喜,面上卻不敢顯露出來,忙應了一聲,扭身去了。
一旁蓮心提了壺,朝鄭瀚玉的茶碗裏添了些茶水,笑嘻嘻說道:“常姑娘往日最愛吃水仙茶了,屋裏收着的還有,小的這就取去。”
說着,放下壺就要擡步過去,卻被鄭瀚玉一聲喝止:“不必與她預備什麽茶水,她很快便去!”
蓮心倏地一驚,便停了下來,垂手退在了一邊,心裏直犯嘀咕:爺待客還從未這般不顧禮數過,這常大小姐可當真是把爺得罪狠了。
鄭瀚玉與常文華之前的事,府中下人盡皆知曉。那時節,人人只道是郎才女貌,好一對神仙眷侶。之後鄭瀚玉受傷,靖國公府退親,又都扼腕不已。鄭瀚玉奪了二房的親事,求娶宋桃兒,府中各房私下議論紛紛,只道這鄭四爺是因着退親賭氣方才要硬娶一個鄉下女子。
現下常文華過府做客,如蓮心這般的侍從,只當事情來了轉機,心中便有幾分雀躍。
片刻,鄭瀚玉透過軟壁夾縫,只見一名淡妝素服的美貌少婦随着憐姝緩步進來。
憐姝引她進門,福了福身子,便出去了。
那少婦倒是輕車熟路,轉過軟壁走了過來,行至桌前停下,微微欠身:“忠靖侯安好。”
鄭瀚玉冷眼看着她,口吻淡漠道:“我不能起身回禮,你也自便罷。”
常文華聞聲,便直起了腰身,凝望着鄭瀚玉,那雙如一汪秋水的眼眸裏,滿是欲語還休的熱切。
她穿着一襲荼白色綢緞夾衫,領口高高的束着,裹出一段雪白優雅的脖頸,下着一條同色的掐銀絲褶裙,裙上散繡了竹葉暗紋。一頭烏發高高的盤起,雲鬟霧鬓,耳下墜着一對珍珠墜子。秀美端莊,如仙子出塵,又極合乎她新寡的身份。
常文華一向精于妝扮,姿色本又出衆,是以哪怕母家早已式微,京中名門子弟亦不乏追求者。也正因如此,鄭瀚玉受傷之後,她轉身便能搭上武安侯。
常文華的雙眸生的極好,總是濕潤潤的,望着人時便如含情脈脈,令人為之癡迷。
即便是鄭瀚玉,當初亦為那雙眼睛所惑,沉溺了下去。兩人定親之時,好友之中有人相勸,常文華母家失勢,于他前途無益。然則那時鄭瀚玉正當情迷,并不将這些規勸之言放在心上,直說自己是中意她的人,而不是她的母家。他鄭瀚玉的前程,并不需要女人的母家相助。
是以常文華琵琶別抱之後,鄭瀚玉一度一蹶不振。若非桃兒救贖了他,他還不知要自暴自棄到幾時,或者也再不會有後來的忠靖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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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已是兩世為人,再看着眼前的女人,心湖波瀾不起,既無情愫亦無憤恨,不過是個陌路人罷了。
常文華看着他,輕輕開口道:“你,過得可好?”
鄭瀚玉回道:“不勞記挂,一切尚好。”
常文華聽出他語氣冷淡,不由說道:“這兩年間,我一向在那邊府裏,咱們疏于走動,但其實我心裏一直很惦記你的。”
鄭瀚玉笑了一聲,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了桌上,緩緩說道:“武安侯夫人身為有夫之婦,心裏卻惦記着一個外姓男子,未免于禮不合。”
常文華面色微微一紅,正欲說些什麽,卻聽鄭瀚玉又道:“我母親囑咐我見你,我方才見你。如今我尚有許多家事公務在身,并無閑暇與人閑談。夫人倘或并無要事,便恕鄭某不能留客了。”
常文華眼眸一紅,微帶了哽咽道:“四哥,你可還怨我?那時候、那時候我也是身不由己,爹爹娘親一起來逼我,我只能依從了他們。嫁到武安侯府之後,我沒有一日是快活的……”
“那也是你的事。”
鄭瀚玉毫不客氣的打斷了她的述說,并言道:“我并不怨你,鄭某已是廢人,如何還敢耽擱你的大好青春。如今你已是武安侯夫人,這些陳年舊事再不要提起,免得被人聽去,自惹麻煩。”
四哥這一稱謂,是當初兩人情濃之時,常文華之于鄭瀚玉的愛稱,目下聽在耳中,鄭瀚玉只覺刺耳。
常文華見他冷淡如斯,也不好再多說什麽,只輕輕說道:“聽伯母說起,你自腿傷以來常患寒症。我府中有上好的寒症丸藥,是我娘年年吃的,倒很有些效驗,已拿給伯母了,你記得吃。”
鄭瀚玉冷言道:“鄭某這殘廢已無藥可醫,不敢再糟蹋夫人的良藥。”
常文華面色哀楚,低聲喚道:“四哥,你就不能再叫我一聲文卿麽?”
鄭瀚玉凝視着她,滿目清冷,一字一句道:“武安侯夫人,鄭某即将娶親,還請自重。”
常文華聞言,面色越發白了幾分,半晌才凄凄一笑:“原來,外頭的傳言都是真的,四哥當真是要成親了。”言罷,她向鄭瀚玉道了個萬福,嗓音清朗道:“那麽,妾身便恭祝侯爺新婚和睦,夫妻相諧。”
一語畢,她便紅着雙眼,轉身匆匆離去。
蓮心看的咋舌不已,自家爺可當真是絕情,往年這兩人好的時候,自己也曾在一旁瞧着,哪曾想到會有今日這局面!
爺這一席話,算是傷透人心了,哪個姑娘能經受的住?
但想必,爺就是要常大小姐死心吧。
蓮心正胡思亂想,卻聽鄭瀚玉忽然喝道:“蓮心!”
蓮心冷不防的打了個激靈,慌忙回道:“爺吩咐?”
鄭瀚玉斥道:“把往日收着的那些物件兒,還沒清理幹淨的,統統拾掇出來,放在院子裏焚了!倘或日後再讓我瞧見,唯你這小厮是問!”
蓮心哆嗦了一下,哭喪着臉應了一聲是。
那些物件兒,還是之前憐姝姐姐說爺一向看重,暫且收着,免得日後爺忽然想起來要,找不着了擔待不起。
如今可好,倒連累的他在這兒挨爺的呵斥!
常文華步出正房,卻見憐姝正在抄手游廊上坐着。
憐姝一見她出來,連忙起身迎上前來,淺笑道:“夫人這是要去?”
常文華含笑微微颔首,輕輕說道:“四哥好似心情不大好,我留在這裏,只是打攪了他休息,還是早些去的好。”
憐姝哪裏聽不出這話裏的意思,暗道這武安侯夫人分明是被爺攆了出來,便開解道:“爺自打受了這傷,氣性一貫大些,夫人不要放在心上。過上兩日,爺回轉過來,怕是要懊悔呢。”
常文華微微一笑,沒接這話。
她下了臺階,跟随而來的小丫鬟忙跟了上來,憐姝便送她們主仆兩個出門。
大約走至海棠苑大門處,常文華忽而低聲問道:“四哥……當真是要娶親了麽?這娶的是哪家的小姐?”
憐姝聽她問起,輕輕嘆了口氣:“夫人有所不知,我們爺近來也不曉得是堵了哪一口氣,突然要娶一個鄉下的姑娘做正房太太,任是誰勸都不管用呢。大夥說起來,都是驚詫不已。”
常文華聽在耳中,面色不改,依舊笑道:“那想必這位姑娘一定生的國色天香,因緣際會與四哥相識,四哥一見傾心,方才一定要娶她吧。”
憐姝卻皺了皺眉,說道:“好似不是這樣呢。論起來,我們爺從未去過鄉下地方。這宋姑娘……哎呀,說起來也是一樁奇聞,當初我們老國公爺奉旨出兵打仗,這宋姑娘的父親便在麾下服役。也不知宋家怎有這樣大的造化,宋家的老爹搭救了老國公爺。有這救命之恩在,老國公爺說要答報,便将二房的小少爺同那家的姑娘定了親事。那時候親族裏的人都說不配,姨娘也哭的死去活來的,老國公爺就是不肯松口,到底還是定了下來。後來倒也相安無事,那宋家的娘倆也常借着這層關系與府中往來。若說相識,四爺大約也就是那時候在府裏見過那小姑娘一面。然則那時,宋姑娘不過才十三四歲的年紀,實在幼小。四爺幾乎長她九歲,又怎會……并且那時,四爺他……”話至此處,她忽然想起,那時候的鄭瀚玉同常文華正當情濃,自料說錯了話,再不言語了。
常文華微笑道:“如此說來,倒也是天賜的緣分了。”
憐姝看她神色不改,言辭沉穩,倒頗為佩服起她的氣度來,賠笑道:“夫人倒是好氣量,不愧是大家出身的閨秀。換成那小性子的女子,還不知要怎樣呢。”
常文華容色惆悵,喟嘆道:“說來說去,當初都是我對不住他,如今也沒什麽好說的。”
憐姝将她們主仆兩個送至二門上,看着常府的下人接住,方才回去。
常文華又到松鶴堂鄭羅氏房中坐了片刻,說了幾句話,便告辭出府。
自靖國公府偏門出來,待上了常府的馬車,常文華那清麗脫俗的臉上,泛起了些許陰霾。
服侍她的丫鬟芳草為她主子抱不平道:“這鄭四爺好生不留情面,當初姑娘那等全心全意的待他,如今這樣冷言冷語的,一點兒好臉色也不給。這男人,當真就是涼薄!”
常文華一字不發,倒将手中的一方素白掐絲手帕捏的緊緊的,修飾的精致美麗的指甲泛出了些許白。
鄭瀚玉還是怨她的,然而她又能如何呢?
當初他受傷卧倒,她不是沒有等過他,但他的傷始終沒有好轉,甚而宮裏的禦醫也來診治過,依舊如此。
父母都不同意這門婚事,她還年輕,實在受不得往後餘生就伴着個站不起來的男人,她能有什麽法子呢?
她常文華的命實在苦,好容易嫁了出去,夫婿不上兩年竟就撒手人寰。轉頭回來,鄭瀚玉竟要娶親了,還要娶一個鄉下女子!
他此舉,分明便是在譏諷于她。